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道待人:潘光旦隨筆
- 潘光旦
- 4字
- 2019-12-27 15:10:36
有為有守
教授為學問之大敵說
這是美國實驗主義哲學家詹姆斯(Wm.James)與英國大致同派的哲學家歇雷(F.C.S.Schiller)談話中間的一句。這句話究做何解,很耐人玩味。至少可以有三個說法。
第一個說法是歇雷的,怕也就是詹姆斯的。下面就是歇雷的話。“一行學問的旨趣,在使學他的人天天加多,他的影響天天擴大出去。教這行學問的那位教授的旨趣,卻未必在此,他要鞏固他的地位,要增高他的權威。他的方法,便在使這行學問越變越專門。越專門,懂他的人便越少,有力量來批評他的人便越少;他就越覺得自己超凡入圣。……他的專門名詞越來越多,弄得人人莫名其妙。……長此不改,不論那一行學問,必有教之不得學之不屑的一日。”所以說,一行學問的大敵,便是這行學問的教授。這是第一說。
孔子說:無意,無必,無固,無我。近世所謂科學精神也不外這四個大字。這可以說是學問家的四條清規,面子上,做學問的教授們似乎都很守清規的,事實上,一條不犯的,卻尋不出幾個來。大凡一個研究生,一個助教,總是小心翼翼的;到得后來,自己略微有些根柢,有些貢獻,便要自稱或加入某個派別。一有了派別,西人所謂school,于是入主出奴,是丹非素的精神,便一天發達似一天。他未嘗不繼續作研究功夫,然而他的立足點不免十分褊狹;這便是犯了固字與我字的毛病。要是他向來的方法是不大謹嚴的,到此也許更要犯意字必字兩個毛病。
這許多毛病,在哲學家方面,真是不一而足;所謂系統的哲學家,我看無一幸免。科學家方面略微好些,然而數派或兩派對峙的局勢是常見的。極端的達爾文派與極端的拉馬克派對峙;雷勃的機械派與杜里舒的生機派對峙;皮耳孫的統計遺傳派與達文包的曼氏遺傳派對峙;行為心理派與意識心理派對峙。諸如此類,在從事的幾位教授,雙方鉤心斗角,容有相當興趣,但在那一行學問方面,卻多少不能不受打擊。研究一行學問的教授,一有派別,這一行學問,在那位教授手里,至少已是宣告局部封鎖了。教授是學問的敵人,這是第二說。
這兩個說法,第一說似乎不適用于中國的教授;因為大多數的連一行學問的術語都記不清楚,遑論播弄他來嚇人。第二說比較適用些。中國教授近來也有派別了。不過他們的派別,很少是自己的本領賺來的。那一派的有些名望的教授先有機會教他,他自以為拳拳服膺了,他便替那一派說話,替那一派辯護。這是很自然的,青年有志的學者,那有不愿意追隨驥尾的呢?記得有一位老朋友,初入美國某大學,在某大教授下專攻某科;他的談吐主張,不知不覺就入了他老師的派別,開口閉口的是“我師”“我師”。后來他畢業了,轉入另一大學作研究生,我就再也不聽見他提起他的老師,吐屬也從此不同了。我看中國教授所自標或自期許的派別,多數是如此得來的。
然而中國教授所以為學問之大敵者卻不在此。他們大多數除了介紹西方幾本教科書以外,本來不做什么研究,在某行學問上不預備生什么凈利。他們所以為學問之敵者,卻在他們以教授自居,人家也口口聲聲的用教授兩字捧他。
歐美各國大學的學生未必如何特色,收取學生的條件未必如何嚴密,然教授的資格卻非同小可。在德國制度之下,從試教到正教授,中間要經過十數年或數十年的磨難和謹嚴的學者生活。美國的制度比較似乎寬些,然而相當的年限也少不得。從助教,副教授,到正教授,決沒有躐等的,更沒有剛從大學或大學院出來一躍而為教授的。做別的事也許可以不講資格和經驗,學問是積銖累寸的東西,非講不可。中國近來的大學,既如雨后春筍,應運而生的教授當然比春筍更要多了。然而調查起大多數的履歷起來,最了不得的是剛出大學院的哲博或法博(是J. D.,不是LL.D.)。我說此話,不是推崇學位,不過得過博士的教授,至少大概做過一篇多少自出心裁的論文,比較差強人意罷了。
一國各大學的教授,總看起來,是一個不組織的最高學府,所以當教授的責任與使命是非常重大的。如今中國的教授,十之七八,既無成績在前,又不亟起直追于后,使當教授之名而無愧;結果,除了一行學問,在這位教授手里,不得不宣告停頓外,還有一個絕大的危機。就是,使登他“門墻”的人,并不見門墻如何之高,于是學問界幸進之人一天多似一天,吃教授飯的人一天多似一天;到得教授完全成了一種口的職業,中國的學問界就可以宣告破產了。除非有別派健全些的勢力出來替他,這是不可幸免的。這不是危言,近來已很有這種趨勢,前月工會組織發達的時候,不是有人提倡設立一個教授協會么?當時我顧義思名,以為與其沿用教授二字,遭非智識階級的非難,不如稱為“課業工會”,與其他工會一致行動,比較妥切些。這個工會的大目的,當然也在“保護并發展自身的利益”了。所以若有不做教授的人來談學問,工會也許要出來干涉;不入工會的學問家,也許不準居教授之名,不許在大學里教書。此種現象,目下雖尚無有,不過若是不講資格和職業化的兩個傾向長此不改,早晚不免有這個日子罷了。
總之,就現在情形而論,中國多一個教授,那一行不幸的學問即多一個障礙,少一分進境:因為他把持了這一學問,一面自己不努力下去,一面使有志力者不能問津。教授——尤其是今日中國風行一時的教授——是學問的大敵,這是第三個說法。
(選自1930年11月《讀書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