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官階制度引論
- 閻步克
- 11字
- 2019-12-25 17:12:17
第一章 特點、概念與對象
1.基本特點與研究意義
本書的目的,是探討中國官階史研究的框架、概念與方法、基本的線索與問題,即中國古代官階可以如何觀察、如何認識、如何解釋、如何分析,而不是分時代敘述各朝官階制度的概況或細節。所以,對基本框架、概念與問題,書中要做較詳細的討論;至于制度的細節,則一般只做概述,點到為止。
在全書開端,首先對書名中的“官階”一詞做一說明。“官階”一般指官員等級,但本書的考察也包括官職等級。像秦漢使用的“若干石”秩級,就是官職的等級;九品官品也不只是官員等級,也被用作官職的等級。我們將使用“品位”、“職位”兩個概念,把官員等級與官職等級清晰區分開來。考察的對象,將包括各種位階。其中如唐宋的文散階、武散階是官員的級別,但如爵級、勛官,其擁有者就不限于官員了。平民可能擁有爵級,士兵可以擁有勛官。又如魏晉南北朝的中正品,唐宋明清的各種科舉功名,其擁有者是官僚候選人,它們不算“官階”,但卻是一種“品位”,用于標示任官資格之等級。如果使用“等級管理制度”,就能把更多位階包括在內,甚至把一切具有品位與等級意義的制度安排,都包括在內。不過“等級管理制度”的提法也可能給人一種感覺:只是在行政與技術層面上談官階。然而中國古代品秩位階的功能是很廣泛的,并不僅僅限于行政與技術層面,本書的很多討論將在政治社會層面展開,以顯示一個“官本位”社會的面貌。既然尚沒有一個能把對象和目的都涵蓋在內的適當詞語,那么索性只用“官階”以點代面,也是一個可取之方。
中國古代的官職架構在周朝初具規模,相應也出現了公、侯、伯、子、男這樣的爵號,與公、卿、大夫、士這樣的位階。帝制兩千年中,各種樣式的品秩位階不斷涌現,如二十等爵、祿秩、九品官品、中正品、文散階、武散階、勛官、科舉功名,以及各種品位性官號,等等。從周朝算起,中國官階經歷了近三千年的發展,其連續性是舉世無雙的。漢朝盛期的人口近6千萬,清朝人口有三四億。雖然不能說政府規模越大,其品秩位階就一定越復雜,但二者仍有相關性。
中國古代官階的主要特點有哪些呢?在討論之初便能看到的特點,大約有如下幾點:它達到了較高的合理化程度與法制化程度;在結構上呈現為一個“一元化多序列的復式品位結構”;實行功績制,依功進階,保障了人員的制度化流動;除了職位管理,它還通過各種品位來實施復雜的身份管理;作為一種重要的政治調節手段和社會調控手段,它塑造了一個“官本位社會”;等等。下面一一述之。
第一,中國官階達到了較高的合理化程度與法制化程度。所謂“合理”,指采用可操作的、規范化的與程序化的技術手段,確立了職位科層結構,實施了人員等級管理,進而保障了行政運作。無論是秩級還是官品,都清晰標示出了官署與官職的級差,將之劃分為不同類別,把其間的統屬、監管與協作關系,納入了一個有序的架構。權力、任務、責任和資源的分配,由此變得規范而便利了。針對權責、薪俸、資格、特權、禮遇等不同等級要素,制度規劃者用不同位階分別處理。像“以德詔爵,以功詔祿,以能詔事,以久奠食,惟賜無常”,像“爵以定崇卑,官以分職務,階以敘勞,勛以敘功,四者各不相蒙”之類論述,都反映了古人對需要管理的不同事項,可資采用的不同位階,都有了清晰的認識。等級安排有法可依。周朝已有記述等級禮遇的典章了,如楚國《祭典》:“國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饋,士有豚犬之奠,庶人有魚炙之薦。”從《商君書》里,能看到與爵級、秩級相涉的法令的存在。秦簡有《軍爵律》,是關于軍功爵的法規。張家山漢簡中有《爵律》和《秩律》,分別是關于二十等爵和祿秩的法規。漢代還有《祿秩令》。魏晉以下律、令分途,品級由《官品令》之類文件規定之,此外還有大量法規禮典涉及了等級管理。現代“職位分類”制度對每一職位都提供“職位說明書”;而在中國古代的法典上,對百官權責、級別與待遇,通常也都有正式的規定。
第二,中國官階是一個“一元化多序列的復式品位結構”。這是經過漫長發展而逐漸形成的。周朝有兩套爵級:公、侯、伯、子、男和公、卿、大夫、士。前者用于國君,后者標志著貴族官員的位階。這是一種“爵本位”的等級秩序。戰國秦漢出現了二十等爵,以及由“若干石”構成的祿秩。其時的品位結構,可以稱為“爵—秩體制”。魏晉時九品官品問世,又提供了一個容納各種位階的一元性框架。由將軍號等構成的武階、由大夫等散官構成的文階,以及來自北周府兵官號的勛官,在南北朝逐漸形成。唐帝國以“職、階、勛、爵”組成位階體制。在這個過程中,“一元化多序列的復式品位結構”得以形成。除此之外,古人還使用過繁多的品位性官號,如員外官、檢校官、祠祿官、加憲銜、加宮銜、功臣號等。魏晉南北朝的中正品,科舉時代的功名,也是重要的資格尺度。可見中國的制度規劃者,在等級管理上經驗豐厚、手段老道。當局經常顯示了這樣的傾向:只要可能,就盡量用位階形式來實施等級管理。總之,中國位階是“復式”的,由繁多的序列和豐富的等級手段構成,各種位階各有其用,互相配合而相得益彰;同時又是一元化的,各種位階共同支撐著一個等級金字塔。這是一種“官本位”的等級秩序。
第三,中國官階富于功績主義精神,保障了制度化的社會流動。傳統社會的位階,大多都有濃厚的封閉性和凝固性,越在歷史早期越是如此。相對而言,中國官階與現代文官制就有較多近似之處。周朝實行“爵本位”。在戰國以下,功績制(merit system),以及以知識、技能和能力(所謂KSAs,即knowledge, skills and abilities)為依據的流動機制,獲得了長足的發展,由此進入了“官本位”時代。“爵本位”是貴族性、封閉性、凝固性的,“官本位”則是行政性、功績制、流動性的。商鞅創立的軍功爵制,按照戰場所獲“甲首”晉爵。在秦漢,“功次”成為官吏晉升的基本依據。中古的九品中正制,一般被認為是維護士族特權的,但從制度本身看,它仍是一種以德才為準的評價制度,而且還有品位升降之法,如“以五升四,以六升五”、“自五退六,自六退七”之類。從北朝到唐宋,考課晉階之法常規化了,考課與個人位階的上升直接掛鉤。科舉學歷更不必說了,它是通過高度程序化的考試獲得的。這在前現代社會中,最富現代色彩。官僚政治的基本精神就是“選賢任能”,所以王朝的各種階爵銜號,是以便于升降的樣式被設計的,是一個可攀登的階梯,伴以各種計勞、計功、計能、計資的辦法,采用考試程序與考績程序。為方便管理,其級差設計,以及配置在各個等級上的薪俸、特權、禮遇等,通常是“數字化”了的,采用整齊的數列形式。
第四,中國官階通過各種復雜的品位安排,來實施身份等級管理。所謂“品位”,指的是官員個人級別,即不含權責在內的官號位階。現代文官組織主要表現為一個“功能組織”,其等級安排,通常以職位管理為中心,其人員結構與職位結構高度匹配。較原始的政權則不相同,一般實行品位分等,等級管理的重心在“人”而不在“職”。帝制時代的中國官階,與二者都不相同,它職位、品位并重,對“人”與“職”的管理,都形成了發達的制度。從“人”的管理方面看,中國官僚組織在相當程度上又是一個“身份組織”,它的人員結構與職位結構明顯不對稱,人員結構遠大于職位結構;其身份管理,是通過復雜的品位手段實施的。盡管歷代王朝在“重職位”還是“重品位”上有過較大變化,但總的說來,歷朝大部分位階被用于品位管理,即身份管理。這就使其等級管理呈現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有權有責的職位。第二層次是有官無職者,處于候選或休閑等狀態,但已是“官”、已在“干部隊伍”之內了,而且其數量大大超過職位的數量。第三層次是民間的王朝名位擁有者。比如,漢代有賜民爵的制度,天下大部分男子都在受賜范圍之內;又如明清的國家學歷擁有者,其數量也有數十萬人之多。他們連“官”都不是,但其名位也是人事部門授予的,作為官職候選人,進入了位階管理范圍之內。身份化的等級管理,還造成了一個與現代文官制大不相同的現象:“品位性官號”特別發達;當局經常把職位當品位來使用,從而造成“職事官的品位化”。歷史上大部分的品位序列,都是由職位轉化而來。各色品位手段,在管理資格、賦予特權、安排身份、實施獎懲等方面所發揮的重大功能,是最富“中國特色”的地方。
第五,中國官階是強大有效的政治調控和社會調控手段,它塑造了一個“官本位社會”。品秩位階首先是文官管理手段,但同時其功能決不僅限于文官管理,而是超越了行政邊界,進入政治和社會領域,發揮出強大的政治功能、分配功能和身份功能。王朝官貴是分為各種勢力、黨派與集團的,這時候,不同位階的頒授和晉升方式,就在其間發揮著調節功能,例如調節“貴—賤”、“文—武”、“士—吏”、“宮—朝”的關系的功能,異族政權下還有調節“胡—漢”關系的功能。王朝官爵,造成了“品級、等級與階級的更大一致性”。與“林立型社會”、“網絡型社會”不同,這是一個以“君—臣—民”為基本結構的金字塔型的社會,皇帝、皇族處于頂點,其下是官貴,再下是民眾。中國官階體現了“公權力的無限擴張”趨勢,它實際是在三個層面發揮作用的,即“君—臣”層面、“官—官”層面和“官—民”層面,就是說,官階也被用來確定君臣等級關系、官民等級關系。社會中的政治特權、法律特權、經濟特權和文化特權,是根據官爵來分配的。行政品級由此成為確認社會身份、塑造社會分層、施加社會控制、實現社會激勵、引導社會流動、建立社會認知、溝通社會交流的重要手段。當然,各個非行政領域在分等或分層上的自主性,在一定程度上是被容許的,或者說是王朝調控所不及的,各領域由此維持了一定活力;但與此同時,各領域的等級尺度與王朝品級又是可以通約的,輻輳于王朝品級,有如帝國金字塔的附屬建筑。
初看上去,官階研究是一個不大的領域,不容易成為顯學。在一些政治制度通史著作中,對品秩位階的敘述往往只占寥寥幾節,連一章都夠不上。但在我們看來,它很可能不像初看上去那么狹小,有可能通過努力,而使之變得重要一些。首先在研究框架上,本書將通過如下處理來拓寬視野:
1.把一切具有等級與品位意義的制度安排,都看作研究對象。
2.把位階解析為若干構成要素,如權責、資格、薪俸、特權、禮遇等,由此更清晰地界定不同位階的功能。
3.提出“品位結構”概念,以考察各種位階彼此鏈接、互補與嵌套的樣式。
4.對“品位”、“職位”做清晰區分,進而把“品位性官號”的問題納入視野。
在這樣處理之后,期望有眾多新問題、新線索進入官階研究者的眼簾。這樣,官階研究的分量與意義,就將為之而上升。
官僚組織實行“科層制”,分科分層就是它的最基本特征。其等級結構既包括職位的分科分層,也包括人員的分類分等。“政治規則可以廣義地定義為政治團體的等級結構,以及它的基本決策機構和支配議事日程的明確特征。”也就是說,“職能”與“等級”是官僚體制的兩大方面,“一個都不能少”。重在闡述各種官職的職能及其變化的官制研究,可以稱為“職權視角的官制研究”。而本書則將揭舉“品位視角的官制研究”概念。在“職權視角的官制研究”中,官階只是官制的附屬物;而在“品位視角的官制研究”中,等級秩序是官僚體制的“半邊天”。組織內部的等級安排、地位升降與人際互動,就是它的生存方式與生命形態。中國王朝不僅是一個為社會提供公共管理的“功能組織”,而且還是一個君臣結合謀生謀利的“身份組織”。品秩位階被用來賦予各色人等以身份、權力、利益。反過來說,各種政治勢力,例如貴族與寒人、士人與文吏、文官與武官、宮廷勢力與朝廷勢力、胡人與漢人等等,他們對身份、權力、利益的爭奪,都將體現在適合于一己的等級地位與位階樣式的爭奪之上。
若干中國制度史的著作,其對古代位階的敘述,往往局限在技術層面;而另一些討論中國等級社會的論著,又往往在闡述官僚特權之時,忽略了其技術意義。而本書試圖把兩個方面結合起來。從“職權視角的官制研究”看,這個體制向社會施加政治統治和提供公共管理,國家、社會兩分,官階只是其內部的文官級別問題;而從“品位視角的官制研究”還能看到,行政等級變成了一種社會制度,國家、社會呈現為一個等級連續體,品秩位階成了整個社會的身份支柱。這是一個高度行政化的“天下”秩序。為此,本書還要提供如下視點:
1.揭舉“運作考慮”與“身份考慮”、“功能組織”與“身份組織”概念,超越行政技術層面,考察官階的身份功能。
2.揭舉“品級、等級與階級的更大一致性”論題,觀察官階對中國政治與社會的身份建構。
3.在“官—官”層面,通過“貴—賤”、“士—吏”、“文—武”、“宮—朝”、“胡—漢”五線索,揭示中國官階的政治調控功能。
4.揭舉“品位結構三層面”概念,對“君—臣”、“官—官”、“官—民”三者關系做總體觀照。
由此,官階研究的意義,將進一步增大。
無論在古代還是當代,中國政治體制,包括其等級安排,在塑造社會形態上都顯示了巨大的權重。為此本書將采用一種“制度史觀”。在近代以來,“傳統—現代”模式一度成為觀察歷史的出發點。基于“現代化”的需要,人們用“階段論”反觀中國史,把它分成若干階段,視之為由低而高,最終將進入“現代”的一個進程,而“現代”則是以蘇聯或西方為參照的。這些“階段論”,包括以郭沫若先生為代表的歷史分期討論,以及內藤湖南、宮崎市定基于文化形態而提出的古代國家、中世貴族制和“東洋的近世”的三分法,等等。然而在21世紀,中國在保持著其政治體制獨特性的情況下的迅速崛起,卻使“傳統—現代”模式顯出了其簡單化的方面,并啟迪我們變換眼光,轉而思考“中國國情”、“中國道路”問題,思考中國歷史進程的自身邏輯,及其文明歷程的周期性和連續性問題。所謂“連續性”并不是要否定“階段”,它承認兩千年的帝制時代有變遷,有“變態”,但它強調其變遷、發展有一個“中軸線”,各種“變態”是圍繞“中軸線”而左右搖擺的。在“階段論”極力凸顯各階段的特殊性之時,“連續性”的研究在衡量“變態”幅度和尋找“回歸”動力。
當然,“連續性”的提法,并不是說中國歷史上沒有“變革”。這樣的變革大概有三次。第一次是夏王朝建立、國家誕生,由此進入“王國”時代,這是中國國家1.0版。第二次是戰國變法造成的巨大社會轉型,由此進入“帝國”時代,這是中國國家的2.0版。第三次發生在近現代之交,這場變革已持續了一百多年,至今仍未結束;中國國家升級換代的3.0版,將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形成。我們刻意使用1.0版、2.0版、3.0版這樣的用詞,就是要顯示中國歷史舉世無雙的連續性,即便是“變革”所造成的“轉型”,也宛如同一版本的升級換代。近代歷史不過一百年而已,四千年文明、兩千年政治體制留下的巨大歷史慣性,其所造成的“中國特色”、“中國國情”與“中國道路”,將在宏觀層次與“長時段”上,影響未來中國的發展方向與國家形態。
帝制兩千年中,經濟、文化發生了重大變化,但在古人的感覺中,社會變遷卻沒那么大,他們依然生活在一種“君—臣—民”體制之下。那感覺不是沒有道理的,道理就是中國政治體制在決定社會等級、社會關系與社會觀念上的巨大權重。中國特有的政治文化體制,就是中國歷史“連續性”的主體;這里的政治體制在決定社會形態上,發揮了特殊重大的作用。所以,我們不是以經濟關系為出發點,也不像文化史觀那樣“面面俱到”,從政治、經濟、文化來綜合觀察社會形態,而是以政治體制為出發點,進而再把經濟、文化、民族等方面變動與之聯系起來。我們相信,在中國古代,經濟、文化、民族及民間生活等方面的各種變遷,最終只有在其與國家、與政治體制的關系中,才能得到最充分的理解。因為這是一個“政治優先”的社會,行政化的社會,管理者的社會。這里并不否定、而且完全承認生產方式與經濟關系的“基礎”作用,上述中國國家的三次大變革,都是以經濟變遷為基礎的。但“制度史觀”所關注的是,中國政治體制是如何在穿越各種經濟變遷之后,依然保持了其基本特征的;甚至如何經自我調整,而將已變遷了的外部社會,改造為適合一己生存的“環境生態”的。
總之,“制度史觀”所強調的,是中國政治體制在塑造社會形態上的巨大能動性,及其發展的連續性。期望有較多的青年學人,關注并參與完善“制度史觀”。對中國古代國家來說,“官制”就是政治體制的主體,“等級秩序”又是這個體制的“半邊天”,既然這樣,官階研究的意義就進一步重大起來了。
贅言之,官階研究的意義,可能并不像初看上去那么狹小。經過努力,它可能會變得重要得多。相關的努力包括三次“放大”:
1.嘗試通過新的框架與概念,發掘出中國官階的更多結構性問題。
2.采用“品位視角的官制研究”視角,把等級安排與身份秩序視為中國官僚政治體制的“半邊天”。
3.采用“制度史觀”以提升官制研究的重要性,進而通過“品級、等級與階級的更大一致性”的論題,把王朝品爵看成支配社會分層與流動、塑造社會形態與面貌的主要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