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的故事——“文革”時代的地下手抄本
一、手抄本的機器復制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兩眼緊盯市場效應的大陸圖書業,又無孔不入地瞄上了“文革”時期的地下手抄本。這方面最搶眼和最不可思議的例子,就要數有關《少女的心》的出版消息了。一篇相關報導進行了這樣的描述:
在今年1月初北京圖書訂貨會上,一本《少女之心》樣書吸引了不少眼球。更吸引人的,是該書封面上以大字標注:“曾經是受到嚴加查處的小說、大陸極富盛名的手抄本之一”。
接下來我們看到,這篇報導實則已然道破,在此種要把政治敏感當作“最好的春藥”來叫賣的商業行為背后,無疑有著赤裸裸的營利動機:
這本“文革”期間在成千上萬人之間手手相傳,被斥之為“思想毒草”、“文革第一淫書”的性愛小說,正式出版時共14萬字。……相信許多四十歲以上的人對這本當年盛傳的手抄本《少女之心》都印象深刻,甚至不少人當年就曾傳抄過該書。如今這個手抄本的再版引來訂貨商的矚目,除了商機的動因,對那段歷史和青春的記憶也同時激動了那些已屆中年的人們。
只是在最后一秒鐘,這個大膽的出版企圖才被強令撤銷了。似乎也只是到了此刻,人們才恍然大悟到:其實這個計劃從一開始就是注定要夭折的。不過,也恰是在面對著直到此時才想起來的、原本就無處不在的嚴峻言論管制,才益發顯露出此種越軌策劃的瘋狂。馬克思當年引用過托·約·登寧的一句名言——“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如果我們眼下還能對這句經典名言稍加補充,那也不過是,資本的這種冒險性格一旦來到新興市場國家,準會比在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表現得更加放肆。
當然,如果不像《少女的心》這般有懈可擊,當年的手抄本在轉變成印刷文本時就不會碰到什么障礙了。我們看到,不僅由同一位策劃者白士弘所編輯的手抄本集《暗流——“文革”手抄文存》已經順利面世,而且還出現了像張寶瑞這樣的手抄本專業戶,他不管推出自己哪個年代的作品,總要標上“手抄本”的字樣來吸引眼球。甚至,由于他對充當手抄本代言人太過熱衷,還引發了針對他的著作權糾紛。
不過,鑒于國民讀書率已是接連五年持續走低,使得圖書市場的逐利者們徒喚奈何的是,別說要求讀者像當年那般辛苦手抄了,就算全都給他們現成印制好,人們也很難割舍那些牽引他們“娛樂到死”的電視連續劇。由此一來,印數之爭就終要讓位給收視率之爭了。這也就是為什么——據稱源自“文革”手抄本的連續劇近來會接踵走上電視屏幕,一會兒是根據手抄本《梅花黨》改編的《梅花檔案》,一會兒是根據同名手抄本改編的《一雙繡花鞋》,而且據說在市場方面都有不錯的斬獲。
由此毫不夸張地說,中國內地正涌現著一股不大不小的“手抄本熱”。不待言,對于這種人為炒作出來的熱潮,絕大多數高雅同行都會不屑一顧。然而在我看來,這個時髦其實倒很值得分析,因為盡管那些“文革”手抄本的存在,對于學術界而言并非什么新聞,但卻只是到了眼下的節骨眼上,人們才算是真正摸索到了它們的含義。
那么這含義究竟是什么呢?人們從前已經或隱或顯地就此表達過不同的理解。一方面,不難想象的是,像張寶瑞這類的作者,在面對“文革手抄本的真正意義”這類問題時,會不由自主地抬高這些抄本的文學價值和思想意義,比如他曾經這么辯解說:
有人說,手抄本猶如“文革”時期我們嚼過的玉米面窩頭和菜團子,可是你們別小看這些菜團子。“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文壇陷入萬馬齊喑、百花凋零的悲慘境地,但是富于反抗意識、想象力的中國人不能容忍文化沙漠中長途跋涉的饑渴,于是民間口頭文學不脛而走,各種手抄本應運而生。誕生于“文革”時期的“手抄本文學”,是中國文學史上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由于當年手抄本基本不署名,而且在長期的傳抄中被不同的人加工,因此它實際上是一種群體勞動,一種自由文學創作,它反映了人們對人性、情感的渴求和反思。
另一方面,同樣不難想象的是,就整個文壇的曖昧態度而言,這些抄本相比起早成神話的朦朧詩等等,雖然當年同樣被默默“手抄”過,但后來受到的待遇卻無法同日而語。從這里,就足以演示出各種判斷標準的默默競爭了:如果僅就文本本身與官方意識形態的吻合程度而言,那些地下手抄本顯然帶有更大的保護色彩;然而,肯定是因為認準了兩者的文學含金量不同,所以大多數即使是經由正式批準出版的當代文學史,也仍然寧愿花更多篇幅去討論帶有異端色彩的朦朧詩,而不是這些荒誕不經的手抄本。——換句話說,即使在那些備受壓制的文化現象中,“文革”的地下手抄本仍然屬于最受壓制的。
不過,眼下正一集接一集播出的連續劇,卻驗證了長久埋藏在筆者心底的一個判斷——如果只把話題限定在狹義的文學史,那么上述漠視態度就還是無關緊要的,但如果除此之外還希望把握文化史和心態史,以便更加多面和立體地了解那場革命,那么這些手抄本的研究價值就必須進行重估。
迄今為止,習慣性地出于強烈的精英意識,知識界往往先對過往的歷史遺跡進行符合自己口味的篩選,然后再基于這種業已“精致化了的”文化史料,嘗試勾畫和設想一個社會的過去和未來。這樣一來,本來就變化參數特別多的中國,就更要出乎人們的意料了。比如,以往有關“文革”起源的研究成果,包括羅德里克·麥克法夸爾(Roderick MacFaquhar)的有名著作,就更多地是把分析停留在對于上層權術的猜測,以及對于執政者意識形態分歧的辨析。正因為如此,此種分析就見不到生活深處的悄悄潛流,見不到那個時代的潛在社會心理,從而也就見不到百姓意志的默默卻頑強的表達。
還有一點吊詭之處,更加反襯出我們現有歷史知識的單薄和褊狹。一方面,上述下層記憶的磨損與壓抑,使我們想起了“底層歷史研究”所突顯的廣大人民在正史敘述中的長期缺席;另一方面,當代中國的急劇市場化和世俗化,又使我們記起了愛德華·席爾斯(Edward Shils)有關知識精英邊緣化的理論描述。
于是就不妨這么說,現有歷史結構中的真正尷尬之處就在于:這一些歷史主體是苦于張不開嘴,那一些歷史主體則苦于講出來也沒人聽!由此一來,我們對于過去發生的一切究竟還能知道幾何呢?這點殘余的知識又怎樣保證我們的歷史行動不會流于盲目呢?
需要說明的是,緣于同樣的話語壓抑,歷史記憶的缺失也使得對于“文革”地下手抄本的研究,在材料搜集方面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難。筆者甚至遭遇過這樣奇異的事情:有的手抄本材料本已僥幸被圖書館收藏了進來,卻又由于通不過管理員的高雅品位,已然被剔除到了正待處理的廢紙堆里,最后只是純屬偶然地被剛剛聽過我講演的同學們搶救了回來。稍可彌補的是,正當圖書館的收藏顯得空空如也的時候,在更加平民化和較少受控制的互聯網上,偶爾還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材料,本文下面的論述在相當程度上將要依賴它們。
二、地下手抄本的界定
“手抄本”這個術語,本義當然非常廣泛,可以涵蓋任何經由手工謄寫的文本。不過,在現代漢語的特定用法中,至少對于經歷過“文革”的人們而言,所謂“手抄本”一詞,卻有其非常具體而篤定的含義——那不多不少正是指“文革”時代的那些遭到大規模查禁的地下手抄本。
那么,這種特定的“手抄本”又具體包括哪幾種特別的含義呢?讓我們循序漸進地逐一進行界定:
第一,首先顧名思義:此種文本必須是在“文革”期間頂著巨大政治壓力用手書寫的。
乍聽起來,這種強調似乎多此一舉,因為那個時代本來就既沒有復印機,也沒有個人計算機。然而,一旦聯系到當年的文字獄背景,這種“手寫”行為的特殊意義就顯現出來了。事實上,在那個宣稱要“觸及靈魂”的運動中,就連漢語中所謂“白紙黑字”的說法,都曾經染上了令人驚恐的特定含義,大致可以等于“罪證確鑿”的代稱;甚至就連一封再尋常不過的家書,到末尾處也總要暗示閱后立即銷毀(比如用隱晦的文言“付丙”)。由此就不難想見,在一個越少動筆就越安全的環境中,大張旗鼓地去抄寫這類很可能招災惹禍的可疑文本,這本身就顯得相當反常,從而也就見證著某種難以遏止的心理沖動。
足堪對比的是,當時更常態的信息傳遞方式,毋寧是不留痕跡的口傳,而不是白紙黑字的傳抄。即使這樣,人們有時候還要設法應付可能進行的追查,比如詭稱自己是在上公共廁所時聽到女茅房那邊講的,等等。這方面最有名的例子,或要數任毅那首口口相傳的《南京知青之歌》了:
告別了媽媽,再見吧家鄉,金色的學生時代已轉入了青春史冊,一去不復返。啊,未來的道路多么艱難,曲折又漫長,生活的腳印深淺在偏僻的異鄉。
跟著太陽出,伴著月亮歸,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榮神圣的天職,我的命運。啊,用我的雙手繡紅了地球、繡紅了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會到來。
告別了你呀,親愛的姑娘,揩干了你的淚水,洗掉心中憂愁,洗掉悲傷。啊,心中的人兒告別去遠方,離開了家鄉,愛情的星辰永遠放射光芒。
平心而論,這首知青歌曲的總體格調,充其量也只是略有惆悵而已,何況此種低落的情緒還掩護在通常的豪言壯語之中。可即使這樣,“就為這一首歌,任毅被判死刑(又一個史無前例),后經省委負責人開恩,改判十年徒刑,坐了九年監獄。在關押期間,任毅還曾三次被拉到‘公判大會’上去‘陪殺場’(犯人誰也不知道將宣布死刑的名單上有沒有自己,每一次都是殘酷的精神折磨)。”這個例子或可幫助我們領悟到,傳抄行為本身可能具有什么樣的風險。
第二,繼續來顧名思義:這種文本不光要是“手寫”的,還必須是接力“傳抄”的,并且正是在“傳抄”的過程中,完成其必要的復制、竄動和創造。
也只有這樣,這種“手抄”行為才不單表現為大膽的個人行為,還更表現為集體的越軌行為。一位抄寫活動的當事人,活靈活現地回顧了當時的典型場景:
當時抄是非常隱蔽的,老師肯定不讓抄這些東西,所以上課時,讓學習好、寫字快的同學抄筆記,放學后大家再互相抄了第二天交給老師完事。那會兒都是“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反正也沒人認真。剩下的這些人干什么呢?就一塊兒偷偷地抄手抄本。拿到手抄本后,你分幾頁,我分幾頁,然后再加上復寫紙,一次就能印五六份,抄好后再收起來往一塊拼一下,然后再訂一訂,這就成了。所以一本手抄本抄下來字跡都完全不一樣,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抄的時間都是利用早讀、自習,還有音、體、美和外語這些副課上偷偷抄,但是不能在桌面上抄,只能把課本豎起來,假裝抄筆記。上課抄是一種,還有一種是因為四川當時挖了很多防空洞,落實毛主席的“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號召,“文革”色彩非常濃厚,我們課余時間主要也是挖防空洞,挖戰壕,可這些東西挖好了卻沒什么用處,我們逃課時就躲在防空洞里抄。防空洞里是黑的呀,我們就用放酵母片的大瓶子做一個煤油燈點上抄,有時抄上一兩個小時出來,兩個鼻孔里都是黑的,出來后趕緊找水洗洗,怕老師家長追問呀。還有一個抄手抄本的地方是什么呢,就是四川有很多小丘陵,丘陵上有不少小墳包,那里不像北方有一個個大墳場,他們的墳都零零星星地建在丘陵上,我們就到小墳包上去抄,那兒人去得少呀。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抄的時候逞能——我膽大,不怕死人,特別是抄那些恐怖故事的時候。記得有個《神秘的教堂》,中間有兩個人物張大膽與張心慌,故事是反特內容,這兩個人物是不是他們抄時自己加進去的還很難說,但情景與當時情況比較相似,因為四川的墳頭部要種一棵泡桐樹,它的葉子大,有時能躲個雨什么的。一般男生都愛做這類事兒,女生多打掩護,幫著抄筆記,沒有被老師抓住過,要是抓住就不得了,這都是些封資修呀,得查你家的成分,取消你的困難補助什么的。
這種當事人的口述實在太珍貴了!如果未曾道出這種親臨的經驗,那么僅憑事后對于那些文本的干巴巴的研讀,任何研究家都不太可能發現:如此枯燥和機械的抄寫活動,甚至包括發生抄寫活動的如此可怕的現場,竟能給年輕人帶來如此的快樂!看起來,在情懷萌動卻又找不到合法對象的青春期,這種故意觸犯禁忌的大膽行為,曾經權充了某種代償性的宣泄渠道,并帶來了某種類乎集體偷情的快感。當然話說回來,對于執意要壓抑任何快感的人們來說,這種宣泄和觸犯本身又反過來證明了——“階級斗爭”仍然就在身邊,必須進行更加嚴酷的“狠抓”或壓抑。
第三,順此而論,對于這些文本的傳抄行為,還要既是悄悄地潛伏于地下的,又是熱烈得不可控制的。
進行這樣的界定,是要把當年某些純屬個人的抄寫行為,以及僅限于“小眾范圍”的共享行為,跟此種蔓延式、爆炸式的傳抄行為明確區別開來,從而凸顯出這些特定抄本的特質。比如,下述回憶錄當然同樣值得重視:
1972年夏天在北京國務院宿舍、鐵道部宿舍有了一個小小的文化沙龍。以徐浩淵為促進者或沙龍主持人。她是人大附中老高一學生,“文化革命”中的紅人,老紅衛兵的代表,因寫《滿江紅》一詩影射江青而遭入獄兩年。出獄后積極介紹西方文化。有幸我和岳重作為歌者而參與這個沙龍。其中多是畫家、詩人。音樂家岳重立即成為沙龍的中心人物……其時,岳重作為詩人還不為人所知。當時,沙龍中有位自郭路生以來最響亮的名字:依群。
依群,北京五中高三學生。不但寫詩還寫電影劇本,他為之轟動的力作為《紀念巴黎公社100周年》、《長安街》、《你好,哀愁》等(發表在《今天》雜志)。依群最初的作品已與郭路生有其形式上的根本不同,帶有濃厚的象征主義味道。郭路生的老師是賀敬之,其作品還有其講究詞藻的特點。而依群的詩中更重意向,所受影響主要來自歐洲,語言更為凝練。可以說依群是形式革命的第一人。
很快,岳重的詩就被介紹到沙龍中。徐浩淵立即斷言:“岳重為詩霸,岳重寫了詩沒有人再可與之匹敵。”由此1972年下半年沙龍處于岳重光輝的籠罩之下。依群漸漸消逝。沙龍中還有畫家彭剛、譚小春、魯燕生、魯雙芹,也都有詩作,譚小春有一句為“……你的紅頭巾凝固在天際……”彭剛則是繼董沙貝、周漫游等畫家以來第一位現代畫家,其時剛十七歲,即以其野蠻的力量震撼沙龍。……
然而,就本文所鎖定的話題而言,盡管這類交流中同樣免不了手抄,不過作者對于其文本、署名以及受眾仍然大體可以控制,從而為此所承擔的風險也就相對較小。而作為反例,一旦傳抄鏈不受控制地蔓延開來,作者的風險系數也勢必要成比例地加大。這方面最著名的案例,當然要數小說《第二次握手》的可憐作者張揚,盡管他最終從獄中撿回了一條命,其體重也卻只剩下不到40公斤了。而他之所以如此倒霉,那并不是因為祖上作過孽,而只是因為人們太過辛勤的、超出作者預期的抄寫活動:
我寫這部小說與其他文字一樣,不是為了出版或發表,那時的中國基本上已經沒有了發表文藝作品的機會。我寫作只是為給自己看,給身邊幾個朋友看,或者借用魯迅一段話吧——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
正因為總是存在意外泄露的可能,在我看來,像張揚的《第二次握手》、畢汝協的《九級浪》、恢理的《當芙蓉樹開花的時候》這類相對像模像樣的小說,在“文革”時代的那些地下手抄本中,反而是由于傳抄失控而混雜進來的、原本較為常態的業余文學創作。換句話說,此類正式署名的和比較正規的小說,盡管無意間也采取了“手抄”這種非正式的傳播渠道,但在整個“文革”的手抄本中,卻明顯屬于某種例外或異數。而除此之外,本文要著力研究的那種“文革”手抄本,卻更主要地是指那些根本無法想象會有人會在事后挺身而出自稱某一作品乃是“灑家所為”的故事書,——甚至即使有人愿意站出來,而且就算當年那故事天地良心果真是由他起頭的,人們對此也不會買賬。
由此就油然想到,本文所要研究的這些手抄本,也許可以算是由特殊年代產生出來的世上最特殊的版本形式了。由于當時的特定高壓輿論環境,也由于產生這些故事的特定現場,它們很可能從一開始就并不具備一個穩定的原本,甚至致使后人就連鑒定一個抄本的真偽都很難下手。在這個意義上,“文革”這種手抄文獻的存在,或許是最為極端地驗證了田曉菲的一個說法:“我們必須認清一個基本的事實:既然原本已經不復存在,任何尋訪‘原本’或‘真本’的努力,不僅徒勞無益,而且從根本上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第四,由此又引出一點:從其精神內容到其文本形式,這些手抄本都是來自下層社會和大眾文化的,具有大眾文化產品的典型特征。
于是這也就意味著,跟比方說當代朦朧詩的“圣地”——白洋淀的文化產品相比,這些從未表現出任何“貴族姿態”的故事書,盡管同樣曾經以手抄的形式存在過,卻既不需要也無資格享受一個文飾的過去。
給出這樣的判斷,或許要傷害某些人的天真感情,在他們慣常的敘事語言中,歷史總要被施以更符合善良意愿、也更能說得出口的改裝。比如我們看到,盡管受到了歷史敘述的冷遇,并且很可能正是痛感到這種冷遇,他們反而更其偏好于一種英雄凱旋式的概括:
“地下文學”不唯上,不唯是。在“極左路線”和“極左思潮”甚囂塵上的時候,保持了清醒的理性和獨立意識。一些優秀地下文學作品凝鑄了作者的深沉思索,真性情,真歌哭;與“文革”虛假的文風形成鮮明對比。甚至有些作品還灌注了作者的鮮血和生命。
不過,本文的獨特立論立場,卻要求開宗明義地澄清:盡管地下手抄本后來確實遭到了鎮壓,但上述太過政治化的全稱肯定判斷,仍嫌未能保全歷史的復雜與微妙。說得更率直些,要是人們當年真能拿出傳抄那些故事文本的熱情,來如此普遍地充當全能政治的反對派,那么當代中國的政治制度史早被改寫了!只可惜,正像通常形態的大眾文化一樣,這些手抄本的基本面目非但不是政治反抗,反而還在追隨和維護著主流意識形態,比如在竭力渲染當時對于階級斗爭的神經過敏。當然,可以理解的是,采取這種“文革”腔調也是意在謀求保護,就跟人們在“9·11”之后的美國很難有“不愛國”的勇氣一樣。
實際上,早在我寫出上述判斷之前,已經至少有過一位評論家看出了其間的問題:
我在開始重新閱讀“文革”時期的所謂“地下文獻”的時候,總有一種期待,期待著能有某種令人震驚的發現,就像我們現在重新發現斯大林時代的扎米亞京、布爾加科夫和巴赫金以及更晚一些時候的索爾仁尼琴和“薩米茲達特”一樣。許多“文革”史家似乎也有意地去努力發現(或發掘)那個時期的“異端”文獻。可是,令人遺憾的是,我覺得這種期待基本上是落空了。政治上的和哲學上的“異端”少得可憐,這且不說。文學上的“異端”除了一些帶有現代主義傾向的詩歌之外,基本上也不再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這種“不值一提”或“沒有出息”的文本內容,也許會讓那些一廂情愿地“預期中國”的人們感到失望。他們總是從自己的固有判斷出發,去篩選、開導和馴化中國的文化人,直到總有一幫無聊文人心領神會地學會了專為這種“預期”量身定做文化外衣為止。針對外來研究主體在中國研究方面的這種過于強烈的自慰自娛,我在其他場合曾經多次說過,也許應當在社會科學領域同樣提出“測不準定理”來,——既然測量主體太過強大的欲望引力,已經大大干擾了對于被測客體的真實觀察。
可無論如何,幻象終究要破滅,并且帶給我們這樣的對比:一方面,那些當年曾經同樣不脛而走、并且在傳抄過程中一夜成名的精英人物,盡管更容易被國內文學史和國際漢學界所關照,卻由于背離了本土的原生語境,如今已是無可挽回地失去了讀者;另一方面,偏偏是那些被文人雅士恥于提及的、最為土生土長的手抄本,在歷史已然“進步”到了今天之時,反而保藏了難以遏止的生命力,突然不知從什么地縫中鉆了出來,借助于電視屏幕一再地復活。這種強烈的反諷至少有助于提示我們,人們以往對于當代中國趨勢的理解和預期,肯定是曾經忽略掉了某種非常重要的東西,否則他們原本應能想象得到:其實不光是食指、北島們詩作中所體現的強烈孤獨感,也還包括地下手抄本中對于夸張物欲的朦朧企求,都同樣隸屬于席卷全球的現代性。
三、“文革”時代的“《聊齋》”
對于“文革”手抄本的數量與種類,已經發表過了這樣的歸納:
據傳70年代中全國流傳的手抄本有100種左右不同的版本,而目前能見到的不超過40種(本),僅就我所見到的版本中從內容和政治話語的能指與所指可分為四大類,即固守傳統精英立場的民眾代言類;要求充當喉舌或者器官的自覺獻媚類;浮淺媚俗的“精神拾垃圾者”類;打破底層清基督徒集體禁欲和性罪感的“農村赤腳醫生手冊·生理衛生篇”類。
筆者從未讀到這樣多的手抄本。由于公共圖書館在這方面的失職,即使這些文本仍然存在,也仍然大多散落在私人手中。不過根據自己的目力所及,特別是根據自己對于“文革”生活的親身經驗,仍可以對它們初步形成一些總括的看法。首先,基于前文中已經給出的理由,即使不把混雜進來的較為正規的業余文學創作徹底排除出去,也必須把它們視為某種例外或異類。其次,在當今這個商品時代,為防有人故意篡改乃至生造手抄本(這類情況在高價收買的吆喝聲中恐怕已經發生了),還應特別留意鑒定手抄文本的原汁原味。基于這種警覺,下面論述中所要涉及的手抄本,將主要采自《暗流》這本正式的出版物,因為根據書中看來較為可信的介紹及圖片,它所搜羅的文本都來自第一手的征集,且都有其原始抄本作為證據。
有意思的是,一旦進行過這種界定,再來重讀這些土得掉渣的手抄本,我們馬上就不難看出,跟那些在紙面上進行原創的文縐縐的小說不同,這些信口胡謅的故事書,很顯然是即興創作于唇齒之間的。換句話說,這些東西大概原不過是某種“談資”的延伸或物化,而它們之所以又會被興沖沖地傳抄,恐怕也主要是為了獲取其中的“談資”。
一些當事人的事后回憶,也證實了上述判斷的可信性,說明圍在一起“神聊”或“侃大山”的熱鬧氛圍,確實就是這些故事的源起之地:
筆者曾同幾位朋友了解過,有趣的是,他們都沒有聽過完整的故事,至多僅聽到一大半。這個故事,往往以一個最善“侃”的主兒來講,一連“侃”幾個晚上,仍然“侃”不完。因為,講故事的人往往信口胡編,節外生枝。有時,甚至將別的故事,如《繡花鞋》也塞入其中。
這一點頗為耐人尋味。自從人們在“文學”的普泛范疇下,強使中文詞匯“小說”跟西方詞匯“novel”建立了等值關系,他們就一直把“從口傳到文字”的決定性進展,看成文學進化過程中不可逆的“進步”;此后,即使專業作家們還會當眾朗誦,也不過是裝模作樣的和難得一見的表演罷了。然而,借助于“文革”時代這些不入“正流”的手抄本,我們卻突然從中國底層的生活中,發現了所謂“小說”二字之最原汁原味的本土含義。它的第一層意思,無非是所謂“小”,即無論在內容還是形式上,都預先挑明了不會那么正兒八經,不會擺出西方大文豪的自命不凡,不會賦予這種文體太過沉重的承載;它的第二層意思,無非是所謂“說”,即具有強烈的口頭講述特征,以至于即使后世讀到了載錄的文本,也必須記得那不過是說書人的腳本,或者兩場故事會之間的傳遞。
由此,這些手抄本或許就跟蒲松齡當年的《聊齋志異》一樣,向我們提示了在即興“聊天”和刻意創作之間的某種平衡或者互饋關系:
相傳先生居鄉里,落拓無偶,性尤怪僻,為村中童子師,食貧自給,不求于人。作此書時,每臨晨攜大磁罌,中貯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陳蘆襯,坐于上,煙茗置身畔,見行道者過,必強執與語,搜奇說異,隨人所知;渴則飲以茗,或奉以煙。必令暢談乃已。偶聞一事,歸而粉飾。如是二十余寒暑,此書方告蕆。故筆法超絕。
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就有理由把這些手工抄寫的故事書,稱作“文革時代的《聊齋》”。這樣一種形容,不光意味著它們是被現場地聊出來的,還意味著它們必須被繪聲繪色地閱讀,以便體會出其中的口語語氣、其中的靈機一動,其中的臺上臺下互動,以便盡量恢復神聊時的生動現場。
而更有意思的是,借助于從閱讀過程中悄悄潛入的此種“現場感”,這些手抄本又有可能反過來把我們帶入“文革”生活中最為隱秘精微的底層,從而使我們有可能借機窺探到:在那個被視為徹底黑暗的年代,人們的私下找樂活動究竟是怎樣的?在我看來,這一點相當重要,可以被看成本文的重心之一,因為即使對于看上去最為蒼白干癟的人類活動,哪怕就是在奧斯維辛或者古拉格,如果希望對之進行同情地了解,也必須設法體貼出其中的喜怒哀樂;否則,生活本身就失去了它原有的豐富性與彈性,就看不出它為什么還可以忍受,同時也就失去了它內在的轉機。
在那樣一個時代,當然有過一個個轟轟烈烈的白晝,這種暴曬在日光下的時辰,已被公共生活中的革命口號所充溢,既裹挾著亢奮的激情,又夾雜著紅色的恐怖。可除此之外,恐怕以往沒怎么被關注過的是,還同樣有過一個個寂寞難熬的夜晚,而那種掩映在夜幕下的時辰,幾乎完全屬于意念的空白。除了人人會唱的幾出樣板戲之外,人們再無獲準的文娛生活,更不要說在他們下放的地方,還往往既沒有電也沒有電視。這樣一來,越到革命熱情退潮的時候,究竟怎樣打發晚上的剩余時間,就越是構成了普遍的難題。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又有理由把手抄本的內容說成是“黑天的故事”,或者“用來填充黑夜的故事”。在生活節奏大大加快的今天,人們偶爾反而會倒過來懷念“文革”時代的清閑;然而不可忘記,當時的主要煩惱還在于如何排遣百無聊賴的時光。正是在這種境況下,作為故事書的手抄本才應運而生。透過這些信口雌黃的故事,我們仿佛看到了當年那種成年人被迫過上的集體生活。他們在熄燈以后和睡意未來之前,照例要干躺在床上開一會兒“臥談會”,而鬧著鬧著,就會要求每人輪流講一個故事,或者共享某位“故事大王”的獨擺龍門陣。人類對于故事的渴望,是不會因為革命而消亡的。
實際上,“文革”地下手抄本的主體部分,正是這種趁著黑燈瞎火用來聳人聽聞的故事;也許正因為如此,書中最典型或最精彩的場面一般都發生在夜里。而進一步說,我們應當理解到,這些故事既是在私下里偷偷講述的,又是在小范圍內公開講述的,由此也就必然派生下述兩種特點:一方面,它們一定要繪聲繪色地渲染恐怖或離奇,否則聽起來就不夠過癮;另一方面,它們又一定要模仿或偽裝出革命的套路,否則講故事的人第二天早上就有可能遭殃。比如,筆者彼時雖然年紀尚幼,卻也曾充滿羨慕地聽說過,有關“梅花黨”的故事,曾在中國科學院位于湖北省的五七干校中非常流行,那里甚至還出現了一位擅長此道的能手,人稱“梅花黨專家”。如果要問,如此聞名遐邇的“專家”為什么還能安然無恙?那看來就要感謝這類故事胡編亂造的結局了,它總要把“文革”最大受難者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誣陷成隱秘最深的特務頭子,以便為自己的不經之說偽裝出人人可以神會的虛假紅頂子。
需要指出的是,地下手抄本這種表面上的“革命”傾向,顯出了這些故事書與所謂“紅色經典”之間的明顯淵源關系,比如它們對于從小說《烈火金剛》到電影《羊城暗哨》的模仿,那些東西盡管后來也多被批為“毒草”,仍然構成了人們心中主要的營養素,而且其影響當時的情況下還肯定超過了逃不脫“封資修”嫌疑的“四大才子書”。由此,就可以順勢理解這么兩件事了:其一,既然那些紅色經典一直在奉行“善惡二元論”,那么在這種一貫的心理定勢下,其實不管虛設出什么樣的階級敵人,都不過是一種虛應故事罷了,人們真想欣賞的只在于刺激場景與驚險過程;其二,既然手抄本與紅色經典之間有著此等的親緣,那么它們也就一定會在合適的氛圍中一并復活,甚至可以這么說,等到連手抄本都要被挖掘到電視屏幕上的時候,紅色經典就更會被不厭其煩地拍攝和重拍。
那么,除了離奇恐怖的情節之外,還有什么東西更在漫漫長夜中受到期待呢?——那注定就是涉及“性”的種種話題了:夜晚本來就是生殖本能需要發泄的時候,更別說還有這么多光棍漢同住在一起!由此,“文革”時代的“臥談會”,就很容易使人想起文藝復興時期的《十日談》。據我本人的體會和猜測,盡管地下手抄本已經被目為污穢,然而只怕就連這些能夠寫下的故事,還是其中比較可以端上臺面的東西,而當時更能博得哈哈一樂的,更其類乎如今手機短信中的黃段子。比如據說有一回,輪到某位專攻音韻學的老實先生也來講一個“葷故事”,他如果拒絕就難免有明天去向工宣隊告密的嫌疑。這位儒雅的學者萬般無奈,便只好從牙縫里硬擠出一個簡短的專業術語——“四聲”(平上去入),大家先是不知所以不依不饒,卻又突然大笑這位老實先生原來并不吃素,因為他已經隱諱道出了大家暗中渴望的那個全過程……
不待言,最能把我們拉回此種性饑渴現場的,便是本文之初提到的《少女的心》了。在這個意義上,這本被公認為所有手抄本中最黃的“文革第一淫書”,盡管顯得那樣獨特和刺目,還連累了原本披著革命外衣的其他手抄本,卻并非屬于例外。事實上,在幽暗夜色的勾引和掩護之下,跟天下所有稱得起“性文化”的著作相比,這本書的格調只有一個特點——簡單和赤裸裸地還原到了動物性:
……說實在的,所有的這些并不那么吸引我,而真正吸引我的是他那鼓鼓的下身,兩腿之間夾著,透過緊身褲子還能看得到的雄壯的□□。
不難想象,就算有再濃重的夜色在護佑,這樣的文字也只適合私下閱讀。所以真不知有多少與之相關的故事,早已像鬼魂一樣在日光下消散了。幸而,互聯網上總還貼上了兩篇有勇氣的文章,使我們可以從中管窺到當年對它的閱讀和傳抄活動:
我首次讀到這本特殊的禁書大約是在1975年的夏天。有一天,我的伙伴C跑來找我,并將我領到一個廢棄的防空洞里。他鬼鬼祟祟地從懷里掏出一本練習簿來。那是一本24開的算術練習簿,封面上印有幾位手持三角尺、圓規和算盤的“紅小兵”,他們正在一輪紅太陽的照耀下,昂首挺胸地做著什么。而此刻的地洞里的光線卻很暗,還有些涼颼颼的。我翻開練習簿,卻嚇了一大跳:扉頁上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少女的心”。說實在的,在當時的那個年齡的我們,對諸如少女的心靈之類并無特別的興趣。我吃驚的原因乃在于,我們早已知道這是一本“很流氓、很流氓”的書。老師曾警告說,要是誰發現了這本“書”,還有另外一本有關“握手”的“書”(指《第二次握手》),要做到“三不準,一立即”:不準看、不準抄、不準傳;立即報告老師。但我們當時所做的卻是——立即看。
相比之下,大約是年齡還是膽量的緣故,另一位作者要老練和從容得多:
當手抄本風靡起來時,我曾經讀過至少十幾個不同版本的《少女的心》(拙劣的和比較不拙劣的)。這些版本因抄寫者加入了自己的感受與想象而變得面目全非。在圖書嚴重匱乏的年代,抄書的風氣像傷風一樣在我們之間互相傳染,有人抄唐詩三百首也有人抄中華活頁文選。
很可惜,《少女的心》這一回終究還是沒有獲準印行,而且就算它最終印行了,十有八九也只會是一個干干凈凈等人上當的“潔本”。不然的話,盡管它的出版既會有傷風化,也對學術研究并無實際幫助(反正在互聯網上唾手可得),卻可以于無意間幫助完成一個有趣的對比實驗:試試如今那些已然太過開放的、恐怕更需要壯陽藥的當代讀者,是否還會被激起同樣的生理反應?
《少女的心》采取了第一人稱的敘事,所表露的又是女性心理,而且還供認得這般直露,在這幾點上它倒是真是與眾不同,說不定哪一天會引起國外女性主義者的獵奇(特別在筆者已經就此向美國亞洲學會的年會做過報告之后)。而相形之下,除此之外的其他手抄故事,包括后來明顯經過添油加醋的,都會把性意識表達得更加隱晦,并且顯然是用來取悅男人的:
她穿著一條白底子繡粉紅色玫瑰花的綢褲,露出兩只小巧玲瓏的腳,拖著一對嵌金鑲珠的小拖鞋;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的長衫,袖口寬大,銀線滾邊,珍珠作紐扣,外面套一件銀狐色的坎肩,前面有一處心形的缺口,露出半雙象牙般的乳房。她頭發濃密,黑里透亮,一雙又大又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筆直的鼻子,紅珊瑚般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齒。
那么,這到底在描寫什么人呢?是作者心中的理想情人么?——不,只不過一個國民黨女特務而已!也許有人會感到奇怪:在一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去描寫一個兇惡的階級敵人,為什么還要下那么大的力氣?——其實天機恰恰就在這里了:在那樣一個年代,難道還有別的什么人有資格穿得如此出格、長得如此性感么?難道你敢把你身邊的階級姐妹描寫得這般妖艷撩人么?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從“十七年”的紅色經典到“文革”時代的手抄本,實際上竟只有政治上絕對錯誤的女特務形象,才會表現為最為妖嬈性感的尤物。
明里的革命話語與暗中的性意識的這種既對抗又調情,可以說是一場禁欲革命運動中最為糾纏不清的麻煩關系了。在這類接力完成的手抄本中,盡管一定要套入表示不屑的批判話語,但那些總是被判定為很臟的女特務,其實又總是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所暗中渴望的。由此,我們就完全有可能透過諸如此類的地下斗爭場面,來為當時的人們做一次集體的精神分析:
“先生讓個地方,看你的腳放在桌子上了。”一個嬌嫩的女聲在沈楠后面說了一聲,沈楠不在意地將自己身子收了收,依然哼著小曲。隨著飄來的一股香氣,他意識到一個女人在自己身邊坐下了,此人正是女間諜蔣宛梅。“一瓶白蘭地,兩個鮮果盤,再要一包巧克力。”她沒有注意身邊的這位男子,在椅子上歇了一會兒向招待大聲喊著。一瓶白蘭地灌了下去,她眼神就迷離起來,她松了松衣襟,剝開一塊巧克力放在嘴里。
受其口語文體和抄寫篇幅的限制,手抄本的描寫筆觸大都比較粗疏,恐怕除了愿意費神摹狀一下恐怖的場景,也就只把熱情留給這些性感的女特務了。在公共話語的層面,這些女特務當然是邪惡淫蕩的,然而在潛意識的層面,她們卻又是這般令人垂涎。天平就這么反復在搖擺著:人們總是為這些秀色可餐的尤物而心癢難熬,卻又總是礙于革命戒律而不敢越雷池一步;倒過來,又正因為無論如何都打不破色戒,反而更加貪戀這種要命的美艷的禍水。
沈楠被引到一個闊綽的房間里時,他發現屋里有一張雙人床,床上蔣宛梅裸露著雙肩正貪婪地望著黃色被面上兩朵并蒂蓮。沈楠反身要走,卻被胖老板娘拉住:“楠兄再有幾個小時你們就要迎客了,隨便在這里休息一下,況且今天我聽蔣小姐說,你們早就相好……”
弗洛伊德意義上的這種在“超我”與“本我”之間的這種拉鋸戰,使人聯想起了中國民間廣為流傳的一個笑話——老僧指著山下的漂亮女人嚇唬不諳世事的徒弟說那是一只吃人的大蟲;沒想到小和尚卻從此茶飯不思一心只想著老虎了……然而,當年誰又不是這種小和尚呢!也正因為這樣,恰恰在性規訓的嚴格逼迫下,正像不管奧斯特羅夫斯基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多么渲染公而忘私熾烈理想,仍從字縫里逃逸出一位雖疏離革命卻貼近愛欲的少女形象一樣,“文革”地下手抄本從“紅色經典”中承繼下來的作為階級敵人的美女形象,也同樣以某種變態的形式,向當時正處于極度性干渴的人們,提供了唯一敢于領受的情色享受。
四、作為地下通道的手抄
作為一個敘述的插曲,但遠非游離本文的主題,讓我們考察一下“文革”時代那種特定的抄寫行為,特別是這種行為跟政治之間的特殊關聯。
在浩然寫得最好的長篇小說《艷陽天》中,曾經描寫過一個老實巴交的富裕中農,他為了跟上復雜多變的政治形勢,無論何時何地見到何種政府公文,不管它能否跟自己扯上關系,都馬上拿起筆來甚至點上燈籠想把它抄下來,那一副既虔敬又憨實的樣子,讓人不禁頷首好笑。這個情節我大概是四十年前讀到的,然而至今尚能記憶猶新,因為它特別生動直觀地展示了現代化進程中國家政權與鄉村生活之間的網絡關系。
在那個時代,這種抄寫習慣當然不是什么例外。盡管前文中曾經說過,“白紙黑字”地書寫本身,在當年絕對帶有現實的風險,然而那時候一旦見到動心的文字,仍然很難遏止抄寫下來的沖動,——正如眼下無論在互聯網上看到什么動心的文字,頭一個念頭就是想要下載。由此,“文革”時代的典型場景之一又是,在鼓噪或者蠱惑人心的大字報前面,總可以看到許多人手捧筆記本在兩眼放光筆下生風地抄寫著什么。這才是“文革”期間最主要和最有效的信息傳播通道,才是當時中國人真正可以信賴的新聞紙。只有深入到了這一層,才算是對“文革”的心態史真正有所體會。
這也就意味著,“文革”時代既是萬馬齊喑的,又是熱鬧非凡的,既是與世隔絕的,又是流言滿天飛的。曾幾何時,跟當今這種“悶聲大發財”的“單向度”(One Dimensional)心態剛好相反,人們最怕談論的雖說是政治消息,而最想打聽的也正是政治消息,蓋因為那危險的東西實在跟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除了最愚不可及的順民,任何人都渴望聽一點“小道消息”,以便識破宣傳口徑的障眼法,沖破對于信息的嚴密封鎖。在這個意義上,如果說謠傳本身就預示著某種不滿,那么私下里的抄寫更屬于天然的反權力。
由此就帶來了相當微妙的兩面性:“文革”時代的地下手抄本,盡管抄錄的多是一些俗套的驚險故事,而且這些故事還往往裹上了革命的外衣,然則,畢竟是先出現了那樣一種不安分的文化氛圍和抄寫習慣,然后才產生了這些手抄的文本。這就是為什么,一方面在當事人的回憶中,總會保存幾分叛逆的心情,另一方面單純就書談書,卻又很難從中嗅出什么叛逆的味道。實際上,在全部具體的文本內容背后,還存有一個共通的文本形式的問題,它微妙地挑明了這樣一種奧秘:在當時的嚴峻環境下,凡是喜歡偷偷摸摸抄寫點什么的人,就總不會是順從聽命的人,就顯得對于“兩報一刊”至少不敢全信。
接下來,作為一個典型的歷史案例,再讓我們看看“抄寫”這種默默的反權力方式,到了大家對于“文革”普遍越來越不耐煩的時候,是怎樣傳遞出明確反抗信息的。此一案例就是所謂“總理遺言”的制作和播散過程。盡管從我本人家族的命運而言,這個事件充滿了不幸,因為它導致了我大伯父全家的蒙冤入獄,可是對整個中國而言,那次對所謂“總理遺言”的大規模傳抄,作為緊隨其后的“四五運動”的先聲,卻無疑構成了清明節天安門事件的直接導火索,并由此幫助宣告了“文革”時代的真正結束。
1976年初,一份神秘的《周恩來遺囑》在他去世后不久被炮制出籠,一時間悄然傳遍了大江南北。而萬沒有料到,經由嚴密的順藤摸瓜,竟然發現此一謠傳文本的最終來源,很可能正是我那位早年投身革命的大伯父劉亦夫(時任浙江省高干)。據說,最初的風口袋就擺在他辦公桌上,被其秘書發現而偷偷抄錄下來,由此逐漸失控從杭州流傳到了全國。
這份《遺囑》至少看上去很像地模仿著周恩來的語氣寫道:
主席、中央:
我自第二次手術以來,病情曾有短期穩定。從下半年開始,癌癥已經廣泛擴散,雖然自覺尚好,但去見馬克思的日子確實不太遠了。我想,有必要向主席、中央匯報一下近來的一些想法。
患病期間,主席對我親切關懷使我十分感動。主席年齡大了,要注意身體。有主席為我們黨和國家掌舵,是全國人民莫大的幸福,也是我莫大的欣慰。這些日子,主席在遵義會議時和我的談話總是歷歷在目。百感交集。不能為主席分擔一些工作,我十分難過。為了我們祖國和人民的前途,主席一定要保重。……
小平同志一年來幾方面工作都很好,特別是關于貫徹主席的三項批示抓得比較堅決,這充分證明了主席判斷的正確。要保持那么一股勁,要多請示主席。多關心同志,多承擔責任。今后小平同志壓力更大,但只要路線正確,什么困難都會克服的。……
同志們,長期以來的病假,使我有可能回顧自己所走過的路程。在這段曲折的路上,我永遠不忘懷那些在我們前面倒下的先烈。我們是幸存者。……在此彌留之際,回憶先烈的遺言,對照我們人民的生活條件,我為自己未能多做一些工作而感到內疚。……展望本世紀把我國建成一個工業、農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的壯麗前景,我充滿了必勝的信心。死對于共產黨員來說算不了什么,因為我們把生命交給了人民的事業,而人民的事業是永存的。唯一遺憾的是我再也不能和同志們一起前進,加倍工作,為人民服務了。同志們,一定要把黨和人民的利益放在一切之上,在毛主席的領導下,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
令人咄咄稱奇的是,最后的調查居然發現,這份“總理遺言”的真正始作俑者,竟然只不過是一位普通青年工人,他在出獄之后回憶說:
回想起來,我真正的“成名作”是編造了“周恩來總理遺言”。那是1976年,僅一個省就收繳了七千份,沒收繳的自然更多,還有二十多個省和直轄市呢,請原諒,我當時只是想和江青一伙的篡黨計劃搗亂,通過周總理來為當時身處厄境的鄧小平同志說公道話。當其時也,我是一個剛過二十歲的學徒工,離記者差一大截呢,人也幼稚得很,結果被秘密押送北京,實足關了十八個月,釋放出來后,又一直等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才算徹底平了反……
一位年僅23歲的年輕人,竟能酷肖地模仿臨終前的周恩來,生造出口氣如此老辣而周到的遺囑,且又非常準確地投合了當時的政治氣候,從而騙過了全國各地的熱心傳抄者,真是當年的一大異數了!也許唯其如此,才愈發顯得在他背后還另有一只水平高的黑手。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就連一位青年工人,都能學著總理的口氣寫下“在此彌留之際,回憶先烈的遺言,對照我們人民的生活條件,我為自己未能多做一點工作而感到內疚”,那至少也說明了,當時不滿的情緒已經蔓延得何其普遍。
而進一步分析,對于為數更多的手抄者來說,這份“總理遺言”之所以看上去并不可疑,乃是因為它既暗合了他們的心思,又在煽動著他們的不滿。正如卡普費雷(Jean-noel Kapferer)分析過的那樣,大凡得以不脛而走的謠言,均必須同時滿足下述三個條件:第一,該信息必是“并非通過大眾傳播媒介傳遞,而是通過某個個人,通過口傳媒介的方式進行傳遞”;第二,“這個信息必須是人們在等待之中的,它滿足人們或是盼望或是恐懼的心理,或符合人們多多少少已意識到的預感”;第三,“這個信息對群體來說又必須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會帶來直接重大后果的。”在這個意義上,人們對這份文件只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罷了。
由此就不妨說,正是筆尖劃過紙面的若有若無的沙沙聲,從四面八方悄悄積攢出了巨大的聲浪,并最終引發出一鳴驚人的四五風暴,從而無巧不巧就在發動“文革”的地方,以自發抗議的形式宣告了這場政治運動的壽終正寢。而更加無巧不巧的是,當年發生在天安門廣場的那場“四五運動”,其最為典型熱鬧的場面仍然是,由一小批人以“豁出去了”的姿態在張貼或朗誦文字,而更多的人則是神情緊張地進行抄寫和傳播……唯一的不同只在于,由于毛澤東及時跟隨周恩來而去,這次大規模集體手抄行為終于被正面印刷下來,從而為“文革”時代特有的手抄文化,畫上了一個令人蕩氣回腸的句號。
五、廢墟上的蒼白起點
毫無疑問,這些手抄本從內容到形式都是蕪雜的。由此,研究者對它們的看法也注定會是矛盾的。
但無論如何,卻不應小覷或漠視這些看似無聊的故事文本。正如前文所述,并不是一次抓捕“四人幫”的高層突發事變,而是千百萬人民水滴石穿的地下抄寫行為,才真正傳遞出和積攢著否定“文革”的民意基礎。緣此,只有先去認真研讀這些殘留的文本,而不是急于根據主觀好惡來裁判它們,才有可能從其中讀出某些東西,那些東西既有可能構成了“文革”的終點,也有可能構成了改革的起點。
可話又說回來,盡管這種默默無語的手抄行為,其本身構成了對于“文革”神話的特殊挑戰,但無論如何,這種挑戰形式本身卻不值得神話。恰恰相反,如此大規模的手抄活動,居然發生在堂堂二十世紀,而且偏巧發生在發明了造紙與印刷術的這個文明,這本身就極不正常。說得不客氣,這簡直使我們的文明水準倒回了中世紀,——而且是當年落在后頭的歐洲的中世紀!所以必須看到,這些粗陋的手抄文本,不過是在文明橫遭蕩平的情況下,在公共空間幾乎徹底塌縮的危局中,唯一還能找到的沒有辦法的辦法。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哪個國家的內壓逼出了這種簡陋的文本形式,它都應該毫不猶豫地被視作這個國家的國恥!
從內容來看更是如此。比如,盡管肯定是有助于宣泄基本的生理要求,但無論基于任何批評的角度,那部《少女的心》都算不上好作品,甚至簡直就算不上是什么文學作品。而且,盡管從表面上看,這個文本很重視女性的感受,但誰想要順著這條道往下發揮,卻差不多肯定會走火入魔。憑自己的親歷經驗,特別是憑自己中學時代被迫參加過許多場批斗和公判大會的經驗,實際情況很可能是正好相反。也就是說,它很可能偏偏是留給男人去挑逗少女的,或者最起碼也可以說,在一個性知識極度匱乏的社會,這個文本差不多肯定會被男人用來挑逗懵懂無知的少女。由此,這個文本所蘊含的信息反而是:像這種不懷好意的性刺激,像這種動物水平的性啟蒙,恰恰是對當年完全沒有性教育的粗俗報復。
其他構成了手抄本主體的驚險小說,其內容也同樣粗糙和粗俗。先來說它們的粗糙:盡管有記憶中的“紅色經典”作為摹本,但那些勞累之余信口編造的故事,仍然既隨意又散漫,既不能媲美于柯南·道爾的神靈活現,也無法媲美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絲絲入扣。主要是受到講述現場的條件限制,它們大多只是在最初營造恐怖氛圍時顯得稍微成功,把黑夜、人影、墳場、死尸、兇殺、陰謀這類可怕要素攪在一起,硬要把聽故事的人嚇得往被窩里鉆。可惜過不了多久,其構思和筆觸就都逐漸潦草起來了,也許是講故事的人口干舌燥了或者不耐煩了,要不就是聽故事的人打哈欠犯困了,反正整個敘事過程越來越表現出,作者只想虎頭蛇尾地給出一個交代,以便越快越好地結束這個已成累贅的故事。
所以比較起來,倒是其中的粗俗更值得分析。不難注意到,在這些來路不一的手抄本中,除了作為必備要素的恐怖場景之外,用來勾引聽眾的主要噱頭,主要是一些胡亂臆想出來的現代化利器,以及不斷穿幫的燈紅酒綠場面。由此,就既可以嗅出對于技術魅力的暗自渴求,也可以嗅出對于奢華生活的無名向往。當然我們知道,這些噱頭不過是國際通行的商業大片的基本要素,比如不斷翻新的007系列,就曾一再重復著類似的無聊老套。不過,考慮到當時手抄本的貧瘠生產現場,那么除了發現現代大眾文化產品的某些普遍特征之外,我們也許還能發現某些更具特殊性的文化心態。
這種心態不是別的,正是對于尚不熟悉的西化生活的朦朧憧憬。引人注目的是,這些在工棚或牛棚里勞作的人們,其日思夜想的并不是熟習的和經歷過的生活,而是與當下境遇天差地別的生活。比如,我們在前引的故事中已經讀到,那個美麗的女特務蔣宛梅,竟能一下子把一整瓶白蘭地給灌下去,而下酒之物則不過是一塊膩人的巧克力!由此可知,無論講故事的人還是聽故事的人,其實都并不了解白蘭地酒的烈度和用途,也對巧克力之外的西餐飲食所知甚少。再如,手抄本中總喜歡出現小汽車這種道具,作為現代化和豪華生活的標志,而每逢此時作者總要提到雪佛蘭這個牌子,竟不知那只是通用汽車公司最低檔的產品;更有甚者,當他們再把故事講到東京街頭的時候,就更加想象不到那里的人會開什么汽車,只好讓日本特務也開起了蘇制的伏爾加汽車。
不過,我們也許沒有必要夸大講故事者的無知,——也許他們當時就是這塊土地上最能跟上時尚的,而且也正因乎此,或許他們后來當真就是最早在中國開上進口豪華轎車的。所以我們真正從中讀出的,毋寧是對于外部世界的欲嘗禁果式的向往,它正悄悄地升騰于革命的廢墟之上。
正是在這些地方,手抄本內容顯出了與此后中國發展的直接連續性。比如,一旦想要證明某位大夫醫術高明,講故事的人隨口就能編排一句——“他在蘇聯、英國、美國都留過學”。這情節不用問自然是虛構的,因為在現實的生活中,既無可能也無必要同時到這么三個國家去學醫。所以真正值得追問的,毋寧說進行這種虛構的心理基礎,那很可能正是后來舉國興起“留學熱”的潛在根源。再如,假如不預先說明這是一位女特務的居所,那么下面這個場景,差不多肯定會使人誤以為是眼下“先富起來”的一座豪宅:
下午,龍飛驅車來到莊美美的住房前,這是一座白俄羅斯式的小洋樓,門前有一株高大的法國梧桐樹,枝葉茂密,遮掩著樓上的窗口。龍飛三步并作兩步走進小樓,中廳陳設整齊,頗有些西化,迎頭有一幅西斯廷圣母的油畫,地上鋪著飾有美麗花紋的純毛地毯,一排栗色轉式沙發,西壁有一架鋼琴,南墻前有一張透亮的硬木大寫字臺,寫字臺上有一盞維納斯銅像的臺燈,旁邊立著一個相框,相片上正是嬌美玲瓏的莊美美……
真是物極必反!恰恰在“文革”的重壓和毀滅中,表達在手抄本這種特殊大眾文化產品中的世俗欲望,反而預示著此后生活的一個非常物質化的消費主義起點。實際上,這也正是如今再回過頭來研究這些手抄本的主要意義所在,因為只有事到如今才能看得清楚,偏偏就在那些看似無稽無聊的故事中,預埋著此后中國發展的重大契機。別的不說,只需隨手擰開現在的電視機就能發現,當年只要誰把手抄本的內容給琢磨透了,誰就能憑直覺去駕馭此后娛樂業的走向——不管離奇情節如何翻新,終不過是驚險甚至暴力、言情甚至色情罷了,而且還一定要發生在并不屬于大多數觀眾的豪奢場所,一定要包裝上并不違抗主流意識形態的合法外衣……由此我們看到,盡管手抄本中的故事,從橫遭查禁變成了暗受鼓勵,而消費這些故事的人,也從難得偷歡變成了夜夜傻看,但潛伏于其間的文化心態卻依然故我,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變化。
當然,絕不要簡單地貶斥這種具有“中國特色”的大眾文化,既然其中所反映出來的強烈物質欲望,正在作為最后的甚至唯一的發展動力,支撐著當代中國不知最終是福是禍的高速起飛。但即使如此,仍很難不去為之抱恨:若不是當年“文革”不分青紅皂白的蕩平,中國的社會心理又怎么會蒼白至此,而它此后的發展就也許還能指望一個稍微豐厚的傳統平臺。無可諱言的真正危險是,既然當代中國的基本發展動力唯不過來自于世俗的物質欲望,那么此一過程的真正大限,也無疑會同樣來自于這種填不滿的欲望,只怕我們在今后的歷史途程中,會越來越清晰和慘痛地遭遇這種限制。
仍以那本蒼白的《少女的心》為例。試想,如果不是在一片廢墟之上,那么誰又能想到,后來在一位畢業于復旦的女士筆下,竟能流出跟當年手抄本一樣粗俗的文字:
我在永福路復興路十字交叉口看到了長手長腳的馬克,他穿得整潔、芬芳,站在一盞路燈下,像剛從電影上走下來,從太平洋漂流過來。我的異國情人,有一雙美得邪氣的藍眼睛,一個無與倫比的翹屁股,和大得嚇人的那玩藝兒。每次見到他,我就想我愿意為他而死,死在他身下,每次離開他,我就又會想應該去死的人是他。
當他從我身上跌下來,搖搖晃晃地抱起我,走進浴室,當他用黏著浴露的手伸進我的兩腿間,細細地洗著他殘留下來的□□和從□□分泌出來的愛液,當他再次沖動著勃起,一把拎起我,放在他的小腹上,當我們在浴露的潤滑下再次做愛,當我看到他在我分開的大腿下喘息,叫我的名字,當所有的汗所有的水所有的高潮同時向我們的身體襲來時,我就想這個德國人應該去死。
盡管主人公的發泄對象,已經“與時俱進”地從表哥變成了老外,然而在骨子里,從《少女的心》到《上海寶貝》,卻只有一步之遙。要是連這樣子的“下半身寫作”也能算作性解放,也充其量不過是跟當年的性壓抑處于同樣低水平的解放罷了。此間的真正癥結在于:那種雄起于“文革”廢墟中的赤裸裸的欲望,已把兩性關系間的一切文化積淀,全都給掃蕩和還原凈盡了,甚至使得哪怕是古代的秦樓楚館,相形之下都顯得更有文化韻味!正是從“文革”開始,我們這個社會逐步失去了任何稱得上是“性文化”的東西,除非有誰好意思把當今滿街拉客的暗娼也說成是“性文化”,正如他們敢把損公肥私的“支票宴”說成是“食文化”一樣。由此需要提防的便是,千萬不要鑒于眼下的世風大壞,就反過來去懷念表面上一干二凈的“文革”,因為這種種敗壞的元兇,恰恰是那時候對于高雅文化和精巧情感的夷平。
說到這里也就可以進行總結了:“文革”手抄本中講述的這些故事,不過是中國革命這一臺大戲的細碎片段而已。也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可以借助于它們而管窺到,那場熾烈的革命是怎樣走向了自己冰涼的反面。以往這些手抄本之所以受到輕視,主要是因其太過原始和低俗,不過正如本文所證明的,其實恰恰鑒于這種出奇的原始和低俗,反而更值得好好琢磨一番。說穿了,這些已被兀鷹啄食干凈的文明骷髏,竟是在無情地警示著,經過那場徹底的浩劫,一切都只有無所遮蔽地重新開始了,我們從此再沒有什么理由去講什么“文明古國”之類的大話了。
最后還要說明的是,歷史既是經常充滿慣性的,又是往往潛藏轉機的,并且正因為如此才對我們表現為深不可測的。就拿本文所研究的“文革”手抄本來說,一方面,它那充滿世俗欲望的內容,已被新型大眾文化產品所承襲和擴張,從而轉變為當代中國的主流意識形態,可另一方面,它那充滿彈性的生存策略,卻仍然潛伏在中國社會的底層,并且主要是依仗著互聯網的虛擬空間,在頑強固守其隨機的、大眾的、匿名的和互動的傳遞與交換形式。正因為這樣,誰要是有空到中文的網站去瀏覽一番,那么他很容易發現,其實“文革”那種底層文化生態——從情感、語式,到操控手段——在這塊土地上仍然大有市場!這里既是流言蜚語的樂園,又是追查封鎖的焦點,既是社會公議的潮頭,又是誤導輿論的溫床,而且永遠在進行著自我表現與反唇相譏,永遠在進行著控制和反控制的拉鋸戰……只不過,這些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隱隱約約和若有若無的鍵盤敲擊聲,究竟會在什么時候和多大程度上表達出和積聚起民意,從而作為一個重要的參數來決定中國的下一步發展,那至少暫時還不在本文的議題之內。
2005年8月21日寫畢于京郊靜之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