- 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論研究
- 生安鋒
- 6163字
- 2019-11-25 18:27:30
第二節 后殖民理論回顧與綜述
有論者曾經指出:“如果說碎片化是80年代的代碼,那么混雜性就是90年代的代碼;如果說不可通約性是80年代的口頭禪,那么間隙性就是90年代的口頭禪。”而“混雜性”和“間隙性”等用語,一看便知道是典型的后現代、后殖民批評術語和概念。無論從國際語境還是從國內語境看,20世紀90年代無疑是后殖民批評的高潮期。那么后殖民主義出現于何時呢?后殖民理論或者后殖民批評話語又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一、后殖民理論的興起與發展
對于后殖民主義興起的時間,海內外學術界有著不太一致的看法。中國大陸學者王寧、王岳川等認為,后殖民主義早在19世紀后半葉就已萌發,而在1947年印度獨立后發展為一種新意識和新理論;其理論自覺和成熟則是到1970年代末、尤以薩義德《東方主義》(1978)的出版為標志。臺灣學者宋國誠認為后殖民主義是出現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民族獨立時代和“全球化非殖民”背景下的一種新的文化趨勢和知識典范;它起源于20世紀60年代,與當時的黑人解放運動、女性主義、拉丁美洲后現代文學和伊斯蘭復興運動有密切的關聯;隨后,通過與后結構主義、后弗洛伊德主義、新馬克思主義、后現代主義、新歷史主義等理論的“嫁接”,以解構主義為基本的論述策略,到20世紀80年代發展成為當今最前沿的人文學科。
總體看來,學界一般認為,后殖民主義源起于20世紀50、60年代的反殖民主義論述,70年代末在西方文論界和文化界興起,80、90年代開始流行并進入高潮,其主要闡釋者包括薩義德、斯皮瓦克、巴巴、羅伯特·楊(Robert J.C.Young)和艾哈邁德(Aijaz Ahmad)等。自20世紀中葉至今,后殖民主義的發展大致經過了三個階段:第一,被追訴為后殖民理論最重要的前驅之一的弗朗茨·法農(Frantz Fanon)于1952年出版《黑皮膚、白面具》(Black Skin, White Masks)一書,這是后殖民主義的起點;第二,以薩義德于1978年出版《東方主義》一書為標志,后殖民主義廣泛引起西、東方學術界的爭論和重視并進入快速發展和傳播期;第三,是進入理論建設與擴散階段,后殖民主義思想開始滲透并影響社會學、國際關系、比較文學、種族和性別研究、文化人類學、后現代美學、藝術、戲劇、電影等領域。
臺灣學者廖炳惠令人信服地指出,“后殖民”一語本身的意義其實是在不斷發展的,在20世紀60年代,它是指40、50年代許多國家在獨立后進入解殖階段,以特定政治與歷史階段來指稱被殖民者驅逐殖民者的勢力、法治與文化并建構民族自覺的努力;在當代文化研究領域,“后殖民”主要是指由于兩種社會文化的接觸,許多“概念隱喻”如科學、民主、資本主義、自由等,在從西方殖民文化傳播到被殖民文化中所產生的時差;阿什克羅夫特等在《帝國逆寫》一書中提出混雜、挪用和顛覆的可能,強調邊緣與中心已在當前的后殖民情境中被重新刻寫了;在此一面向上,除了加勒比海與黑人英語文學對居于中心的正統話語及其背后的權力與價值觀進行了改寫與顛覆外,后殖民理論對女性主義,特別是第三世界的女性主義,也有很大影響,其代表人物當推莫漢蒂(Chandra T. Mohanty);除了“神圣三位一體”的后殖民話語外,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緬貝(Achille Mbembe)、穆丁貝(Vumbiyoka Mudimbe)等非洲裔學者也對后殖民理論的闡述和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2000年由英國路特利支出版社出版,由阿什克羅夫特、格林菲斯(Gareth Griffiths)和蒂芬(Helen Tiffin)主編的《后殖民研究關鍵概念》指出,后殖民主義一詞最初在“二戰”后被歷史學家使用于像“后殖民國家”之類的術語中,因此,“后殖民”起初有一種明確的時間順序意義,意指獨立之后的時期;而從1970年代晚期,隨著諸如薩義德《東方主義》之類文本的開始出現,該術語被文學批評家用來討論殖民化所產生的種種后果與影響,并最終發展出斯皮瓦克和巴巴等批評家的“殖民主義話語理論”。
吉爾波特認為后殖民主義既標示過一個紀年意義上的轉折點,也標示了一場政治運動以及一場知識分子運動,沒有確切的年代劃分;至于“后”字,它可以指殖民統治時期種族隔離、瓜分和占領的終結,暗示著撤退、解放和重新統一。但是,去殖民化其實又是一個漫長、崎嶇的歷程;后殖民時代實質上應該是一個以對人類的“文明進步”大膽質疑為特征的時期。這個時期西方取得了所謂的文明上的進步,而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則發展被鉗制、資源被剝削、民眾被奴役、環境被污染、當地文化被繼續貶低。以進步和歷史前進的名義所發生的這一切其實可被看做是某種后退、墮落和反動。吉爾波特認為,定位后殖民主義的一種方法是把它置于馬克思主義和存在主義之間,因為許多論者都把政治激進主義融入一種法農式的新人道主義(new humanism);另一種方法是把它置于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之間。后殖民主義作為一個向來具有浮動性、雜糅性、遷徙性的學術研究領域只能被貼上種種“介于”的標簽——介于理論與實踐之間、介于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之間、介于馬克思主義與存在主義之間、介于局部與普遍之間、介于個體與公共之間、介于自我與民族之間。時至21世紀初,“后殖民研究仍舊處于焦慮狀態,而且似乎越來越致力于心神不安的自我質疑”;但“恰恰是這種邊緣性、異位(dislocation)和焦慮的自我質疑,才使得后殖民這一具體視角保持了充沛的活力和豐富的產出性”。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后殖民主義作為一種思潮,其意義在某種程度上是含混不定的,在不同的社會和文化環境中,其具體內涵、研究對象或批判對象都不盡相同,其策略也絕對不是整齊劃一的。這一方面顯示出后殖民主義并不是一個規劃嚴整的單一學科,也沒有統一的方法論;而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后殖民主義作為一種文學與文化批評思潮所具有的包容性和開放性,正是這種包容性和開放性才使其具備了在世紀之交跨越多個學科迅猛發展并產生巨大的理論效益的原因。
二、后殖民理論溯源
關于后殖民理論的成因,王寧等曾有深刻的考察:它從斯本格勒的“西方的衰落”那里獲取了靈感,并繼續從帝國內部進行解構式的分析;它從德里達那里獲取了解構主義的理論與閱讀策略,對一些后殖民文學作品進行重讀,從而重構了既定的文學經典;它還借鑒了巴赫金的對話詩學,成為多元文化語境中的少數族話語的發出者;它的馬克思主義批判鋒芒則在于從葛蘭西那里獲取了“文化霸權”理論,從福柯那里提取了“話語”理論和“權力”理論,對帝國中心的文化霸權主義進行抨擊。如斯皮瓦克就是將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理論、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的結構馬克思主義與女性主義融合起來,展開獨具特色的后殖民分析與批評;而巴巴則借重弗洛伊德、拉康和法農等人的精神分析理論,注重從符號學與文化學層面展開后殖民批評。后殖民主義理論的直接理論語境是前殖民地與前殖民者、帝國主義的關系,其直接來源是后結構主義,而后結構主義思潮就是20世紀60年代西方社會與文化的動蕩不安在知識界的折射和反映。
由此可以看出,后殖民主義的根源是跨越數個世紀的殖民主義狀況與現實和帝國主義剝削,其理論背景則是解構主義或后結構主義思潮和后現代多元文化語境。
三、后殖民理論的主要論述者
我們所熟知的后殖民理論的主要論述者包括后殖民理論的先驅法農和當代的理論家薩義德、巴巴、斯皮瓦克、阿皮亞、艾哈邁德、阿什克羅夫特、楊、吉爾洛伊(Paul Gilroy)、霍爾等。也有論者如卡伍瑞(Anandam P.Kavoori)試圖對后殖民研究領域的主要“玩家”作出粗略的分類,也可供我們作為參考。第一組也是較早使用該術語的一組是居于美國的比較文學理論家——薩義德、斯皮瓦克、巴巴,在他們的著作中,“后殖民”文學替代了原先的“第三世界文學”。第二組是一些澳大利亞學者和在印度一些大學內的“底層研究”學派,他們鼓吹并致力于發展一種底層視角的另類印度撰史學,來取代現有的精英主義的歷史敘述和撰史方式,關鍵人物是古哈(Ranajit Guha)、查特基(Partha Chatterjee)和潘第(Gyanendra Pandey)等。第三組是身處美國的“第三世界”女性主義者,他們使用“后殖民”一詞來代替傳統的三個世界和民族國家的分類范疇,重要人物包括斯皮瓦克、馬尼(Lata Mani)和莫漢蒂等人。但是,大多數論者都承認,主要是法農、薩義德、巴巴和斯皮瓦克四人“型塑了后殖民理論”;而且“直到最近,薩義德、斯皮瓦克和巴巴等所發展出來的概念和方法都在后殖民文學理論和批評中占據著主導地位”。
在國內學界,人們對后殖民理論家的認識也都主要集中于對這幾位重要學者的研究,對其他一些影響力稍小的學者一般都簡略敘述之。
四、后殖民理論的主要議題
1999年出版的由阿布拉姆斯(M.H.Abrams)主編的《文學術語集錦》將“后殖民研究”(postcolonial studies)定義為:對專門指向英國、西班牙、法國和其他歐洲帝國主義霸權的前殖民地歷史、文化、文學和話語模式所作的批判性分析。阿布拉姆斯認為,后殖民研究領域在迅速擴張,雖然它并非是一個有著清晰的方法論的統一運動,但還是能夠識別出幾個關鍵性的、反復出現的議題:1.對西方帝國主義主子敘事(亦即主流敘事、宏大敘事)的拒棄,并代之以一種反叛性的反敘事(也就是所謂的“逆寫”)。在這種反敘事中,殖民地文化發起反攻,否定宗主國的歷史敘事邏輯和撰史模式,試圖推翻歐洲人撰寫的世界歷史,還被殖民地一個替換性的(另一種)歷史(alternative histories)。2.持久關注西方話語實踐內殖民及后殖民“主體”的形構,以及這一主體借以構想自身并觀察自身生活行為世界的范疇。3.后殖民議程中一個主要的因素是推翻歐洲的文學和藝術價值模式,并將文學經典加以擴展,包含殖民地作家和后殖民作家。如在美國和英國,標準學術課程中包括了一些由后殖民作家以英語創作的出色而新穎的小說、詩歌、戲劇等,這些著名作家包括:非洲的阿切必(Chinua Achebe)和索因卡(Wole Soyinka)、加勒比諸島的奈保爾(V.S.Naipaul)和沃爾考特(Derek Walcott),以及來自印度次大陸的戴薩尼(G.V.Desani)和拉什迪(Salmon Rushdie)等。在中國后殖民批評家看來,后殖民批評的主要內容包括:1.批判東方主義與文化帝國主義;2.再現殖民地被壓抑的歷史記憶;3.文化身份研究;4.被殖民者話語分析;5.第三世界婦女獨特身份與境遇的探討;6.認識并清除西方對東方的文化再現過程中包涵的“認識論暴力”。
香港學者羅永生認為,當前的后殖民研究突出探討和展示了殖民論述和反殖民論述的內在矛盾。這些研究所挑戰的,既是殖民者過去自詡負有“文化使命”、企圖全面駕馭和改造被殖民者的“文明大計”的失敗,也暴露出民族主義試圖重拾被殖民者失去的自我時所面臨的困惑和陷阱,包括殖民論述和民族主義論述往往遺忘的多元文化、離散、混雜、流亡等曖昧與矛盾的經驗。它們共同體現了中心與邊陲、殖民與被殖民、帝國與本土等化減的二元對立圖式所具有的缺陷。而后殖民研究就是去重新解讀殖民歷史,清理殖民主義在文化、心理、意識形態、概念術語、想象結構等方面的遺毒,以透過形象、文本、政策和體制,在新的全球環境下延衍再生,以打破殖民話語構成所主導的意象。這是對前述后殖民研究議題的必要補充,尤其對清理殖民主義在意識形態和文化想象等多方面的遺毒、解決文化殖民與文化壓制問題來說,這一點尤為重要。
也有論者強調對殖民史的研究,指出后殖民主義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反思殖民史,“治療”殖民“傷疤”:“后殖民主義的批判性話語實踐承擔了雙重任務:一是質問那些使殖民事業合法化的機制,二是治療殖民歷史給被殖民者和殖民者所留下的傷疤。因此,通過對歷史檔案中記憶的重新拾回和重新研究,后殖民批評及其理論闡述或許可以被看做是一種治療性方案,或者更保守地說是一種調解和好的欲望,或者是表達了一種反對——直接指向遺忘、消抹、壓迫和否認。”職是之故,后殖民理論和實踐十分強調歷史的價值和相關性。沒有對過去壓迫的了解,我們就會冒多重的危險:“我們不但可能重復歷史上的殘忍暴行,而且也可能暗中延長了其隱而不露的有害遺產。”
需要指出的是,后殖民理論所關注的問題是隨著理論分析所展開的不同環境而有所變化的,非洲前殖民地的問題不會與亞洲前殖民地的問題完全一樣,印度的后殖民議題與中國的問題也是大相徑庭,而即使在中國語境內,大陸和臺灣、香港、澳門等地所面臨的后殖民論題都是有著很大差異的,這一點已經在后殖民討論的實踐中得到證明。我們需要根據不同的論述語境,針對不同的問題而采取不同的策略和研究路數。
五、“后殖民主義”一詞所引發的爭議
阿什克羅夫特等指出,由于后殖民主義被廣泛用來指稱前歐洲殖民地政治、語言和文化諸方面的社會經驗,因此,該術語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潛在的容易引發爭議的概念。首先,是中間連字符的有無所隱含的意義。后殖民話語理論的主要代表和倡導者對于后結構主義影響的嚴重依賴(如薩義德之于福柯、巴巴之于拉康、斯皮瓦克之于德里達),致使很多既關注殖民主義歷史狀況的話語權力,又關注其物質性后果的批評家們堅持加上連字符,以突出后殖民研究(post-colonial studies)是有別于殖民話語理論(colonial discourse theory)的一個不同的領域。在他們看來,有連字符的是一種“抗衡性后殖民主義”,而無連字符的則是一種“共謀性后殖民主義”,是“構成殖民主義過程的產物,只是有著不同的變化而已”,這里的“變化”就是殖民主義侵略從領土空間到文化和意識形態空間的轉型。雖然有人堅持這種拼寫上的區別,但這“兩種”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postcolonialism)卻有很多重疊交織之處,而且大多數研究者都對這二者沒有加以嚴格區分。一般來講,后殖民主義現在被用來指涉對下列廣泛議題的研究和分析:歐洲殖民主義的各種建制尤其是文化建制和社會建制、帝國的話語運作、殖民話語中主體建構的細微變化與這些主體的抵抗,以及在獨立前和獨立后國家和社會中對這種侵犯及其當代殖民地余續的不同反應。
其次,該術語的前綴“后”(post-)也是引起批評家們激烈爭論的原因之一。將“后”簡單地解釋為殖民主義“之后”這種解釋受到反對,有人提出要對后殖民文化的運作有更加詳盡的理解,后者強調從政治上定義的歷史時期——前殖民文化、殖民文化和后殖民文化——的種種發聲。職是之故,又有人進一步提出是否該對這一術語加以限制。如艾哈邁德就曾抱怨,當“殖民主義”一詞被向前追溯至印加、向后推至印度尼西亞對東帝汶的占領時,它就變成了“一個跨越歷史的東西,總是在世界上某個地方處于存在或解體的過程中”。然而,在最近的論述中,后殖民主義作為一種新的理論視角,主要被用來檢視開始于16世紀的歐洲殖民主義直至現今出現的新殖民主義現象,及其對被殖民社會文化所產生的巨大影響,以及由此引發的種種反應等等。這一點是非常明確的。
再次,斯萊蒙(Stephen Slemon)指出,“后殖民主義”被運用于各種領域中來描述一套極為異質性的立場、專業領域和批評事業:“它被當做一種對西方歷史主義的整合性形式進行排序的方法;它被當做指稱重組后的‘階級’概念的一個多用術語,當做既是后現代主義又是后結構主義的一個子集;當做本土主義渴望獨立后民族凝聚之狀況的名稱;當做殖民主義權力之碎裂的、矛盾的話語不可避免的內里;當做‘閱讀實踐’的一種對抗性形式;并且還被當做一類‘文學’活動的名稱,它迸發自正在‘英聯邦’文學研究內運行的一種新的、備受歡迎的政治能量。”然而該詞仍舊被時不時地用來直接指“反殖民”并被用作“獨立后”(post-independence)的同義詞。
我們由此可以看出,后殖民主義一詞即使在其起源地也是矛盾重重、充滿爭議的。這就提醒我們,在使用后殖民理論時,不能也沒法照搬照抄,而是要分析其后結構、后現代的理論背景,探究它的歷史脈絡和現實因素,結合當地的殖民主義后果和新殖民主義因素,修正甚至重新建構本土語境中的后殖民主義理論,讓后殖民主義理論更有針對性地解決當地文化和政治語境中的諸多問題,在當地的文學理論建設和文化建設中發揮其應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