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生自1955年畢業留校至1994年調任九三學社中央,四十年間一直堅守在北大中文系教學第一線,先后在文學、新聞和古典文獻等三個專業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他講過的課總計有十余種,跨越多個學科領域。其中“先秦文學史”、“文學通史”、“新聞寫作”、“基礎寫作”、“楚辭研究”、“詩經研究”、“歷史要籍介紹”、“文學要籍介紹”、“文藝心理學”、“中華傳統文化概論”、“書法藝術研究”等,都是深受學生歡迎、享譽甚隆的經典課程。
在長期的教學實踐中,先生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講課風格,總結創制并勉力傳播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治學方法,為莘莘學子指引著求學、論道、成就人生的路徑與階梯。
先生授課,氣勢磅礴、聲情并茂。先生的課常常都是百人以上的大課,除本系學生外,歷史系、哲學系、圖書館系甚至外校的師生也慕名前來。尤其是“文藝心理學”、“歷史要籍介紹”、“文學要籍介紹”等具有開創性的課程,聽的人就更多了。最初安排的教室往往過于擁擠,開課后經常不得不換到辦講座用的大型階梯教室。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教室設備簡陋,很少有擴音器材,所以凡上大課,學生們總是爭相到前排就座,否則就有聽不清楚之虞。但聽先生的課,則不必有這樣的擔心,哪怕坐在最后一排,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不了解的人以為先生天生底氣足、嗓門大,其實他是竭盡全力在“喊話”。兩節課下來,先生常常累得全身乏力,聲音嘶啞,往往要兩三天才能緩過來。但再上課時,他依然精神抖擻、聲如鐘磬。
先生的課堂境界獨具,更葆有極為豐富的內涵。無論是易于迸發才情的文藝心理學、楚辭、寫作等課程,還是內容較為枯燥的“文學要籍介紹”、“歷史要籍介紹”,先生都能在充分準備和“精心策劃”下講得有聲有色,充滿情趣,把聽課者全副身心牢牢吸引到講臺上,幾至如醉如癡的地步。不知不覺兩節課的時間過去了,學生們常常還沉浸在先生營造的課堂氛圍中,不忍離去。
先生的學生胡友鳴(現任中華書局《文史知識》副主編)在一篇懷念先生的文章中寫道:“金老師講課神采飛揚,講得氣象高遠,內容深厚,幽默雋永,充滿智慧,充滿機趣,充滿激情,洋溢著對社會對民族的誠摯感情和對生活的深厚熱愛。課上課下,我們絲毫沒有聽到甚至感到當時所謂‘中年知識分子’比較普遍的那種對各種條件的抱怨。反過來說,許多課從概念上看,誰都可以講,患得患失、怨天尤人者也能講,但絕對講不出金老師的氣度和神韻。金老師的課,更著重于人的培養和塑造。凡涉及人品、氣節的都濃墨重彩,強調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保ā段氖分R》,2009年第2期)
先生在教學過程中,還特別善于調動學生的積極性,注重與學生的互動交流。先生認為,講課必須要聽的人覺得清楚、精彩,才會有真正的效果。這效果的取得,其實是個主客觀統一的過程。教師把課講好當然是起主導作用的;但究竟有效與否,那就還要看學生接受得怎樣,因此必須把講授與接受統一起來考慮。怎樣才能知道學生是否接受并理解了呢?先生有一個十分重要的經驗,那就是注重與學生眼神相接。他認為,講課如果只知一味地照本宣科讀講稿,是很難講出精彩效果的,必須時時注意觀察學生的反應,當有的學生流露出茫然、疑惑的眼神時,就說明他沒有聽懂,或者沒聽進去,或者是自己沒講清楚,要么就是講得不夠精彩、不吸引人,這就需要修正自己的講法。與此相關,先生講課極富節奏感,常常在學生聽得疲倦時來一兩個笑料或故事,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先生的課,講得極其清楚,所謂條分縷析,頭頭是道,而且相當深入。這種講課,看上去舉重若輕,其實處處艱辛。看他的講義,不僅字跡清晰秀麗,而且往往是天頭地腳補滿了種種“插曲”和“典故”,所謂口才好會講課,其實是用心用力備課。
就是在這樣的課程中,學生們漸漸地體會到了一種學風。北大也許是中國一個最特殊的大學,在它的傳統中,除了對中國前途懷抱的那份責任和抱負,讓人生出激揚文字指點江山的情懷之外,還有一種絕不等同流俗的學術風氣,人多注意到這種學術風氣的自由和開放,但也應當留意這里也有嚴謹和規范。
先生授課講學的這些“絕活兒”,既來自于他過人的稟賦與勤奮,也源自他的一個重要的教學理念——課是講給別人聽的。先生認為,給學生講課必須處處為學生著想,樹立一種服務意識,只有服務到心才算是服務到家。而要服務到心,必須心中深懷著對青年同學的善意與愛心,只有這樣才能縮小師生間在思想情感上的距離。感情融洽了,說話才能投機,彼此越說越愛聽。
除了授課之外,先生所傳授的一系列學習方法也使學生們受益無窮。“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身為老師大抵都會教學生一些讀書學習的方法,但很少有人能像先生那樣,用極其精練的語言把一系列樸素而尖端的學習方法概括得那么生動傳神、易懂易記。
“看為基礎,想為主導,落實到用”,凡是親聆過先生教誨的學生,對這三句話無不耳熟能詳,銘刻在心。
“看為基礎”。具體說就是好學不倦,不斷擴大和加深自己的知識,并能在學習前人知識成果的基礎上進行新的創造。“看”包括很多方面,僅就其中“看書”這一點來說,也需要掌握方法。先生認為正確的看書法應該是“發酵式看書法”,就是說看一本書除了掌握其全部或一部分內容之外,還要邊看邊想,在書的內容的啟發下,產生自己的看法和體會,得到更多的收獲。
“想為主導”。先生認為,在學習中要開動腦筋,全面運用思考、記憶、想象、聯想等各種才能,在學到的知識和面臨的需要解決的課題之間建立起聯系,進行深入的思考和回憶。只有堅持以想為主導的腦力勞動,學習才會深入,知識才會有用,也才可能有所創造。
“落實到用”。先生認為,治學不能務虛,“看”過、“想”過之后,一定要落實到寫。對于有志于學習語言文學的人來說,“用”主要是指“寫”?!皩憽辈粌H是“看”和“想”的繼續,而且能使思維的成果深刻化、條理化。往往有這樣的情形,有些問題好像已經想透了,等到寫出來一看,卻蠻不是那么回事。在寫作上不經過長期的、艱苦的鍛煉,是不容易把思維成果準確深刻地表現出來的。先生曾說,古文獻專業的人讀文獻,當然是首要的事情,不過看得多了,得要有思想,把文獻勒出脈絡理出頭緒,而最終還是要把它寫成文字,否則讀書滿腹卻兩手空空。他很不贊成所謂“五十歲后再寫文章”的老教條,倒總是鼓勵學生把想法寫出來。在先生的鼓勵下,古文獻專業一些優秀的本科生、研究生成了中華書局著名刊物《文史知識》最年輕新銳的作者。
這三句格言式的精辟歸納,言簡意賅,切中要點。其核心就是鼓勵治學的人把學習和創造緊密結合在一起,而且要“趁熱打鐵”,邊學習邊創造,以創造促學習,使學業在這“邊學習邊創造”的循環往復中不斷得到提升。
“知識能用才是力量”。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已經成為人們普遍認同的真理,但知識怎樣才能成為力量?并不是每個人都十分明白。所以先生特別強調知識的運用,提出“知識能用才是力量”的觀點。先生認為,無論是本科生還是碩士、博士生,在大學里花上若干年時間,學習了不同的學科,并不等于他就可以掌握這些不同的學科;看了很多本書,并不等于他就掌握了這些書。知識是否被學習者吸收并使用,要看其學習是否與實際工作相結合。學生在學校里就要樹立學以致用的觀念,而到了工作中,“用”則是最好的學習方式。紙上得來終覺淺,以用為主,在用的過程中,缺什么知識就趕緊去學,學了就用,就是把知識變為自己本事的最快手段。人在強大的壓力下,其內在的潛力就會被“逼”出來,學習能力會極大地釋放出來,大腦高度集中,搜集應對當前困境所必需的信息,隨即轉化為操作的能力,這就叫“知識能用才是力量”。
體味先生提出的“看為基礎,想為主導,落實到用”和“知識能用才是力量”等治學思想,不難發現,先生對“學以致用”的重視,是超乎尋常的。為了進一步闡釋如何“用”并強調“用”的功效,他還提出了“建立根據地”學習法。
什么是“建立根據地”學習法?先生說:“所謂‘建立根據地’,是指在多變的工作中要力爭在每個崗位上做出一點成果,有個立足之地,這些成果雖然分散在各個學術領域,最后卻可能連成一片?!痹谥螌W實踐中一定要注重創造成果。每讀一本書,每學習一點什么,都要做出一點成果,把一個個小的成果連接起來,就會形成自己的學術“根據地”。先生告誡后輩學人:千萬不要學做“兩腳書櫥”,書讀了不少,卻只能用作茶余飯后的談資,真要干活卻無真才實學。
先生概括的學習方法還有很多,如強調勇于開拓、善于積累、不斷充實的“滾雪球法”等等。
先生關于教學與治學的思考和實踐,影響了為數眾多的后輩教師和青年學子,有些“金氏箴言”,甚至成為令他們受益終生的座右銘。在無數聆聽過先生諄諄教誨的學子那里,先生當之無愧地享有最受敬重師長的禮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