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感官技術
  • 汪民安
  • 8682字
  • 2019-12-20 16:20:07

城市場景素描

一 售樓處

售樓處,按照它的基本功能,也是一個純粹的買賣場所,是一個購物商城——在這里,物單純地就是房子,因此,這還是一個專賣店式的商城。同所有的商城一樣,在售樓處這里,商品的交易發生了。人們在這里瀏覽、打聽、咨詢、選擇、商談、討價還價、簽約、毀約、再簽約、交付訂金,直至付款,這是一個漫長的、反復權衡的并且夾雜著強烈賭徒心理的交易過程——也許是所有的商品買賣中最為漫長而艱難的決定過程,因此,那些潛在的顧客們總是一再地光臨,踏破了售樓處的門檻。在這個長周期的交易中,他們細細分辨,察言觀色,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他們對售樓處的每一個角落都爛熟于心,每一個顧客都了解它的規則、區域、構成和銷售小姐,他們能夠細膩地感知售樓處的氛圍。售樓處充斥著各種禮儀,在這里,在這個臨時性的銷售空間,顧客被當做真正的客人,他們被隆隆的熱情包圍(一進門就被茶水和沙發伺候),沒有什么商城像售樓處那樣像上帝一般地對待顧客了——每一個顧客都被指派一個專職銷售人員,這些銷售人員不厭其煩。售樓處是一個艱苦的談判空間,但也是一個交織著細致禮儀的空間。

就個人而言,售樓處是一個具有漫長周期的交易場所,個人必須對所有的細節都清晰計算之后,才能完成他的購買行為,因此,售樓處中的顧客,不斷地拖延他們的猶豫身影,他們有意無意地將售樓空間的歷史性命運拉長。但就自身的歷史而言,售樓處卻是一個短期的交易場所。售樓處一開始的建造,就想到了它即將拆毀的命運。它內在的最大愿望,就是它的盡快消失。建造,就是為了盡快拆除。這就是售樓處作為一個建筑的獨特之處:它的光輝依附于它的倒塌,它的奇跡奠定于它的速朽性。如果說這個建筑空間,其內部存在著一種生存的秘密之花,那么,這朵秘密之花就是將自身的能量拼命地聚集至一個璀璨狀態,然后在最短暫的時間內爆發而死。這使得售樓處置身于一個悖論中。售樓處,作為一個建筑,它的短命性一目了然,就此,售樓處是一次性的、耗費性的、無保留價值的、無以再生的,它的可見性命運是廢墟。總之,售樓處是個臨時建筑,很快就要從城市中的某一個地方一勞永逸地消失。就這一點而言,它和建筑工地上的臨時工人宿舍并沒有區別:作為建筑物,它們的命運既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也不是掌握在任何自主的個人手中,而是掌握在它們所依附的建筑物商品(樓盤)手中。它們包圍著這些建筑物商品,也依附于它們。當這些建筑物商品各自獲得自身命運的時候,售樓處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此刻,它失去了生的希望,它要消失了。

但是,售樓處破除了一次性短命物品的神話:它不能是廉價的。售樓處是整個樓盤的靈魂,是樓盤的啟動機器,是樓盤和顧客的中介,是樓盤命運的決定性場所。一棟棟僵化的水泥建筑,正是通過售樓處這個空間,才開始沾染人的光暈和氣息。售樓處成為單純的水泥建筑通向人世間的出路、通道和坦途。它被賦予了如此巨大的功能性使命,這樣,即便是短命的,但是,它的價值因為這種巨大的功能性而必須強化。這樣,售樓處,作為一種建筑空間,它的臨時性和功能性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兩種性質同時寄生在售樓處的內部,并處于一種強烈的對峙狀態。短命性和臨時性,它的內在經濟學要求必定是,售樓處應盡可能直截了當,盡可能節儉,盡可能實用,盡可能以最低價的方式造就——因為它立即的可以被預見的命運,就是一堆廢墟。但是,售樓處的功能性卻在拒絕臨時性的內在要求,因為售樓處使命非凡,這是一個銷售場所,是讓整個樓盤活動起來的場所。但是除了它的銷售功能外——這是它的基本功能,我們可以說,這是它的使用價值——售樓處還是賣主的隱喻,是整個樓盤的隱喻,是銷售本身的隱喻,是整個商品體系(無論是眼前的還是背后的)的隱喻。因此,售樓處,遠遠地超出了它的銷售和簽約行為這一功能性,而變成了一個具有巨大符號價值的場所。樓盤和賣主的本質,就寄托在售樓處這個空間形象之中:恰好因為它的廢墟命運,售樓處短暫的必定通向毀滅的生存歷史,正好反過來成為衡量銷售商實力的砝碼。財富的積累和浪費,這充滿緊張的二重關系行為,當它們在一個瞬間熔化為一體時,顯赫的聲名光芒就出現了。一個豪華的售樓處,瞬間內就要被毫不吝惜地毀滅,這正是巴塔耶意義上的耗費。它越是一擲千金,它所獲得的聲望就越是直沖云霄。我們發現,售樓處成為新時代博取聲望和等級的祭品。

但是,它并不是純粹的耗費,除了獲取聲望外,它還潛藏著實用目的。售樓處的豪華,財力的勃發涌現,聲望的獲取,這種奢華的一擲千金,即便令人負債累累,也在所不惜。這是因為,建筑商品,同任何商品一樣,依賴于它的形象布置。售樓處在這個意義上,本身就成為一個廣告,它是次一級的樣板間,或者說,是樓盤的軟形象。如果說,樣板間是所售房屋的一個精華式的提煉,那么,售樓處則構成了所售樓盤的一個氛圍,一種情調,一種曖昧的符號學,它沖出了實用主義的溝壑,伴之以炫耀、富麗、堂皇和奢華。這類剩余的能指不是一勞永逸的,它總是要被損耗掉,但是,正是在急速地沖向損耗結局的途中,它卻將它全部的能量聚集起來,在整個商品流通體系中爆炸。

這就是城市中各種各樣售樓處的基本命運。實質性的商品本身并不在這個空間中,它是一個空的商城,里面的商品也是一個微縮的虛假模型,它同樣也是一種空的表意。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不是一個商城,這是一個沒有商品的空間,一個空的能指體系,一個沒有交易物的交易場所。但是,它卻被潛在的——準確地說——包圍著它外部的建筑物商品所糾纏,外在于它的商品似乎執著、強硬而且具體地置身于其中。再也沒有什么商城像售樓處一樣空洞了,但同樣地,再也沒有什么商城像售樓處一樣如此的具有一種實體性;再也沒有什么商城像售樓處一樣短命了,但同樣地,再也沒有什么商城像售樓處一樣充滿著永恒意志所導致的奢華想象了。

一個空的商城,一個形式主導的符號,一個沒有內容的場景,它們卻在自身的短暫的命運中寄托全部的輝煌,這就是作為銷售體系的靈魂和核心的售樓處的實質。今天,售樓處,這個新時代的發明之物,如雨后春筍般地從城市中的各個角落涌現,它們快速的起伏跌落,不單純地是城市經濟生活的晴雨表,也是整個城市機器——它囊括了我們的整個生活本身——運行的頑強再現。售樓處的命運,就是時代的命運,我們每個人都存活于售樓處這個空的空間中。

二 藝術酒店

在人們的印象中,酒店是旅行者的暫時棲居之地,而美術館則是藝術品的永久停靠之所。就功能和性質而言,酒店和美術館各行其是,毫無交集。但是,這種看上去毫無交集的美術館和酒店一旦真的發生了關聯會出現一個什么樣的狀況?這就是銀珠(IN-ZONE)酒店和泰達當代藝術博物館所表達出來的新意義。

泰達當代藝術博物館和銀珠酒店是一體化的,這個一體化既指的是它們的產權關系和地理位置的一體化(盡管看上去是兩個不同的建筑,但它們借助于一個隱秘的通道,在空間上連成一體,不可分割),更主要的是,它們的功能和性質也是一體化的:酒店是美術館的一個延伸,同樣,美術館也是酒店的一個延伸。

從外觀上來看,酒店顯得消瘦而高挑,美術館則方正和矮小。美術館穩重地躺在酒店的側底部,非常安詳。這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對照性的空間造型。從外觀上來看,美術館倒像是一個平靜的傳統的居住場所。而酒店,因為它的外立面(外立面非常“粗糙”,像是一個尚未裝飾過的空間,看上去像是一個未完工的場所),也因為它硬朗的造型,就像是一個高大的倉庫空間——換句話說,從外觀上來看,美術館像是一個居住空間,酒店則像是一個儲藏空間:它們好像在故意地相互顛倒自己的身份。一般而言,酒店的外墻總是內在性的透明展示,但是,在這里,外墻完全將內在性隱藏和包裹起來,我們一旦進入酒店大廳,外墻的“粗糙”便將室內的精致凸現出來。而這種精致感主要是借助藝術品得以傳達的。

酒店大堂、過道、餐廳和房間,都掛滿了藝術家的作品。這在酒店中并不罕見,我們在各種各樣的酒店中總是能看到藝術品作為裝飾性背景出現,藝術品是對酒店的等級和品位的強化,它是為酒店而服務的。但是,在這里,這些作品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裝飾性的,也不單純是作為一個背景而出現的,在某種意義上,它們是酒店的主角之一。我們看到,藝術品如此之多而密集,它們在酒店中如此的顯赫,以至于你會覺得,這個酒店不單純是個酒店,而且還是一個藝術品的巨大展場。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酒店是為藝術品而服務的。確實,我們看到,這些藝術品從酒店的依附和裝飾功能中解脫出來,它們自身扮演著獨立的展示功能,有著自身的自主性。比如,在餐廳的墻上,出現的是同一個藝術家的好幾張作品。這個藝術家的作品有明顯的風格,而且非常突出,這就不會讓人覺得這些畫是單純背景性的,相反,因為畫作的數量,它的尺寸,最重要的,是這些畫作的相近風格性,它們相近的視覺感,使得它太像是一種“個展”:它迫使人去看看作者,去看看作品的名稱——就像在美術館的展廳中觀眾所做的那樣。在這樣一個餐廳吃飯,人們猶如置身在一個畫廊的開幕酒會中一般。餐廳在這個意義上就變成了一個小型的展廳。

酒店中的大量客房也是如此。在客房中,藝術作品以同樣的方式在展示:它們既是室內的裝飾品,也在獨立地自我展示。客房都是小型的展廳。這種展示性質,使得客人通常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瀏覽,而是像一個觀眾一樣認真地對這些作品進行“細讀”,客人就這樣變成了藝術的觀眾。不過,這里更有意義的是幾個藝術家設計的客房。藝術家將客房這個空間作為創作對象。整個客房就此成為了藝術作品,就此,人們住進這個客房中,實際上是住在一個作品中。事實上,不同的人在這個作品中的居住,就有完全不同的意義。這個作品,每天都在被不停地翻閱,每天都有不同的要素(客人)插入這個作品中,就此,客人成為作品的一部分:一方面,客人住在作品中,變成作品的一個有機要素,成為這個作品的一個機動而靈活的部分,他的變換和更迭,使得這個作品也發生變換和更迭,這個作品因此總是活的和流動性的。作品(客房)的意義,就在于同客人的結合,它需要客人將它激活。不僅如此,客人同時也是這個作品的觀看者,是這個作品在某一固定時段內的唯一觀眾。如果離開了這個觀眾,這個作品將遙遙無期地沉睡下去。因為,同其他的所有藝術作品不一樣,它是不能移動的,也是不能復制的;更重要的是,它是隱而不現的,藏身于一個封閉的空間之內,它不能現身在另一個時間和另一個地點。它就是此時此刻的這個客房本身。它的意義就在于這個客房當中,而不是布置在客房中的一個對象,這樣,這間客房和藝術作品是一體的。這就是它的唯一性:此時此地的唯一性:它只能等待著參觀者,這個參觀者也就是居住者。住宿費就是門票。就此,這個居住者的身份變得多樣化了:居住者(客人),觀眾,以及作品的成分。這是三重身份,一旦入住這個房間,他就是觀看者,參與者,同時也是客人。正是在這里,酒店鍛造了客人的身份。藝術品的意義每天隨著客人的改變而發生改變。正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酒店的特殊的“空間生產”,它重新鑄造了客人的“主體”:一旦踏入這個酒店,就獲得了新的身份。

酒店在鍛造新的主體性的同時,也發生了自我改造。我們已經看到了,在提供最基本的旅居功能的同時,它還發揮著美術館的展示功能。就大部分美術館而言,收藏和展覽是它的兩個基本方面。但是,美術館的大部分收藏品總是藏在庫房中,藝術作品一旦被收藏,它通常也遭遇到窒息的命運,它們被囚禁在美術館的庫房中,無人問津。收藏,對美術館來說是財富,但是,對藝術作品來說,往往是厄運。

而一旦酒店和美術館結合起來,就可能使這些沉默的作品重新面世。這是酒店和美術館結合后的效果。這二者可以循環起來:美術館中的展品和藏品,可以不斷地移植到酒店中來繼續展出,酒店的零散展出結束之后,作品又重新回到美術館的庫房中來,然后又從美術館中移植新的作品到酒店中再來展示。這是一個不停的輪回式的展覽過程,正是借助于這個展覽過程,藝術品總是處在展示過程中,而不是在某些緊閉的空間中沉睡,不是被歷史的塵埃深深地掩埋。事實上,美術館有它的展出空間,但是,它不可能展出它的所有作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酒店延伸了美術館的展出功能,它可以不停地展示,可以在任何一個空間中展示,在客房,在大堂,在過道,在餐廳中展示,而且,重要的是,它可以反復變動地來展示,就像一個展期一樣來展示。

就此,這個循環展覽的過程是沒有終結的,因為這些參觀者(客人)絡繹不絕,只要酒店繼續存在,總會有新的客人(觀眾);只要有新的客人,這些展覽就永遠是新的。在酒店中的展示,大大增加了作品的顯現概率。客人(觀眾)同作品相遭遇,具有一種偶然性,這種偶然的遭遇,對作品對客人都會發生影響。事實上,有些藝術品,一旦被收藏,可能永遠不會被人駐足,不會被人解讀,但是,在酒店里,它可能會被一個陌生的客人注入新的意義;有些客人,可能永遠不會進美術館,藝術的大門一直對他緊閉,但是,在這里,他可能會偶然地撞上了藝術,也被藝術所偶然地撞擊。

人們今天都在討論藝術和日常生活的關系。但是,藝術和日常生活到底有什么關系?使藝術悄悄地和流動的人群偶然遭遇,這或許是最重要的一點。如果這種“偶遇”到處都在發生,如果到處都有這樣的“空間生產”和鍛造,人們的趣味和習性都會慢慢地發生改變,倘若人們不再是在酒店大廳看到金碧輝煌的“景觀”,而是看到沉默的畫面,也許,酒店大廳會變得更加安靜而不是喧嘩。

三 墻上的書寫

在中國,20世紀60年代爆發的全民性的城市墻上書寫運動,可能是書寫史上的一個奇跡。整個國家都被一種墻上的大字報所充斥著,由政府發起的大字報運動幾乎將每個人挾裹進去,墻上的書寫生活變成了公共生活。大字報成為革命者和反革命者的分水嶺。一旦整個國家的神經被狂熱的階級斗爭所主宰的話,那么,大字報就必定是階級間的激烈戰斗形式。它具有一種昭示和批判的雙重功能:既將某個人指斥為階級敵人,同時也對他進行暴風驟雨般的毀滅。大字報變成了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雙重界面。它牢牢地攫住了人們的內心。事實上,哪里存在著人群,哪里就存在著墻面,哪里存在著墻面,哪里就存在著大字報。這樣,大字報的政治生活可以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展開,可以讓每一個人都卷入政治生活的漩渦。在狂熱的階級斗爭的年代,社會生活,往往就是圍繞著這些大字報而展開的墻上的書寫批判生活。同時,大字報已經變成了城市的一個景觀,除了它沒完沒了的申斥、揭發和控訴之外,大字報本身獲得了自身的物質性的表意能力,它在裝裱、包裹和粉飾城市。正是因為這些墻上的書寫,因為這些日日更新的大字報和一成不變的紅色口號標語,那些灰暗而麻木的城市,才有了一些視覺生氣。墻上的書寫,不僅在改造人們的世界觀,而且在改造城市的景觀。

70年代末期,政府結束了階級斗爭運動,同時也管制了墻上的大字報形式。但是,這無法管制住大字報鍛鑄的批判精神。大字報的批判矛頭發生了變化,人們不再是在階級對立的范疇內對某個人或者觀點進行身份指認,同時大字報的書寫者由學生和群眾變成了嚴肅的知識分子。大字報零星地但卻是非法地出現著,這個時期的街頭大字報是先知式的知識分子曲折的啟蒙行為。這些新的墻上書寫,其觀點簡單,但卻耳目一新,它是膚淺的,但卻是大膽的;大字報數量很少,但影響深遠。不過,它的張貼形式和地點不是隨意的,它要故意造成一種有效的傳播。墻上的書寫,從來不像那個時候那樣焦慮地等待著大眾的目光,不過,確實,這些書寫得到了回報,在校園的食堂里,在街頭,到處都可以看到虔誠的群眾眉頭緊鎖,有些人還嚴肅地拿著筆記本作仔細的抄寫,離開的時候通常會握緊拳頭,表情嚴峻,似乎真理般的啟示在內心緩緩地擴散開來。此時此刻,墻上的書寫,與其說是一個城市景觀,不如說是一個城市事件。墻上的書寫,它爆發的力量,完全掩蓋了純粹的書籍文本。正是這些力量,使得墻上的那些并不占據顯赫地盤的書寫,卻會片刻地成為城市的重心,它甚至將承載它的墻面變成某種城市圣地,讓人們為之奔走相告。

如果說,1980年代的墻上書寫者通常是知識分子,他們表達的主要是政治話語的話,那么,今天,只有那些處在社會底層的人,才選擇這種表現形式,書寫也不再是宏大敘事般的政治性訴求,相反,它要么是個體內心的難以排遣的悲憤表達,要么是江湖郎中的具有廣告色彩的欺騙性推銷,要么是些無辜的孩童在遭到欺凌之后對對手的匿名謾罵,要么是些不成功的藝術家以公共藝術的名義的最后一搏——墻上的書寫已經不再構成一個令人緊張的政治事件了。再也不會有激動的抄寫者全神貫注地誦讀和圍觀了。墻上的書寫還存在著——無疑這種書寫會一直存在下去——但它們不再成為一個話題,并且退出了人們的生活中心,人們不再將這種書寫看得煞有介事,相反,他們掃過一眼,會心一笑,這些書寫就被拋棄在腦后。這些墻面不再令政治家憂心忡忡,只是讓城市的清潔工人煩惱不已。不過這些墻上的作者同要抹擦掉這些文字的清潔工人屬于同樣的階層,墻面是他們所能找到的最方便的載體形式,無論是表達悲憤、廣告推銷還是欺詐伎倆,所有的渠道和對象都被堵死了。于是,在墻上,他們的要求、愿望和詭計得以披露,顯然,這種披露從來就乏人問津,毫無結果。它變成了一種象征形式,一種沒有效果的發泄形式。墻上的書寫,不再是真理性或者事實性的有用啟示,而是沒有希望的個人表達。今天,書寫一旦選擇了墻壁,就選擇了絕望。它不再是真理的啟示源頭,而成為城市的垃圾場所。擦掉它們,是居委會的頭等大事。

四 店鋪法則

城市的活力來源于店鋪。店鋪的法則是物以類聚的法則,店鋪總是在尋找店鋪。店鋪如果煢煢孑立,它只能等待著純粹的巧遇,等待一個偶然的顧客:雖然這個唯一的店鋪可能吞噬全部的卻又是寥寥無幾的過客,但沒有人專程奔赴一個孤獨的無名店鋪。這樣的店鋪只能等待四周的定居者,它絕沒有吞吐萬物的遠大氣概。一般來說,店鋪的本能是匯集于商業街道,或者說,商業性大街正是因為店鋪的本能匯集而自發地形成。在這里,店鋪會撞上自己的悖論:它要冒著競爭的風險和其他店鋪比鄰而居:它既嫉恨另一些店鋪的競爭,又依賴它們的招徠效應。這是店鋪復雜的雙重感受。店鋪只能在龐大的店鋪群中找到自身的感覺。每一個店鋪都想拼命地招搖,但每一個店鋪都被其他的店鋪無情地湮沒。

但是,街道上的店鋪還是存著自發的秩序。大型購物中心注定是商業街的重心,它龐大的建筑醒目而隆重地矗立在街頭,并成為街道上的一個高潮。各種各樣的小店鋪環繞在它們周圍,構成它們的依附和補充。這使得商業街層次分明,銜接緊湊,錯落有致,并具有一種輪廓上的豐富性和變化性。同購物中心的穩定性——它幾乎成為街道的固定品牌——相比,這些小店鋪是臨時的,機動的,靈活的,變遷性的和游擊式的,它們反復地改頭換面,而且,這些店鋪是異質性的,它們的商品和功能并不雷同。小店鋪的改裝在書寫商業街的興衰。它們不僅僅依附那些大型購物中心,也和購物中心形成一種相互寄生的關系。它不是購物中心的終結,而是它的一個自然延伸;它不是和購物中心充滿敵意地對抗,而是和它保持著通暢的過渡關系;它在地理上外在于購物中心,但在邏輯上卻內在于購物中心。小店鋪和大型購物中心織成了一個買賣的整體。而街道,并不因為建筑物的地理隔離而形成嚴格的區分場所,相反,街道是沒有界線的,四處都是敞開的門,供人們自如地穿梭,從這個意義上說,街道是一個有機整體,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巨型建筑物,是一個沒有封閉點和終結點的開放場所。街道,既是多種店鋪的綜合,也是某種單一的龐大店鋪。如果說,一個綜合性的購物中心將眾多小型店鋪囊括其中,并讓它們保持著自然過渡的話,那么,在同樣的意義上,街道囊括了所有的店鋪。街道,成為一個放大的通暢而又無所不包的購物中心。

街道各種建筑物的可穿透性,保證了街道的流動性,這也保證了街道的活力。實際上,所有的店鋪都在焦急地等待人們的光臨。店鋪一定要招徠,要展示,要奪人耳目,這樣,街道兩邊充斥著的不是禁閉性的森嚴圍墻,而是敞開的透明的玻璃櫥窗。櫥窗將店鋪包含的內容展示在外,使店鋪和街道在光線中相接,櫥窗不是讓店鋪和街道保持嚴肅的黑暗界線,而是將這種界線拆毀。櫥窗既讓店鋪保持著可見性,也讓店鋪保持著同街道的溝通。透過櫥窗,商品擺在店鋪里,“就像是擺在一個耀眼的舞臺之上,擺在一種神圣化的炫耀之中(這就像在廣告中那樣,并非是單純展示,而是像拉格諾說的那樣,是賦值)。陳列物品模仿的這種象征性贈予,陳列物品和目光之間的這種安靜的象征性交換,顯然會引誘行人到商店內部去進行真正的經濟交換。”(鮑德里亞語)櫥窗,使商品披上了光暈。它鑲嵌在街道兩側,但并不令人感到空洞和刺眼。正是在櫥窗的保護下,商品能自在地暴露于街頭。櫥窗是商業大街最顯著的品質,它使街道獲得了透明的深度,獲得立體效應,街道不再是個封閉的線型的筆直通道,而是一個可以向四周悄悄滲透的立體網絡。

這樣,街道的行走就變得極其緩慢。由于各種店鋪的展示性和透明性,行人會一再地駐足探尋其間,好奇心總是驅使人們對店鋪反復深入,而店鋪常常會令希望和失望發生瞬間更替。行走變成了對店鋪的饒舌般的探秘,于是,直線步行變成了橫向游逛。目光扯住了腳步。在街道上——如果人們確實是去購物的話——時間會很快地流逝而去。一般來說,人們在街道上的實際時間,總是會超出預定的時間,人們容易被層出不窮的可能性,被各種顯現的物品,被各種誘惑性的店鋪抓住。街道需要眼睛保持著運動,而步行和時間因為目光的過度興奮失去了知覺,它們往往沉默無語,但,街道和行人卻永不知疲憊。街道的盡頭看起來近在咫尺,走過去卻遙遙無期。將商品秘密包裹其中的店鋪,就這樣改變了街道上的時空。

主站蜘蛛池模板: 凭祥市| 遵化市| 铁岭市| 桐庐县| 平安县| 宜黄县| 基隆市| 康定县| 石家庄市| 元江| 毕节市| 桦南县| 达孜县| 高陵县| 乾安县| 婺源县| 滁州市| 平南县| 大竹县| 嫩江县| 兴国县| 独山县| 密山市| 孟州市| 民乐县| 罗田县| 唐山市| 布尔津县| 新干县| 宣化县| 二连浩特市| 定陶县| 哈巴河县| 新龙县| 丹巴县| 济宁市| 井陉县| 辛集市| 会理县| 肥东县| 绵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