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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荀子·正名》解

墨子唯實,公孫龍唯名,荀子正名,而莊子乃出其幽渺之言,作無端無涯之詞,變是非之論為“絲畫織空”。儒家想撥亂反正,唯有正名。“余嘗譯荀卿正名之言,實有取于三家?!売忻c‘制名’之樞要,則取諸墨。‘所緣以同異’,及‘異狀同所’,諸分別義,則取諸公孫龍?!疅o名固意’,‘約定俗成’,則又齊物‘寓庸’之旨也?!?/span>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715頁。荀子《正名》篇乃為儒家正統“意識形態”,在歷史上的作用既有語言學意義,更有政治統治意義,是維持等級秩序的學問?!墩菲诵?,在于嚴格遵守名分,不可以亂名。荀子區分了不同的“名分”:一曰遵循舊名的專名——“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二曰散名——又分成兩個部分,第一,也是遵循舊名:“散名之在萬物者,則從諸夏之成俗曲期?!?img alt="“曲,一方也。期,辭也?!凇?,謂‘方言’也?!蔽榉前伲骸吨袊琶已浴罚ㄏ拢袊鐣茖W出版社,1983年,第71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8FE54/13173354505505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915400-aBT36Knp2r3zgxv9P4mAxJd54rL0XKEJ-0-f88fd4cd36dcbb27ad16bf777e4190f4">第二,“散名在人者,生之所以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同上。“在人”的散名,可以作新名。

《正名》篇云“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之約謂之不宜?!?/span>雖然在最初給事物起名字的時候,可以是任意的,比如第一次給“貓”取名,人們把這個動物稱為“mao”的心理動機是偶然的,如果當時的心思偶然與其他動機相遇,今天的“mao”就會發出別的聲音。但是,一旦人們都開始熟悉把這個乖順的小動物稱為“貓”,也就是說,一旦約定了名字的事物,就不要在使用過程中隨意變化其意思,比如,不要再用“mao”的聲音指謂今天稱為“狗”的動物。荀子的這個說法當然是不錯的,它符合生活中的自然常識。儒家是宣揚常識的“學問”,在生活中是很實用的。

《墨經》主張“名固無實”,這很像一詞多義現象,一個詞語,既可以命此,亦可以命彼,全在于情景的不同。莊子引用的惠施的所謂“方生方死”之說也是不遵守“約定俗成”的,也就是使約定的名字的意思迅速解體,使它同時是別的意思。這個別的意思既可以說出來,也可以不必說出來,這就是隱喻、暗示、暗指——其實,這樣的情形在中國文字中幾乎比比皆是。漢字充分利用了“符號的任意性”,一個詞語并非必定與某個固定的指稱相連接,既然名字是約定的產物,當情境變化了,約定隨時可以打破,就會出現重新約定以至再重新約定,甚至可能暫時只有聲音而沒有辦法約定的情形。這些聲音由于相當響亮簡單,容易流傳(比如當下廣為流傳的一個典型的漢語語音“hu-your”:“忽悠兒”),但是卻沒有相應現成的詞語概念準確地說明它們是什么意思。其實,人們也并不太計較它們的準確意思是什么。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意思反而在于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用盡可能簡單的詞語或句子,傳達出盡可能多的含義,這才是漢字的精髓,也就是詩詞。

荀子則不以墨子和莊子的上述意見為然,他強調名字在約定俗成之后的不可改變性——因為只有這樣,名實才不會混亂。否則,名實就永遠處于流動的不固定狀態,人們的行為就會無所適從,人心就會不穩,倫常輩分就得不到遵守、貴賤等級就會混亂,社會就要動蕩——語言、倫理、政治問題就這樣連接起來了。“約定俗成”是荀子特別提出來的,可以說是《正名》篇的“樞要”。它同時是政治和道德上的“約定俗成”,這不禁讓我們想到近代西方思想家們的“社會契約”理論,它也是一種不必有真的合同并在上面簽過字的“契約”,只是一種名義上的契約。我們憑什么遵守荀子的“約定俗成”和西方思想家們所謂的“社會契約”呢?只是因為精神的習慣。因之,“約定”的觀點,是一種穩定的力量,而不是革命的力量;是一種“統治”的理論,而不是造反的理論。被荀子指責的所謂“亂名”,比如首先可以是公孫龍的“白馬非馬”,墨子的“名固無實”,惠施和莊子都同意的“方生方死”之說。在二千余年之后,我們終于發現,因為不求運動與變化,荀子所代表的儒家學說是缺少創造力的,它一直被歷代統治者尊為“國家哲學”,因而成為保守的力量,是束縛人們精神創造力的枷鎖。與此同時,在“百家爭鳴”時代與儒家“平起平坐”的公孫龍、墨家、惠施、莊子的思想,在中國社會的精神生活中,長期被邊緣化,或者被看成異端邪說;但恰恰是這些思想家的想法,與哲學最為接近,因為它們強調對事物進行一種動態的分析、強調事物的個別性、強調個性與精神自由。

意味深長的是,公孫龍、墨家、惠施的主張,有些類似于西方中世紀的唯名論。我們把“唯謂”與“名無固實”聯系起來,就會得出一些在儒家看來匪夷所思的“異端邪說”——其不合理性,是不合乎自然的常識,也就是說,沒有現實生活中的使用價值?;蛘哒f,類似于“白馬非馬”的理論,是一種陽春白雪,既然它們只可以存在于想象中,它們在性質上就更接近于藝術。需要指出的是,這種所謂的“陽春白雪”,卻與一種“原始的”甚至“野蠻”的思維狀態連接一起的——它在不同事物之間外在的相似性連接問題上走極端,是一種突然插入性的極端思維。它們也有“同一性”或“相似性”之間的連接,但不是遵守形式邏輯的分類,而是一種橫向的分類方法——在形式邏輯之同一律認為是一類的事物,在“橫向邏輯”看來卻是異類的事物。茲舉一例,《墨子·小取》篇曰:“盜,人也。殺盜,非殺人也。”為什么呢?因為盜犯與人是異類,人不當殺,盜竊卻當殺。至于殺了盜也就等于殺了人(因為盜竊犯也是人,這是一種正常的分類),這不是“橫向邏輯”所考慮的范圍。墨子自有他自己的道理:“盜,人也。多盜,非多人也。無盜,非無人也……惡多盜,非惡多人也,欲無盜,非欲無人也……愛盜,非愛人也;不愛盜,非不愛人也。殺盜,非殺人也。”與其說這是把“盜竊犯”這個“小名”從“人”這個“大名”之中排除掉了,不如說,這段話是把“人”當成了一個和“盜”一樣的“小名”、個別名稱,因此類似于“唯名論”的觀點。既然事物之間的連接是“橫向的”而不是“縱向的”或“垂直的”,不是從屬的,那么,橫向的各個要素之間,就不存在什么等級差別而一律平等。所以殺盜不是殺人。我們當然不能說這個分類方法是絕對正確的,它甚至在實踐中的效果是災難性的。但是,任何問題都不是絕對的,這種橫向的分類方法不僅一向就存在,而且直到現代,還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起著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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