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古文論釋林:明代(上卷)
- 黃卓越 李壯鷹
- 7845字
- 2019-11-25 18:32:09
蘇平仲文集序[1]
文以理為主,而氣以攄之[2]。理不明為虛文,氣不足則理無所駕。文之盛衰,實關時之泰否[3],是故先王以詩觀民風[4],而知其國之興廢,豈茍然哉!文與詩同生于人心,體制雖殊,而其造意出辭,規矩繩墨,固無異也。
唐虞三代之文,誠于中而形為言,不矯揉以為工,不虛聲而強聒也,故理明而氣昌。玩其辭,想其人,蓋莫非圣賢之徒,知德而聞道者也。而況又經孔子之刪定乎。
漢興,一掃衰周之文敝,而返諸樸。豐沛之歌[5],雄偉不飾,移風易尚之機,實肇于此。而高祖文帝制詔天下,咸用簡直,于是儀、秦、鞅、斯懸河之口[6],至此幾杜。是故賈疏、董策、韋傅之詩[7],皆妥帖不詭,語不驚人,而意自至,由其理明而氣足以攄之也。周之下,享國延祚,漢為最久,蓋可識矣。武帝英雄之才,氣蓋宇宙。而司馬相如又以夸逞之文侈之,以啟其夜郎筇筰[8],通天桂館[9],泰山梁甫之役[10],與秦始皇帝無異,致勤持斧之使[11],封富民之侯[12],下輪臺之詔[13],然后僅克有終,文不主理之害,一至于斯,不亦甚哉!相如既沒,人猶尚之,故揚子云用是見知成帝。然而漢家樸厚之尚,已成其根,未嘗拔也。故趙充國[14],將也,有屯田之奏;劉更生[15],宗室子也,有封事之言。往復開陳,周旋辨析,誠意懇至,理明辭達,氣暢而舒,非汲汲以鴻生碩儒爭名當代者所能及也。豈非習尚有源,而得之于自然乎?嗚呼!此西漢之文,所以為盛,國祚絕而復續,如元氣之不壞,而乾坤不死也。后人之論不及此,而以相如、子云為稱首,不亦悲哉!東漢班孟堅之外,雖無超世之文,要亦不改故尚,故亦不失西京舊物。下逮魏、晉,降及于隋,駁雜不一,而其大概,惟日趨于綺靡而已。是故非惟國祚不長,而聲教所被,亦不能薄四海、觀國風者,盍于是乎求之哉。
繼漢而有九,享國延祚最久者唐也。故其詩文有陳子昂,而繼以李、杜;有韓退之,而和以柳。于是唐不讓漢,則此數公之力也。繼唐者宋,而有歐、蘇、曾、王出焉。其文與詩,追漢、唐矣,而周、程、張氏之徒,又大闡明道理,于是高者上窺三代,而漢、唐若有歉焉。故以宋之威武較之漢唐,弗侔也。而七帝相承,治化不減漢唐者,抑亦天運使然與?是故氣昌而國昌,由文以見之也。元承宋統,子孫相傳,僅逾百載,而有劉、許、姚、吳、虞、黃、范、揭之儔[16],有詩有文,皆可垂后者,由其土宇之最廣也。今我國家之興,土宇之大,上軼漢唐與宋,而盡有元之幅員,夫何高文宏辭,未之多見,良由混一之未遠也。
金華蘇平仲,起國子學錄,遷翰林編修,以其所為詩文示予,予得以諦觀之。見其辭達而義粹,識不凡而意不詭,蓋明于理而昌于氣者也。與之游,知其勤而敏,不自足其所已能,且年方將而未艾也,知其他日必以文名于盛代,耀于前而光于后也。故為之敘,而舉昔人之大以期之。
《劉基集》卷二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注釋】
[1]蘇伯衡,字平仲,浙江金華人,蘇轍后裔,善古文,有名于當時。洪武十年,宋濂致仕,太祖問可以代者,宋濂推薦了蘇伯衡,并稱其“學博行修,文詞蔚贍有法”?!端膸烊珪分浧洹短K平仲集》十六卷,為正統壬戌處州推官黎諒所重刻。據《四庫全書總目》,劉基所序之《蘇平仲文集》, “尚未定之初稿也”。
本卷除劉基《蘇平仲文集序》外,還選有蘇伯衡的《王生子文字說》、《空同子瞽說》以及宋濂的《蘇平仲文集序》。從上述三篇文章的內容來看,其所持的主張與劉基并不完全相同。宋濂在《蘇平仲文集序》中強調的仍然是其一貫的明道、法古、師意:“古之為文者,未嘗相師,郁積于中,攄之于外,而自然成文,其道明也,其事核也。引而伸之,浩然而有余,豈必竊取辭語以為工哉!”蘇伯衡的主張與宋濂大體一致,《王生子文字說》一文認為天、地、人之文乃自然之文,無一不是“莫非天下之至文”,其在人,“則堯之文思,舜之文明,禹之文命,文王、周公、孔子之所以為文”,其在經,“則《易》之卦爻辭象,《書》之典、謨、訓、誥、誓、命,《詩》之風、雅、頌、賦、比、興,《春秋》之賞善罰惡,內中華而外四夷”?!犊胀宇f》在論及作文之法時,認為:“學于圣人之道,則圣人之言莫之致而致之矣;學于圣人之言,非惟不得其道,并其所謂言亦且不能至矣。”由此至少可以看出,蘇伯衡的文學主張也同樣屬于明道、宗經、致用這一理論模式。而從劉基所作序文來看,其著重點并不在這里,他雖然也強調“理”在文章中的重要作用,但他認為最主要的是“文之盛衰,實關時之泰否”,而這正是他最為主要的文學思想。
序文一開始就提出文學批評中常見的兩個概念,即文之“理”與文之“氣”。這里所說的“理”顯然就是通常意義上所謂的“道”,而“氣”似乎不是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也不是古代文論中所指的“氣勢”,而是指特定時代人的情緒與心理。在強調理與氣的關系時,劉基認為“理不明為虛文,氣不足則理無所駕”,將兩者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但如果結合后文的內容,則可以看出,劉基所著重的是“氣”而不是“理”,因為他所要闡述的文學主張是“文之盛衰,實關時之泰否”,詩文之功用是為了使“先王以詩觀民風,而知其國之興廢”,即詩文要具有諷喻的作用。
接下來,劉基從“理明而氣足”這一角度闡述了文章盛衰與國家氣運之間的關系,說明“氣昌而國昌,由文以見之”這一傳統文學思想。為了說明這一觀點,他對西漢至明的各個朝代進行了考察,指出國祚長短與其文風之間的關系。他認為漢朝之所以能夠長久,是因為漢代文風樸厚,“咸用簡直”,而魏晉至隋“國祚”所以不長,在于文風的“日趨于綺靡”。其實,劉基“氣昌而國昌”的觀點與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第四十五》所說的“時運交移,質文代變”是一致的,但兩者的側重不同,劉基更注意文章的盛衰,其所站立的基點是從詩文中察知“國之興廢”,以便能夠及時補偏救弊。
關于詩文的諷喻作用,劉基在許多文章中都有論述,可見,劉基《蘇平仲文集序》雖通篇都在探討“理”與“氣”,但他的主要目的還是由“文之盛衰”來察知“國之興廢”,從而強調詩文的美刺與諷喻作用。在明初,劉基的這一主張較之于同時代文人是非常突出的。
[2]文以理為主,而氣以攄之——“理”、“氣”是古代文論里兩個比較重要的概念,“理”可以理解為“道”,而“氣”則有多種解說,可指血脈之“氣”,也可指精神涵養,有時也可以看作行文的氣勢等。
[3]文之盛衰,實關時之泰否——文章盛衰與時代的興衰有密切的關系。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第四十五》:“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
[4]先王以詩觀民風——《禮記·王制》云:“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薄稘h書·藝文志》云:“《書》曰:‘詩言志,歌永言。’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誦其言謂之時,詠其聲謂之歌。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p>
[5]豐沛之歌——《漢書》卷一《高帝紀第一》:“十二年冬十月,上破布軍于會缶。布走,令別將追之。上還,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擊筑自歌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上乃起舞,忼慨傷懷,泣數行下。”
[6]儀、秦、鞅、斯懸河之口——意為講話像瀑布傾瀉,滔滔不絕。形容能說會道,口才很好。這里指張儀、蘇秦、商鞅、李斯善于辯論。
[7]賈疏、董策、韋傅之詩——賈,賈誼(前200—前168),漢洛陽人。董,董仲舒(前179—前104),漢廣川人。韋,韋孟,生卒年代不詳,漢彭城人,為楚元王傅,后又為元王子夷王及孫王戊傅。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p>
[8]夜郎筇筰——夜郎,漢時我國西南地區的國名,在今貴州西北、云南東北及四川南部地區。漢武帝元鼎元年在此置牂郡。筇筰,即邛筰。筇,古代我國西南少數民族國名,在今四川西昌縣東南。《史記·西南夷列傳》:“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大?!睗h通西南夷置邛都縣,屬越巂郡。
[9]通天桂館——通天,即通天臺,漢武帝時造,用以招引神仙。桂館,漢武帝的宮館名。班固《漢書·郊祀志下》:“于是上令長安則作飛廉、桂館,甘泉則作益壽、延壽館,使卿持節設具而候神人。乃作通天臺,置祠具其下,將招來神仙之屬?!?/p>
[10]泰山梁甫——漢武帝曾封泰山禪梁甫。梁甫,即梁父,山名,泰山下的一座小山,在山東新泰縣西。司馬遷《史記·封禪書》:“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
[11]持斧之使——指御史等執法官。班固《漢書·王傳》:“武帝末,軍旅數發,郡國盜賊群起,繡衣御史暴勝之使持斧逐捕盜賊,以軍興從事,誅二千石以下?!?/p>
[12]富民之侯——安定天下、使百姓殷實之意。班固《漢書·車千秋傳》:“立拜千秋為大鴻臚。數月,遂代劉屈氂為丞相,封富民侯?!?/p>
[13]輪臺之詔——漢武帝征和四年下輪臺之詔罪己。事見《漢書·西域傳》。
[14]趙充國——前137—前52,字翁孫,隴西上邽人,西漢名將。趙充國上屯田之策,后屯田法被歷代政治家、軍事家在實踐中廣為應用,影響巨大。
[15]劉更生——劉向(前77? —前6),原名更生,字子政,高祖弟楚元王劉交四世孫。宣帝時任散騎諫大夫,校書天祿閣。
[16]劉、許、姚、吳、虞、黃、范、揭之儔——分別指劉因、許衡、姚燧、吳萊、虞集、黃溍、范槨、揭傒斯,皆為元代詩人。
【附錄】
言生于心而發為聲,詩則其聲之成章者也。故世有治亂,而聲有哀樂,相隨以變,皆出乎自然,非有能強之者。是故春禽之音悅以豫,秋蟲之音凄以切,物之無情者然也,而況于人哉!
予少時讀杜少陵詩,頗怪其多憂愁怨抑之氣,而說者謂其遭時之亂,而以其怨恨悲愁發為言辭,烏得而和且樂也。然而聞見異情,猶未能盡喻焉。比五六年來,兵戈疊起,民物凋耗,傷心滿目,每一形言,則不自覺其凄愴憤惋,雖欲止之而不可,然后知少陵之發于性情,真不得已。而予所怪者,不異夏蟲之疑冰矣。故今觀項君之集,而深有感焉。
項君與予生同郡,而年少長。觀其詩則沖淡而和平,逍遙而閑暇,似有樂而無憂者,何耶?嗚呼!當項君作詩時,王澤旁流,海岳奠義。項君雖不用于世,而得以放意林泉,耕田釣水,無所維系。于此時也,發為言辭,又烏得而不和且樂也。夫以項君之文學,而不得揚歷臺閣,黼黻太平,此人情之所不足也。而項君不然,抱志處幽,甘寂寞而無怨,項君亦賢矣哉!賢不獲用此,而亦不果于忘世,吾又不知項君近日所作,復能不悽愴憤惋而長為和平閑暇乎否也?感極而思,故思而問之。
劉基《劉基集》卷二《項伯高詩序》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予初來杭時,求士于鄭希道先生,先生為余言照玄上人之為詩,雄俊峭拔,近世之以能詩名者,莫之先也。余素知鄭君善鑒而言不過,心常懷之。及訪于杭人,無能言上人之能詩者,心竊怪之。及余徙居白塔之下,而上人乃住持萬松嶺之壽寧寺,于是始得遍觀其所為詩。蓋浩如奔濤,森如武庫,峭如蒼松之棲縣崖,凜乎其不可攀也,而憂世感時之情,則每見于言外。嗚呼!是宜不以詩聞于杭之人矣!
夫詩何為而作哉?情發于中而形于言?!秶L》、二《雅》列于六經,美刺風戒,莫不有裨于世教。是故先王以之驗風俗、察治忽,以達窮而在下者之情,詞章云乎哉!后世太師職廢,于是夸毗戚施之徒,悉以詩將其諛,故溢美多而風刺少。流而至于宋,于是誹謗之獄興焉。然后風雅之道掃地而無遺矣。今天下不聞有禁言之律,而目見耳聞之習未變,故為詩者,莫不以哦風月、弄花鳥為能事,取則于達官貴人而不師古,定輕重于眾人而不辨其為玉為石?;杌钀F怓,此倡彼和,更相朋附,轉相詆訾,而詩之道無有能知者矣。然則上人之不以詩稱于今之人,不亦宜哉!
嗚呼!有伯樂而后識馬,有匠石而后識梧槚。自古以及于今,伯樂幾人?匠石幾人耶?抱奇材而不遇以泯死者不少矣!予既重上人之詩,而又悲夫人之不知鄭先生之為伯樂、匠石也,故為序其端焉。
劉基《劉基集》卷二《照玄上人詩集序》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稽山書院山長張君用中受代將歸,友生具酒肴,祖送越西門外。酒半,有執爵而言曰:“行者必以贐,古之道也。故老子曰:‘富貴者,送人以財;仁者,送人以言。’是故《詩》有《崧高》、《烝民》,繾綣激切,情意懇至,是蓋溫如春陽,馥如蘭芷,而重于南金、夜光之遺贈也。張君以茂才舉為文學官,居其職三年,教行而道尊,人無間言。今以代去,而所與游者,又莫非文學士,而無言以送之,庸非缺乎?”眾應曰:“諾?!庇谑敲P,各為歌詩,俾余序焉。
余觀詩人之有作也,大抵主于風諭,蓋欲使聞者有所感動而以興其懿德,非徒為誦美也。故崇獎之言,異其有所勸而加勉;示事之告,愿其有所儆而加詳也。然后言非空言,而言之者為直,為諒,為輔仁,為交相助而有益,而聞譽達于天下,而言與人相為不朽,不亦偉哉!今諸君之詩,則皆既肆好矣,復何以尚之哉!
方今教學之官,為職甚卑,而其出身為甚正,非他岐比也。由是而躋大官、位宰輔者,非一人矣。張君年方壯,氣方盛,學方進,而業方隆也。梢云之木,起于勾□;沖天之翰,發于遵渚。由是而之焉,仲山甫、申伯之地位不難造矣。人之言曰:誰謂華高?企其齊。而他日仲山甫、申伯之德業,吾于張君深有望焉。
劉基《劉基集》卷二《送張山長序》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予在杭時,聞會稽王原章善為詩,士大夫之工詩者多稱道之,恨不能識也。至正甲午,盜起甌、括間,予辟地之會稽,始得盡觀原章所為詩。蓋直而不絞,質而不俚,豪而不誕,奇而不怪,博而不濫,有忠君愛民之情、去惡拔邪之志,懇懇悃悃,見于詞意之表,非徒作也,因大敬焉。
或語予曰:“詩貴自適,而好為論刺,無乃不可乎?”予應之曰:“詩何為而作邪?《虞書》曰:‘詩言志。’卜子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詩果何為而作耶?周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師陳詩,以觀國風。使為詩者俱為清虛浮靡,以吟鶯花,詠月露,而無關于世事,王者當何所取以觀之哉!”
曰:“圣人惡居下而訕上者。今王子在下位,而挾其詩以弄是非之權,不幾于訕乎?”曰:“吁!是何言哉!《詩》三百篇,惟《頌》為宗廟樂章,故有美而無刺。二《雅》為公卿大夫之言,而《國風》多出于草茅閭巷賤夫怨女之口,咸采錄而不遺也。變風、變雅,大抵多于論刺,至有直指其事、斥其人而明言之者,《節南山》、《十月之交》之類是也。使其有訕上之嫌,仲尼不當存之以為訓。后世之論去取,乃不以圣人為軌范,而自私以為好惡,難可與言詩矣?!痹唬骸啊稌吩唬骸┛谄穑??!籼K公以謗詩速獄,播斥海外,不可以不戒也?!痹唬骸翱鬃釉唬骸钣械?,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蕡蛴姓u謗之木,而秦有偶語之戮。亂世之計,治世之所與也。得言而不言,是土瓦木石之徒也。王子生圣明之時,而敢違孔子之訓而自比于土瓦木石也耶?”
劉基《劉基集》卷二《王原章詩集序》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古人有言曰:“君子居廟堂則憂其民,處江湖則憂其君?!狈蛉酥行?,不能如土瓦木石之塊然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伊尹思天下有一夫之不獲,則心愧恥若撻于市。是皆以天下為己憂,而卒遂其志。故見諸行事而不形于言。若其發而為歌詩,流而為詠嘆,則必其所有沉埋抑挫,郁不得展,故假是以攄其懷,豈得已哉!是故文王有拘幽之操,孔子有將歸之引,圣人不能也。故曰: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先王采而陳之,以觀民風達下情,其所系者不小矣。故祭公謀父,賦《祈招》以感穆王,穆王早寤焉,周室賴以不壞,詩之力也。是故家父之誦,寺人之章,仲尼咸取焉,縱不能救當時之失,而亦可以垂戒警于后世,夫豈徒哉!故漆室,一女子也,倚楹而嘯,憂動魯國,而況于委質為臣者哉!
予至正十六年以承省檄,與元帥石末公謀括寇,因為詩相往來,凡有所感,輒形諸篇,雖不得達諸大廷以訛君子之心,而亦豈敢以疏遠自外而忘君臣之情義也哉?昔者屈原去楚,《離騷》乃作,千載之下,誦其辭而不惻然者,人不知其忠也。覽者幸無誚焉。萬一得附瞽師之口,以感上聽,則亦豈為無補哉!
劉基《劉基集》卷二《唱和集序》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尚書王公師魯文集》二十有八卷,公卒之四年,浙西廉訪司僉事王君宗禮、經歷王公威可訪而輯之,版行于世,浙江行省參政趙郡蘇公命劉基為之序。序曰:
言生于心而發于氣,氣之盛衰系平時,譬之于木,由根本而有華實也。木之于氣也,得其盛則葉茂而華實蕃,得其衰則葉萎而華實少。至于連林之木,系于一山谷之盛衰,觀其木,可以知其山之氣。文之于時,猶是也。三代之文,渾渾灝灝,當是時也,王澤一施于天下,仁厚之氣,鐘于人而發為言,安得不碩大而宏博也哉?三代而降,君天下之久者莫如漢。漢之政令,南通夜郎邛□,西被宛夏,東盡玄菟樂浪,北至陰山,涵泳四百余年,至今稱文之雄者莫如漢,其氣之盛使然哉。漢之后,惟唐為仿佛,則亦以其正朔之所及者廣也。宋之文,盛于元豐、元祐時,天下猶未分也。南渡以來,朱、胡數公以理學倡群士,其氣之所鐘,乃在草野,而不能不見排于朝廷,其它萎弱纖靡,與晉、宋、齊、梁無大相遠,觀其文,可以知其氣之衰矣。有元世祖皇帝至元之初,天下猶未一也,時則有許、劉諸公以黃鐘、大呂之音振而起之。天將昌其運,其氣必先至焉,理固然矣?;煲灰詠?,七十余年,際天所覆,罔不同風,中和之氣,流動無間,得之而發為言,安得而不雄且偉哉?
公生至元間,自幼好學為文。仁宗皇帝首開科舉,公即以其年登第,其涵濡漸漬,非一日矣,故其為文有中和正大之音,無纖巧萎靡之習。舂容而紆余,衍迤而宏肆,不極于理不止,粹乎其為言也!后之覽者,得以考其時焉。公之歷官行事,自見國史,故不著。
劉基《劉基集》卷二《王師魯尚書文集序》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郁離子》若干卷,青田劉先生所著也。六經以后,諸子者出其立言,皆將以明夫道也。而其為言人人殊,蓋其患在于求勝。求勝則尚奇,尚奇則立異。夫圣人之道不可以異求也,愈異則愈不奇,愈奇則愈不勝。故諸子者門分戶列,各立標準,奮其私智,騖其臆說為書日繁,而能不詭于道術者幾希,宜其傳于后世者恒鮮,而泯滅不聞者不可勝道也。先生是書雖寓言居多,然其于天地陰陽、性命道徳、世運政治、禮樂法度之際詳矣。揆之圣人之道,蓋所謂不悖焉者,固不特言語之工而已,此其有不傳者歟?先生名基,字伯溫,治春秋,以進士起家。仕稍不顯,而狷介之名素著。遭世大亂,益韜晦不茍出,雖出不茍就也。用是人尊信之,以為有道之君子云。
王祎《王忠文集》卷七《郁離子序》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詩盛于唐,尚矣。盛唐之詩,稱李太白、杜少陵而止。乾坤清氣,常蘄于人,二子得所蘄而形之詩。瀟湘、洞庭,不足喻其廣;龍門、劍閣,不足喻其峻;西施、南威,不足喻其態;千兵萬馬,不足喻其氣。若《夜郎》、《夔子》諸篇,天發其藻;神瀉其秘,二子亦豈知其詩之至于如此哉!予嘗讀二集而玩之,其凡則約乎情而反之正,表里國風而薄乎雅、頌。代之作者,咸嗜其味矣,不過醯一于酢,鹺一于醎,而忘其醇且和者。長慶以降,已不復論。宋詩推蘇、黃,去李、杜為近。逮宋季而無詩矣。非無詩也,于二子之詩,嗜而不知其味,故曰無詩。豈乾坤清氣至是益蘄,而得之者益寡歟?
有元混一天下,一時鴻生碩士,若劉、楊、虞、范出而鳴國家之盛,而五峰、鐵崖二公繼作,瑰詭奇絕,視有唐而無愧。或曰劉、楊而下善詩矣,豈皆李、杜乎?則應之曰:韶濩息而鼓吹作,袞冕棄而南冠出,固有非李、杜而李、杜者也。前輩采而輯之,目曰《皇元風雅》,亦既行之于世,識者病其駁而未純。
錢塘金弘氏,精選當代作者,凡三十余人,題其集曰《乾坤清氣》。一日,抱其集見予黃灣之凰皇山下,求序以冠篇端,輒書其略如右。后生新進法諸古參諸今,或有得焉,則麗而不浮也,奇而不僻也,易而不俚也,始可與言詩之味已。是說也,當與能詩者道之。
貝瓊《清江貝先生文集》卷一《乾坤清氣序》 《四部叢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