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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道術與天下
  • 劉東
  • 10269字
  • 2019-12-27 15:12:57

輯一 當代研究

做巴頓,還是做朱可夫?

《巴頓將軍》和《莫斯科保衛戰》,都是我曾經為之入迷的好看電影。我不光是幾次三番地觀賞過它們,而且,從當初反復閱讀朱可夫的《回憶與思考》,到后來再三重溫這兩部電影,前前后后這十幾年時光,也恰好是我生命中最一波三折、最面臨抉擇的時期。由此,盡管本意上只是為了消遣,而且我自問也絕非什么卡萊爾學說的崇信者,但在這個到處都是可信侏儒與不可信英雄的年代,從那兩部影片中凸顯出來的比較確鑿的卡理斯瑪,沒準還真的滲入了我的心念。

我還知道,我這種經歷肯定不會是孤立或偶然的。記得大學時代有位同窗,對于本專業真可以說是興味索然,以至于后來被分配出去教書,甫一開講就有驚人之語——我在哲學系讀了四年書,說穿了都是些廢話!可是,就這么個談不上用功的同學,竟能對《回憶與思考》中的每個細節,包括冗長的軍事態勢對比,乃至枯燥的武器裝備清單,都一五一十地如數家珍,足見軍事家朱可夫當年對青年人的吸引力,遠遠地大過了他的同胞哲學家尤金康斯坦丁諾夫。

不過,直到在研討比較方法的課堂上脫口而出之前,我并沒有打算在這方面進行自我剖析。可那天我在講臺前實在是太忘情太放松了,似乎不是在面對著一群學生,而是在面對著一組精神分析的大夫,一下子把長年郁結的東西全都給釋放出來了。而此后,再順著脫口講出的思路,來梳理自己曾經做出的大小抉擇,竟覺得許多東西都變得清晰起來,——不知是偶然間為雜亂的人生經驗找到了某種敘述方式,還是于渾渾噩噩中果有如此自覺嚴整之追求?

更加耐人尋味的是,當我在電話里就此向一位多年知己傾談時,居然這邊還未及多言,那邊馬上就能心領神會了——你肯定是更傾向于朱可夫的!老友之間如此的心有靈犀,更使我不住地咂摸其中的滋味:會不會自己信口講出的這些戲言,遠不止是大學講臺上一個小小的插曲,倒從某種深層講出了一代人的隱晦故事?

我之所以把本文的話題形容為“插曲”和“戲言”,是因為尋常向同學們講授的比較研究,往往都是針對文學文本、且都是橫跨于中外之間的,但本文眼下想要對比的,卻只是兩部電影,而且是分屬于美國和蘇聯的電影。

然而,至少在中文的語境中,它們之間確實存在著兩兩對應的關聯。

首先,這兩部影片都是以二次大戰歐洲戰場為背景的戰爭片,而且都在刻意制造本國的戰神。《巴頓將軍》在這方面尤為突出,它的主人公那種明顯帶有好萊塢夸張風格的外向性格,再配上他身后那幅偉大得“超現實”的星條旗背景,從一開始就強烈地烘托出了這一點。而等影片再放映到美英兩國“二士爭功”的時候,這種烘托更干脆被一句露骨的臺詞給直接挑明了——“英國也需要制造它自己的英雄”。另一方面,盡管相形之下《莫斯科保衛戰》里的朱可夫形象,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緊身衣之下,不可能承載如巴頓形象中那般飛揚跋扈的想象力,但那位蘇聯將領繃得緊緊的身板和抿得緊緊的嘴角,仍然冷峻地凝聚著另一種視覺沖擊力,其間既有“泰山崩于前”的壓力,也有“伴君如伴虎”的緊張。這種風格使人想起俄羅斯遼遠大地上低回著的那些沉郁的民歌,想起東正教對于人生苦痛的令人壓抑的突出認知,或許正因乎此,此一形象才堪稱某一個獨特民族的獨特民族英雄。

其次,這兩位具有不同嗓音類型的“英雄男高音”,又都是在二次大戰已經硝煙散盡之后,經過相當一段時間的沉潛反省,才由蘇美兩國以痛定思痛的形式再次播放出來的。我猜想,那恐怕正是拍攝二戰影片的最佳時機:時間若再早些,“朕即國家”式的鐵腕人物尚未謝幕,便難以獲得必要的歷史心理距離;可時間若再晚些,記憶的濃度卻又要被沖淡,難以得到必需的投資和觀眾。另外,就本文的關注焦點而言,亦正是由于有了歷史的間隔,蘇聯導演才敢于不再讓斯大林遮擋住一切,從而使得朱可夫的形象有可能脫穎而出。由此,盡管本來只有那部美國影片的主旨才挑明了要來表現某位歷史人物,而這部蘇聯影片的主題本不過是要去復述某一歷史事件,但后者畢竟已經獲得了必要的想象空間,足以在人物塑造方面有所解凍,而不必再沿用一個模子去生產照例患有“偉人癥”的領袖形象。

我還猜想,正因為已經享有了相對的個性空間,我們才會在影片中看到,盡管動機、方式和風險都相當不同,但隨著故事情節的開展,兩位主人公卻都曾因為固執己見而突遭解職。看起來,這種令人惋惜的筆鋒急轉的“臨陣換將”,既被兩國導演不約而同地搬上了故事情節的核心,就不會是純屬巧合。因為,只有這種為了自主的信念而不惜“抗上”的舉動,特別在慣于“以服從為天職”的行伍之間,才能以冷冰冰的官僚體制為背景,演繹出硬踢鐵板的戲劇性沖突,而鮮活地映襯出一員虎將的不羈個性。

再次,這兩部電影又都拍攝于冷戰正酣的年代,而且相對于它們各自的正統意識形態而言,又都算得上該國的主流電影。在這一點上,它們是既不同于《越戰啟示錄》,也不同于《一個人的遭遇》。如果我沒有記錯,來自共和黨右派的尼克松總統,當年就特別愛看《巴頓將軍》,而且每看必會忍不住淚水;甚至,據說他在宣布東南亞戰場上的美軍已經一不做二不休地進入了柬埔寨之前,還特地連續兩次調看了它,好借巴頓的虎威來給自己壯膽。拍攝于蘇共體制下的《莫斯科保衛戰》就更不用說了。即使對殺人如麻的斯大林,它也盡量勾畫出這位獨裁者的正面形象,比如讓他在得知卓婭慘遭處死之后,居然在強敵正摧枯拉朽地兵臨城下之際,毫不示弱且出人意表地宣布——從此不再接受德軍某團任何官兵的投降!即使這種“格殺勿論”的命令有點兒橫蠻,也確實表現出了凜然令人起敬的鋼鐵意志。

然而細品起來,這兩部主流電影,似乎又都對各自的主流意識形態進行了一點小小的質疑。不難想象,以尼克松后來的慘痛挫折,也以他那高瞻遠矚寰球戰略的宏大眼光,如果他在下臺以后,還有勇氣再看一遍巴頓將軍的過人抱負曾經何等受制于美國那種平庸的民選政體,那么,即使他不會流下更多淚水,也肯定會發出更多的內心共鳴。與之相應,更有一個可笑可氣的趣事,可以突出地證明在《莫斯科保衛戰》中確實存在著某種松動。原來,更加囿于意諦牢結的中國譯制者,曾經暗自把其中有關斯大林的某些情節,剪接成了一串只剩下偉大可供贊嘆的場景,讓我現在憑著記憶將其簡述下來:


當影片演到克里姆林宮里討論建立中央轉移委員會、以便把整個蘇聯工業的重心轉移到戰略后方的時候,政治局里突然有人諂媚地高叫:“同志們,我們沒有權力拿斯大林同志的安全冒險,應當把斯大林同志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然而對于這樣一個明顯討好他的提議,斯大林卻不緊不慢地用煙斗指指內宮的門,莫測高深地說道:“關于這個問題,我去跟斯大林同志商量一下。”而此后出現的鏡頭則是,正當莫斯科街頭出現恐慌的時候,一位老糾察隊員卻告訴大家——“怯懦的人走得越遠越好,反正斯大林同志留下來了!”轉瞬間,等這消息隨風飄散之后,恐慌的疑云似乎也隨之散去了,似在專門等著催人振奮的紅場閱兵……


電影本身特有的蒙太奇句法,在這里有意無意地進行了愚弄,使我長期以來一直誤以為,那句“我去跟斯大林同志商量一下”,顯然是藝術家的某種修辭策略,不啻表現了一種幽默的婉拒,好像是說“不應在這個地方討論這個問題”,所以同樣顯示了鋼鐵意志。我甚至還曾覺得,這句含混的臺詞竟很合乎斯大林的身份和霸氣,仿佛在傳遞著這樣的訓示——“這本不是你們有權討論的問題,但姑念是在關切我的安危,就不當著眾人給什么人難堪了……”可誰能想到,后來在紀念二次大戰多少周年的時候,哪家地方電視臺又重新播放了全本,而等再看到這里時,我簡直能把眼睛都給看直了——原來在推開內宮的門之后,這位鐵石心腸的領袖不僅沒有鐵定要留守,相反倒是實實在在地準備撤離,甚至已經來到了自己的專列之前,而只是到最后一刻才改變了主意。所以,那句“我去跟斯大林同志商量一下”,所表達的看來就不是什么堅定的信心,倒是一時還下不了的決心。

不知道語言學家會不會采錄這個故事,作為語言唯有在與情境的互動中才能確定其意義的生動例證,但中方譯制者這種既粗暴又巧妙的刪改,總可以使我們確切地知道,如果遵從更加沒有彈性的意識形態,那么就連《莫斯科保衛戰》中較為正面的斯大林形象,也能被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可不是怎的?它居然允許攝影機進入偉大領袖的內心世界,發現那里照樣存在著凡人都有的猶豫、動搖和反悔;這簡直都有點類乎資產階級電影中的老巴頓了,他老想管住自己那張信口雌黃的大嘴,又總是因為禍從口出而沮喪和追悔……

最后無巧不巧的是,同樣由于某個譯制上的錯誤,更使我們在觀看《巴頓將軍》中文版的時候,難免要聯想到《莫斯科保衛戰》中的另一位英雄,從而使這兩部電影至少在中文語境中更有可比性。原來,當年在柏林墻的巨大陰影之下,《巴頓將軍》的臺詞曾經再三暗示美國觀眾,如果不是因為某種政治均衡安排的可怕延誤,他們的虎將巴頓早就率領第三軍團拿下了柏林。由此一來,就電影自身的敘事邏輯而言,巴頓就不光獲得了資格去跟蒙哥馬利爭功,甚至還獲得了資格去跟柏林的實際攻取者朱可夫爭功。我猜想,正是循著這樣的劇情邏輯,這位英雄才會被安排得最后再“酷”一把,朝著被精心丑化的蘇聯將軍卡特科夫,冷不丁扔出一句冒犯已極的粗話——“我不在意跟他或者任何別的俄國婊子養的一起干杯”(I don't care to drink with him or any other Russian son of bitch)。而慣會再創作的中文譯制者,這一回做得更絕,干脆把這位卡特科夫(Katkov)徑直誤譯成了朱可夫(Zhukov),從而讓兩國的第一虎將在中國的銀幕上當面鑼對面鼓地演了一出“關公戰秦瓊”!

這當然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翻譯錯誤。不過,百思不得其解之余,我還是很想再摸著點兒頭腦:犯下此等低級錯誤的心理原因究竟何在?會不會還是由于當年那種濃重的冷戰氣氛?設若如此,則我們就不妨認為,接下來那個“一個婊子養的跟另一個婊子養的”(one son of bitch to another)又各懷鬼胎地相互祝酒的鏡頭,恰是二戰后世界格局的最好縮影。所以,如果連譯制者的聽覺都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被糊里糊涂地導向了朱可夫,那就更加暗示了我們:就算這種破口大罵不可能發生在真實的外交場合,它也肯定會發生在朦朧的潛意識中;我們甚至還有理由循著瑜亮情結來推度,要是現實中的巴頓真想出口傷人,他大概也只有去罵功高蓋世的朱可夫,因為罵別人肯定解不了他的心頭之恨。

《巴頓將軍》中那段純由女兵邊走邊吹的銅管樂,雖只有短短幾句,卻是地道的美國味兒。它既即興隨意,又威風堂堂;既活潑俏皮,又軍容嚴整;既花里胡哨,又眉飛色舞;既趾高氣揚,又青春萌動,叫人聽了只覺得,大概唯有不知歷史包袱為何物的美國佬,才能編出這等奔放詼諧的曲子,也才能把它吹奏得如此滿場生輝。相形之下,《莫斯科保衛戰》中那首對著前線電話聽筒演出的男聲合唱,就完全是另一種味道了,它簡樸而凝重,沙啞而低回,蒼郁而悲憤,激切而沉雄,似更適合伏爾加河畔那些吞吐著燒酒氣味的胸膛寬厚的男低音,雖不會聽得你猛一激靈,卻更耐得住回旋反復,可供你躺在草地望著長空久久哼唱,并一點一點地把力度加大,去傾聽傳統的血管深處那滾滾不息的流淌,以及當血肉之軀掙脫歷史重軛時那驚心動魄的撕裂……真的,當我們把它們進行對比的時候,真不禁要驚嘆人類文明的精微成就——它居然能在音符如此之少的兩小段樂曲中,包藏起差異如此之大的形式塑造!

同樣,所有其他的構成要素,包括其節奏和對白,以及其畫面和色調,也都從各自的角度在強調著:這是分屬于兩種傳統的兩種電影。就此,酷愛傳統的我又要浮想聯翩了:傳統的偉力竟這等巨大,哪怕在遭到毀滅的過程中,它仍然如此強韌,如此富于激發,如此底蘊深厚。而相形之下,那一時取得了強勢的統治意識形態,在創造可以傳世的藝術形式方面,就單薄得只剩下可憐了——它那種簡單橫蠻的過濾(比如當年蘇共中央經常做出的關于某一具體作品的決議),不光從未能防范住一切,而且也從未能建構起什么,充其量也只能導致藝術作品的失敗,而從未導致過它的成功……

跟《巴頓將軍》的匠心巧運相比,《莫斯科保衛戰》的剪裁手法,顯然要古樸和笨重得多了。這種不夠輕靈的步態,很容易使人聯想到當年蘇斯洛夫等人的長官意志。不過即使如此,又同樣有理由認為,也非得在老托爾斯泰的故鄉,才能以《戰爭與和平》所獨具的從容不迫和廣大遼遠,來拍攝出此類帶有濃郁史詩風格的戰爭巨片。由此,我又固執地想到,盡管電影的技術特性本身就構成了現代感性心理的基本要素,但它仍然并非只有好萊塢大片這一條商路可走。且不說蘇聯導演向稱擅場的詩性電影了,它其實也反過來可以被拍攝得更加散文化——也就是說,除了更像大幅跳躍的意識流,它還有可能采用不緊不慢的實錄,除了更像“無巧不成書”的傳奇,它還有可能更像自然發生的事態,除了有可能更像費盡機心的文學,它還有可能更像不期然而然的歷史……所以,人類的感性世界并非注定要按照某一模子去強求“國際化”,從而我們的生活就仍有可能表現為鮮活而獨特的創造。

具體而言,眼下對比的這兩部電影,雖都在回顧空前的人類慘劇,但其藝術手法的鮮明區別卻首先在于:這一慘劇在蘇聯的銀幕上被處理成了濃烈嗆人的悲劇,而在美國的銀幕則被渲染成了戲謔笑談的喜劇。這種總體氛圍又從一開始就映襯出:它們一個是在記取幾遭滅族的驚恐歷史,另一個則是在重溫行俠仗義的輝煌經歷。受此制約,即使劇中的朱可夫敢于憧憬勝利,那勝利對他來說也只可能是僥幸的和偶然的,換句話說,他只能憑著頑強的意志去苦撐苦熬,直到種種機緣碰巧湊到一起,僥幸閃現出一個失不再來的有利縫隙。而在此一時機到來之前,即使他明知部下傷亡慘重,甚至明知連身后督戰的最高統帥都已同意后撤,仍要對著橫碾過來的歷史大叫“死守——死守!”而相形之下,巴頓卻乍一登場便成竹在胸,可以并無吹牛之嫌地向部下打氣說:“我們有著世上最好的供給與裝備、最高昂的士氣,和優秀的人才。”由此,勝利對于他和他的軍隊來說便是勢在必然和理所當然的,是可以如探囊取物般輕易拿到的,問題只是在什么時候和什么地點拿。正是順著這樣的邏輯,他才會急不可耐地朝著唾手可得的德國大本營高喊——“給我四十萬加侖汽油,我給你拿下柏林!”

由此就決定了,盡管這兩部影片都在以前方將士的鮮血,去鋪平各自主人公的功業,然而平心體會之下,同樣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歷史行為,卻又出于相當不同的動機。這兩位大英雄,一個是在殊死的背水血戰中,面對一支剛剛經受過殘酷清洗、故而嚴重缺乏將才的部隊,迫不得已地臨時充任了并不受人羨慕的“滅火隊長”,另一個則出身于貴族軍人世家,既自命為古代將星轉世、又深恐屠龍之技無從施展,故而邀功之情溢于言表。我簡直想要說,就其內心深處而言,朱可夫是被逼無奈地接受了這場生靈涂炭的衛國戰爭,而巴頓則是喜不自勝地找到了這塊千載難逢的用武之地。——后者從來也沒有隱諱過自己的這種天生好斗之情:“美國人從傳統上就喜愛戰爭。所有真正的美國人都喜歡打仗的刺激!”(“Americans traditionally love to fight.All real Americans love the sting of battle! ”)

由此又決定了,盡管他們都是天生軍事奇才,都會對戰爭進程進行精準的預料和算度,但至少在影片的文本內部,其思維模式卻幾乎完全相反:一個是精于理性的和不動聲色的,另一個則是性不忍事的和羅曼蒂克的。關于這一點,不妨對比一下劇中的兩個相似場景。《巴頓將軍》中有一個鏡頭,應當是特別傳神的和特別經典的:這位戰神竟然一邊狂呼著“朝我的鼻子開火吧”,一邊唐吉訶德式地拔出短槍來當街對抗德軍的轟炸,不顧身負重任的自己幾乎就要被一串凌空射下的子彈擊中。無獨有偶,《莫斯科保衛戰》也設計了一個類似的情結,來表現什么是被導演看重的大將風度:當聽說司令部周圍空降了德國傘兵以后,沉思于地圖前的朱可夫居然聲色不動,只簡單地命令放一支沖鋒槍在自己桌上;接下來,自然還輪不到他來親自扣動扳機,那小股德軍便已被清除了,而沉思中的朱可夫仍自聲色不動,其心念根本就未曾被這種騷擾所觸動……不知道這兩個細節是否都于史有證,但不管它們是被挑選出來的還是被假想出來的,卻總是反映出了不同的民族習性——要么不識得“忍辱負重”,要么不識得“酣暢淋漓”!

更令人矚目的對比還在于,盡管兩位赳赳武夫都豪氣逼人,但限于種種難以擺脫的困境,他們卻又各有一本難念的經。這中間,又要數朱可夫的憂慮最為可怕。根據藍英年所介紹的《西蒙諾夫回憶錄》,其實早在戰爭未見分曉之前,朱可夫就已經從前線總指揮被貶為白俄羅斯第一方面軍的司令員了,其原因當然在于他那并不完全馴服的性格,不過更主要的還在于,斯大林本不是羅斯福,本來就容不下一個堪與自己爭輝的艾森豪威爾。等到德國無條件投降以后,朱可夫又以如此之功勛和眾望,只被增補為蘇共中央候補委員,而且即使如此他還特別滿足,因為這至少說明斯大林暫時無意槍斃他了。——原來早在剛剛攻克柏林之時,貝利亞就曾提議過兔死狗烹,而斯大林也只是覺得若在此時殺掉朱可夫,簡直無異于羅斯福殺掉了艾森豪威爾、或者丘吉爾殺掉了蒙哥馬利,向國際社會交代不過去,才沒有采納這個本來未必不會令他動心的建議。(說到這里,又很想進行幾句并非題外的發揮了。也許連我那些把跨越研究和形象對比當成日常功課的同事都未曾想到,原來在歷史的這個節骨眼上,某位暴君心中默默進行的有關朱可夫和艾森豪威爾之間的形象對比,居然起過這么大的歷史作用,既悄悄貶損過這位當今俄羅斯的第一民族英雄,又默默拯救過他的生命。不過,由此又足見大家想要凸顯的那種思維方式,對于理解某些隱秘的歷史動機,具有何等普遍的重要性。)

如果說,越接近戰爭的尾聲,朱可夫就越憂慮到戰后還能否幸存,那么,巴頓的心理正好相反:由于本性中太需要戰爭,這位戰神壓根兒就沒打算活到戰爭結束。深知巴頓天性的布雷德利,曾不無厭惡地道出了他的這種好斗性格:“喬治,你我之間有一個巨大區別,我從軍是因為被訓練成了這樣,而你從軍則是因為你喜好它。”而到影片結尾,巴頓則又反過來對布雷德利感慨道:“對一個職業軍人而言,最佳的結局就是被最后一戰的最后一槍打死。”甚至,就連專門負責研究美軍情報的德國軍官Steiger,到最后也對著巴頓的照片哀嘆:“他同樣要被毀滅了。戰爭的缺場也會殺死他的。純正的武士,卻是輝煌的時代錯誤……”(He, too, will be destroyed.The absence of war will kill him.The pure warrior, a magnificent anachronism.)一邊說著,他一邊就把巴頓的照片付之一炬了。

說到這里,就要發掘出這兩部影片之最令人驚異的對比了——誰又能想到:巴頓和朱可夫這兩位曠世的英雄,一個幾乎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在一場充滿陷阱的和毫無勝算的戰爭中,最后不僅僥幸揮師攻克了德軍大本營,也僥幸逃過了“毒太陽”來自背后的灼燒,而終于得以從一位渾身悲劇色彩的主人公,轉化成為求仁得仁的正劇人物;另一個則是抱著必勝的信念,在一場并無懸念的威風八面的戰爭中,統帥著他的鐵甲軍團凱歌行進,卻竟于狂呼大走中步步逼近了自己的死亡,而終于在時過境遷后轉化成為過了氣的悲劇人物!去年冬天,我曾有機會在曼海姆(巴頓遭遇車禍之處)和海德堡(巴頓最終故去之處)長時間地漫步,反復思忖著此中的意味,然而直到寫作此文之時,我必須承認,我仍不能完全想清這種蹊蹺和詭異的歷史辯證法……

那就接著往下試想吧。

還有一個耐人尋味的戲劇化對比:我現在的研究生幾乎全都是共產黨員,但他們卻幾乎全都認同于巴頓;唯獨我本人堅守著“群而不黨”,可我又堅定地認同于朱可夫。

年輕人自有染自這個時代的心氣。他們不喜歡沉重的背負,哪怕是背負道義的責任;他們更熱愛輕松的自由,哪怕這自由顯得多少有點張狂。在這個意義上,選擇去做巴頓,也就是選擇了命運的偏愛,至少是對這種偏愛的企求。因為說到底,這兩位英雄的麻煩并不在一個層面:就連巴頓為之苦不自勝的東西,也都值得朱可夫心生羨慕。另外,且不說《莫斯科保衛戰》中那單調乏味的宣傳語調,以及《巴頓將軍》更合年輕胃口的大片風格,就是那個令我如此深愛的朱可夫形象,也并不容易引起年輕人的共鳴,因為那中間畢竟隱藏著太多的委屈和沉重;而且更重要的是,大家只怕還存在著這樣的心理:不管朱可夫的使命何等迫切,他畢竟是被籠罩在令人窒息的恐怖統治之下,畢竟在服從和服務于一個合法性相當可疑的政權。

我能夠“同情地理解”我的學生,但我仍想嘗試挑戰這所謂的“代溝”,因為我至少還有一些理由,要求同樣能在歷史情境中去“同情地理解”朱可夫。我必須這樣雄辯:并非歷史上的所有主要功業,都能夠在足以被后世認可的政治合法性的基礎上完成;恰恰相反,其實迄今為止絕大部分的此類功業,都并無幸運來倚賴某種足以被后人認作當然普適價值的統治類型。反過來說,倒正是仰仗著這些功業的層層積累,人類文明——包括作為文明之突出成就的政治文化——才會得到不斷的損益和更迭;而且唯其如此,也才能使得后人輕易就能達到某種歷史高度,足以藉此一眼看穿前人的身材還不夠高大。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某種荒唐的歸謬邏輯,它總是把具體的歷史功業簡單地還原為具體的政治架構。這實際上是在一葉障目地苛責全部的人類文明史,而且,這種非要等黃河徹底變清才愿出山的念頭,恰恰是犬儒主義的最佳借口!

若從這個認識出發,則本文對比的兩部影片所共同展示的人生困境,就恰到好處地啟示著:只要是會死的和速朽的個人,那么哪怕是少數幾位僥幸發揮過巨大歷史主動性的個人,也仍要活動在具體文明語境的制約關系中,從而仍要無可回避地面對自己的人生有限性。無論何種歷史主體,他們在具體歷史結構中的自由度或許有大有小,但那自由再大也不會是無窮大,再小也不會是無窮小;由此看來,恐怕人生中唯此為大的,還在于如何去體認自己的有限自由,以及如何去主動發揮與擴張這種自由。在這個意義上,這兩部刻意制造本國戰神的電影,實不過是在這樣對觀眾宣講:在二次大戰那個空前巨大的戰爭舞臺上,美國軍人中享有最多自由的那一位,可以偉大如巴頓,而蘇聯軍人中享有最多自由的那一位,則可以偉大如朱可夫。

寫到這里,就可以回答本文標題所要追索的問題了——“做巴頓,還是做朱可夫”?這兩位大英雄的生平都可以說是轟轟烈烈,但如果命運真的如此慷慨地允許選擇,那么,盡管明知道這并非選擇命運的偏愛,明知道要為此忍受更多的磨難、驚恐與犧牲,我仍愿做一位朱可夫,因為所有那些煎熬都不會是白白蒙受的,它畢竟有可能換來更大的歷史主動性。人生畢竟只有短暫的一次,所以每看一次《莫斯科保衛戰》,我的眼角總是為之濕潤:在人類已把自己繁衍得多于螻蟻的星球上,在所有的雄心都要讓位于口腹之欲的平庸年代,人類的文明史居然還能閃現出這樣一個機會,它使得全民族乃至全人類的盛衰枯榮和生存死滅,都碰巧要取決于某個個人的知識、選擇與毅力,取決于他的作為或者不作為,這是何等的不可思議!

然而對我而言,選擇要做朱可夫,又主要地并非因為在斤斤計較歷史功業之大小,毋寧說,更令人看重和難以抗拒的,還在于創造這種功業的內在動機。在我本人的經歷中,當然也有過純屬個人的危機。不過,最讓我至今仍然刻骨銘心的,還是當整個社會都在潮水般退下的時候,自己竟然微不足道到了徒喚奈何的程度。正是這種困境以及由此產生的幾近絕望的希望,使我總是不由想起當年莫斯科城下的朱可夫——他怎么就率眾堵住了看上去不可避免的潰敗呢?在這個意義上,我對朱可夫這個形象的認同,首先是對他曾經經歷過的特定困境的認同,以及對他曾經做出的有效反抗的認同。而相形之下,盡管我也曾受到過巴頓形象的感染,但終究還是不能認同他那太過個人化的氣質。甚至,越看到后來我越覺得,由于缺乏來自人際的對于自我的超越引力,貫注在巴頓形象中的如此旺盛的精氣神,或許顯得有點沒來由、矯揉造作和神經質……

在當代的歷史語境中,主動選擇去做朱可夫,首先就是要選擇他那種“死守”的精神。的確,盡管眼下并非戰爭年代,但我們仍然太需要死守住某些東西了,——比如對于像我這樣的人文學者來說,要死守住治學活動的道義前提。毫不夸張地說,這就是我們身后那座不能再退的莫斯科!正像朱可夫當年一樣,無論作為個人的我們需要為此付出多少犧牲,但只要還能死守住這一點,則大家此后終究還有可能發現:歷史竟會向我們閃出一個小縫,使得在我們的道術和天下的蒼生之間,仍能產生出某種切實而積極的聯系,從而,這就使得關在書齋里的閱讀和寫作活動,仍能滿足最起碼的獻身熱忱。由此,人們也許就不至于再用“何德何能”的遁詞,來躲避對于沉重歷史責任的擔當,也許就不至于再以現代學術的逼仄分工為借口,來視而不見總體生存境遇的普遍危機,從而本應最浸透奉獻精神的寫作活動,也就不至于再被糟蹋成天下最自謀私利的勾當!

這樣一來,選擇在莫斯科城下的死守,也就幫我們確立了人生的位置。任何有限的生命體,總是隸屬于特定共同體的,因而海德格爾所講的“此在”,在當今的民族國家框架之下,也就無異于“在蘇聯之在”、“在美國之在”或“在中國之在”。而這種“此在”一旦落生為現實,便注定會使我們的生命有限化,從而使此生的全部可能與不可能,幾乎從咿呀學語的時候起,就已經根植于某一塊特定的土地。當然,正因為這樣,人們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埋怨去抗爭——自己在此時此地是何等的不自由!不過又應提醒的是,不管這種埋怨和抗爭發展到何種烈度,人們也千萬不可忘記——與此同時自己生命中的最大自由,其實也同樣潛藏在此時此地!“理想國”畢竟只存在于理想中。正因為這種理想太重要了,對于一個并不理想的社會,除了太過乖巧地順從它或者同樣太過乖巧地逃離它之外,我們才需要既忍辱負重、又不稍屈服地堅守著它,從而既以自己無從回避的苦難,來映襯它的不理想,也以自己成功的或失敗的苦斗,來克服它的不理想。

我想,要是終究不能如此這般地爭取增大歷史主體的可能,那我們就終將無法像當年的朱可夫那樣——以殊死的抗爭抵擋住當代歷史的頹勢。

2003年10月31日于京北弘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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