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格追求與范型力量
域外學者說,陶屬于自傳性詩人。若確切說,則是袒露心理矛盾和困惑的詩人,他也是最擅長表達復雜心理的詩人,雖然落個“田園詩人”的美名。當然,限于時忌與安全,他心底秘密保留了許多。他的詠史與神話詩,以及《述酒》便屬于這類。
顏延之《陶征士誄并序》專從人格追求上展示摯友的高潔。其序言:“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外,定跡深棲,于是乎遠。”又說他:“簡棄煩促,就成省曠。殆所謂國爵屏貴,家人忘貧者歟!”其誄文指出他的歸隱是“高蹈獨善,亦既超曠,無適非心”;說他的生活“居備勤儉,躬兼貧病,人否其憂,子然其命”,“存不愿豐,沒無求贍”。簡遠省曠是他的性格,獨善超曠是他的人格,勤儉為生存方式,不憂貧病、不求財物豐贍為其價值觀。
蕭統《陶淵明集序》談到陶的人格時說:“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認為陶作有強烈的凈化人格的魅力:“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爵祿可辭!不勞復傍游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風教爾。”

圖12 明 佚名 陶淵明像
人物眉宇秀朗,神氣祥和,略略仰首遐思,好像思索什么。如果去猜祥,或許正在構想他的“桃源境界”。在陶的畫像中,雖然自宋李公麟造型上升為經典,后來所畫,大致仿佛,然畫者如讀者一樣,人人心中都有各自的陶淵明。陳洪綬的古拙,黃慎的村樸,都和這幅畫所代表的清朗曠逸不同。
顏《誄》主要從“南岳之幽居者”的名士角度,肯定陶簡遠超曠的風度,實際上這是當時流行的名士風度,就像他贊美陶作“文取指達”一樣,僅指出其中一面,倒是百年之后的蕭統看到他的人格價值的全方面,如同他看準陶作的藝術個性一樣。
陶淵明的人格魅力,真像蕭統所言,猶如一副清涼劑,可以凈化人的精神,清除思想上的垃圾。它引起古今學人多少思考,“不為五斗米折腰”形成一種人格范型,影響了不知多少人。
首先,陶淵明人格最為閃光處就是不事權貴的精神。蕭統所說的“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使我們想起《五柳先生傳》中的兩句名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而《宋書》本傳的“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就是這種人格最顯著的體現,所謂“鄉里小人”頗帶六朝名士的口吻,對做彭澤令的陶來說,也可以算作“權貴”或頂頭上司了。所以,這話在后來便成了不事權貴的最為經典的說法。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便是這種說法滋生的代表。這應是陶淵明人格魅力最為璀璨的地方。
陶淵明原本擁有強烈的猛志與熱烈的入世情懷,儒家淑世精神在他青壯年時起了主導作用。他所說的“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或如《擬古》其八所言“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遠,張掖至幽州。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就是希望祖國南北統一,亦體現了儒家“大濟蒼生”的“立功”思想。他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投入官場,甚至選擇桓玄、劉裕這樣的巨頭,其原因亦當如是觀。在入劉裕軍幕的“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就是有所作為的流露。后來其所以詠二疏就在于看重功成身退。當他感到理想有變成幻想的可能時,便退身而去,絕不貪戀。如果他的入仕果真如他所說“為饑所驅”,那他就不會離開如日中天的劉裕。在東晉日益衰亂權力角逐的時代,他發現不會實現自己的理想,這才決意去歸隱。他的《悲士不遇賦》以自己的切身體會,總結了志士不遇、懷道不偶的歷史規律,清醒地認識自己趕上了“真風告逝,大偽斯興”的亂世。世家大族也好,庶族也好,行伍出身也好,人人爭做軍閥,人人都想冒險,以斫殺爭權,誅除異己,窺視晉室。東晉衰敗至滅亡的二十多年,特別是自晉安帝隆安元年(397)始,兗州刺史王恭等起兵討伐王國寶,反對會稽王司馬道子專權,東晉內亂自此發軔,至元興三年(404)桓玄敗死,這八年是東晉最亂的時期。隆安三年,陶入桓玄幕。元興三年桓玄敗死,陶淵明東下京口為劉裕參軍,義熙元年(405)則為劉敬宣參軍,就是說當東晉內亂最激化時,陶則走向仕途高潮。他選擇了當時處于政治漩渦浪尖的桓玄和劉裕,是懷著他的“猛志”和理想,奔向“通衢”。東晉門閥政治進入昏亂,加速了世家大族的權力的膨脹與庶族勢力的崛起。《宋書·武帝本紀》說:“晉自社廟南遷,祿去王室,朝權國命,遞歸臺輔。君道雖存,主威久謝。桓溫雄才蓋世,勛高一時,移鼎之業已成,天人之望將改。自斯以后,晉道彌昏,道子開其禍端,元顯成其末釁,桓玄藉運乘時,加以先父之業,因基革命,人無異心。高祖(劉裕)地非桓、文,眾無一旅,夷兇剪暴,祀晉配天,不失舊物,誅內清外,功格區宇。”守喪未滿三年的陶淵明就在桓玄敗死當年,投奔到他兩年前上司桓玄的掘墓人劉裕幕下,確實帶有冒險性。但他似乎也看到一種希望:“先是朝廷承晉氏亂政,百司縱馳,桓玄雖欲厘整,而眾莫從之”,而劉裕借機誅除桓玄,“以身范物,先以威禁內外,百官皆肅然奉職。二三日間,風俗頓改”
。年屆不惑的陶淵明“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宛轡”而奔千里之遙的京口,做起劉裕的參軍。至于不到一年,就于義熙元年棄職離開劉裕而轉入劉敬宣幕下,從陶之詩文中找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而從義熙十年司馬休之錄事參軍韓延拒絕劉裕拉攏時所言:“劉裕足下,海內之人,誰不見足下之心”
,不由使人想起“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名言,逆推陶之棄劉裕雖時隔九年,或許陶對此不會預知,然對于仕途亨通者,這不正是絕妙機會!劉裕軍事上的勝利,必然在政治上膨脹,像陶淵明這樣的名士,不是正可以派上用場?劉裕不拒絕從桓玄幕走來的陶淵明,不是再明白不過的嗎?
對此,陶淵明并非不明白其中的奧妙,然而他決然棄擲了這個“機會”,像劉裕那樣炙手可熱的人物都可以摒棄,而又何止于彭澤令呢?所以朱熹曾說:“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納貨。陶淵明真個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晉宋人物。”陶之五官三休,要在對劉裕一休,正是這種“真個能不要”的精神,顯示出人格最本真的品位,才能放射出恒久永在的光芒與魅力,成為魏晉風度最為顯亮的高峰。
陶淵明人格特征的第二方面,就是人生價值的確立:“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由西晉貴族追求物欲演變為門閥社會的東晉,視政事為世務,至于作務田間則是細民賤業。陶之隱居,非關居于名山之肥遁,實為安道苦節之貧隱。他在英年欣奔家園,毅然扛起鋤頭,鐵了心做起廬山下一介農夫。農夫要“四體誠乃疲”,這在當時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氣,而且要熬受貧窮饑寒的考驗。他像“飛蓋入秦庭”的荊軻一樣,永不回頭。他身邊的人也曾有異議,也有勸他再出仕,晉室和后來的劉宋都征辟過,他從來沒有動搖。不僅種豆刈稻,《陶征士誄》說且要灌畦澆菜,還挑擔叫賣。農閑則織草鞋編席子,連帶搞些副業,才能勉強維持生計,這就是他的人生之道。莊子所說的目擊道存,道在瓦礫稗草屎尿之中,儒家所言衣食為民之天也,君子固窮,在陶淵明這里得到雙料豐收和兌現。他用滿身的汗水刷洗盡門閥貴族與清談家的“作達”氣息。莊子的大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誰能像“齊物論”所說的那樣,愿意把自己看做路邊的小草,任風擺布,讓車馬踐踏?所以道家人物張良有過博浪沙之擊,陶弘景長期為“山中宰相”。儒家君子之窮固然可貴,然像顏回的窮法,受得了的人不多,加上不重視細民職業,那就夠嗆了!陶淵明真正把儒道融合起來,而非清談和納賄的“儒道兼宗”。他用先秦農家“并耕而食”的思想,剝離了道家的浪漫與儒家的迂執,真正調節到儒道互補的境界。農家思想以不耕而食為恥,儒家則“富貴不能淫”,道家崇尚自然,可以把簡陋殘缺的事物看出美來,三維擰成一股,使矛盾困苦的陶淵明興致蕭散地守護他的精神家園,聽鳥鳴而欣吾廬,看稻苗起伏則與良苗同樣“懷新”,采菊而人淡如菊,見山而有仁者之樂,細民職業和高人情懷,平凡和偉大,這和諧的多重奏交融在他的田園詩和詠懷詩里,澆灌出與道污隆的大賢篤志,而成為魏晉風度的最值得瞻仰的高峰。“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如此人生觀與價值觀,非儒非道,亦非儒道兼宗者所樂意。這在門閥社會屬于卑之無甚高論的“田家語”、不屑一顧的農夫活法。以躬耕為常業,因饑寒而“肆微勤”,雖然也有“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的大憾,有“貧富常交戰”的苦惱與矛盾,但也有他的“道”,而且能邁向“道勝無戚顏”的境地。朱熹說:“陶淵明說盡千言萬語,說不要富貴,能忘貧賤,其實是大不能忘,它只是硬將這個抵拒將去。然使它做那世人之所為,它定不肯做,此其所以賢于人也。”
陶之道即不做違心事,要做干凈人,站穩自家腳跟,故能把世俗欲念“抵拒將去”。他以四體疲累耕鑿出田園詩,也在辛苦勞作中討出潔凈的人格與欣然的生存方式,這不僅迥異于魏晉名士,也高出同時的隱士。

圖13 清 上官周陶淵明畫傳(晚笑堂畫傳圖)
上官周塑造了許多古代文學家的形象,此是其中生動的一幅。線條凝練,流暢頓挫;人物表情祥和。陶淵明好琴,此圖使人想起史傳上陶淵明的一句率意的話:“我醉欲眠,卿可去。”還有李白據此所寫的兩句詩“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除了不為權貴折腰與不怕貧窮折磨以外,剝離昏亂敗壞的政治而又未忘懷世事,則是陶淵明人格的第三方面。他歸隱以后,加入了農民的行列,遠離了政治漩渦的中心,但社會與人生并未在心中淡去。可以說,他始終保持對人生的終極關懷,不僅僅是獨善其身。他理想中的社會藍圖——“桃花源”,正體現了他對東晉后期爭權角逐的反感厭惡,企圖尋求一個安寧和諧而且沒有王稅的理想社會模式,它代表了千百年農夫們的渴望,他的設想實則是以農民代言人的熱情凝結而成。他厭棄晉室昏敗而歸隱,但當處于刀俎任劉裕宰割之下,卻作了非常關注世事的《述酒》,不乏對處于弱勢晉室予以同情。還有以他最熟悉的田園題材,卻寫起了《擬古》其九“種桑長江邊”以感喟時事,他對晉室可以說是哀其不幸,也怨其不爭,就像辛棄疾處于南宋,或者如阮籍處易代之際,他的思想感情復雜而又矛盾。如果要說冷眼旁觀晉室的衰敗以至于滅亡而無動于衷,那倒不像陶淵明其人;然而要說他如何忠憤,也不見得。因為畢竟和杜甫所處的唐代有別,亦與屈原至死不悔的性格有異,陶淵明倒近于處于戰國中期的莊子,面對以斫殺為能事的時代,他只能外冷內熱。他也有自己外和內剛的個性,促成既疏遠世事又關懷社會的政治人格。正是這種看似相反而矛盾的人格,無論只看到哪一面,都會引起人們的景仰。這也是他的人格富有魅力的一方面。言及陶之人格,論者仁智之見不一,自然、真淳、淡泊、率性、曠達、休閑等等,所見不同。陶是務實的人,故以上三端更貼近他的本真,這也是影響后世最重要的三個方面。
處于多元化選擇的時下,我們需要屈原、杜甫,同樣也熱愛李白、陶淵明。而在物質利益高于一切的時候,陶淵明的人格魅力不是更具有一種降溫瀉火的功用?如前所言,莊子之道好聽不好做,陶淵明之道平實可親,比起莊子就容易得多了。所以,我們希望能讀陶淵明之作的人多起來,我們的生活當會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