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7—19世紀的研究與布克哈特
在17至18世紀,歷史學家多半在通史類的著作中提及文藝復興的歷史史事。
在伏爾泰(1694—1778)的身上既有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的血液,又有理性主義時代的氣息,加上他才思橫溢的筆觸,終成思想泰斗。在伏爾泰看來,歷史著作必須記述一個時代的整體,必須傳達出一個時代的精神風貌。伏爾泰所撰《風俗論》(商務印書館,1995—1997年)一書的中文版中冊主要涉及我們通常所說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歷史。打開此冊,很容易發現這樣一種現象,即每敘述完一段時期的歷史就會有專章論述文化,如第121章的標題是“15世紀和16世紀的風俗習慣和文化藝術”。伏爾泰在其他著作如《路易十四時代》(商務印書館,1982年)中也十分關注文化現象。G.P.古奇甚至稱《路易十四時代》是第一部真正稱得上文明史的著作。可見伏爾泰的史學觀和專注政治史的史學傳統相比已經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不僅是伏爾泰,而且整個18世紀都沒有文藝復興史的專題研究,不過這一世紀的文化史研究則不乏精品。與伏爾泰生活年代大體相當的歐洲大陸史學界活躍著不少文化史和文化哲學研究的大家。德國考古學家和藝術史家溫克爾曼(Winckelmann,1717—1768)、法國思想家孔多塞(Condorcet,1743—1794)、德國歷史哲學家赫爾德(Herder, 1744—1803)等就是其中的代表。相比之下,溫克爾曼文化史學術成就和文化史觀點影響最大。他的《古代藝術史》主張從歷史的過程看待藝術創作及其歷史,特別提出要注意藝術的風格問題。溫克爾曼的文化史研究思路為以后這方面的研究奠定了理論和方法的基礎。孔多塞則在其代表作《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
中專門用兩章篇幅來談科學的復興問題(參見該書“第七個時代”和“第八個時代”)。赫爾德的歷史哲學思想同樣影響了一代人的心靈,他有兩本重要的著作即《關于人類教育的另一種歷史哲學》(Auch eine 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 zur Bildung der Menschheit)和《人類歷史哲學的觀念》(Ideen zur 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
赫爾德的核心觀點是要從文化的角度分析歷史現象。
18世紀是理性主義逐漸占主導地位的歷史時期。思想家們特別樂意從事物的規律、事物的整體出發來分析歷史和社會現象。1855年,法國歷史學家米什萊(Jules Michelet,1798—1874)發表七卷本《法國史》,其中第七卷即以“Renaissance”為題。米什萊使用Renaissance意在表示一個與中世紀不同的時代,這個時代不僅包括意大利,還應當包括法國、德國等。它提示學人,那些人文主義者要復興古代的智慧,通過藝術等手段去調和自然感性和理性,并實現根本意義上的文化轉型。這種文化轉型也可以視作一種由自身原因而導致的文化生殖,或叫Self-generation。這樣,學者就應當從廣闊的社會背景中去探討新的文化產生的原因和新的文化內涵。
理性主義時代的法國史學家基佐(Guizot,1787—1874)對14—16世紀政治史的敘述也值得一提。基佐對文藝復興時段的敘述主要體現在《歐洲文明史:自羅馬帝國敗落起到法國革命》一書中。基佐《法國文明史》
雖然卷帙浩繁,但只寫到14世紀初。基佐《歐洲文明史》倡導歷史學家從總體上把握歷史事實的歷史哲學,認為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緊緊扣住人。因為只有人具備融物質與精神為一體的總體性,因為只有人可以將其活動和成果通過社會的整體結構表現出來(筆者所概括的上述觀點可參見基佐《歐洲文明史》第一講)。這些是我們閱讀基佐的文藝復興時期歷史敘述時必須注意的理論支撐點。我們尋著古奇《十九世紀的歷史學和歷史學家》的提示,還可以發現更多的學者的看法。
19世紀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文藝復興史研究時期。首先應該提及的兩位大家是瑞士人布克哈特和英國人西蒙茲。當然還有諸多知名的學者出現在這一時期。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文化史研究逐漸成為西方史學的主流之一。其中文藝復興史研究是文化史研究的重點領域。與西方其他歷史研究領域相仿,文藝復興史研究的基本脈絡仍遵循啟蒙時代和理性主義時代的編史理念,即注意對時代特征加以概括,注意從時代的整體出發來分析歷史現象,注意敘述結構的完整性。例如文藝復興史研究的泰斗布克哈特就非常注重對文藝復興時期特征加以勾勒。由他所概括的諸如“個體主義”、“人的發現和世界的發現”、“作為藝術作品的國家”等特征,一直是這一領域的研究指導綱領,也被視為歐洲文藝復興史和文化史研究的一個突破。需要說明的是,布克哈特的這種研究和批評的風格貫穿于他所有重要的作品之中。但布克哈特與一些理性主義史學家善談形而上學的概念不同,他的所有結論都是在個案分析的基礎上做出的,并且始終不超出個案所能解釋的范圍(詳后)。
目前布克哈特的德文著作編撰情況如下:
(1)1929—1934年分卷出版的14卷本,簡稱“JBGA”本。第1—14卷分別是:第1卷《早期論文選》;第2卷《君士坦丁大帝時代》;第3、4卷《意大利藝術指南》;第5卷《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一篇論文》
;第6卷《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第7卷《世界歷史沉思錄》、《歷史斷想》;第8—11卷《希臘文化史》;第12卷《意大利藝術史的貢獻》;第13卷《古代藝術》、《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回憶魯本斯》;第14卷《演說集》。除了布克哈特的書信集、短篇論文和少數幾種著作外,大部分重要的著作都已編入。這個本子是以后各種單行本和匯編本的基礎。
(2)20世紀50年代出版的布克哈特著作10卷本,簡稱“GW”本。
(3)正在陸續出版的完整考證版文集,簡稱“JBW”本。
(4)其他匯編本和各種單行本:《布克哈特書信集》,注意前面有Kaphann的長篇導言;《世界歷史沉思錄》
;《意大利藝術指南》
;《藝術與文化史講稿;回憶魯本斯》
;《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一篇論文》
;《希臘文化史》,插圖本
;《希臘文化史》節選本
;《意大利文藝復興祭壇畫》
,八開精美裝幀本;《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
,有詳細黑白色建筑圖片和注釋,布克哈特本人對文藝復興時期建筑有特殊的興趣,注意細讀,等等。
筆者如此不惜筆墨,對布克哈特的著述加以介紹,其原因在于布克哈特的思想、學識和生平等對每一個從事文藝復興時期歷史研究的人都會產生獨特的影響。后來經常有作者模仿布克哈特以某個特征為線索撰寫文藝復興史,如桑迪拉納就以“冒險的時代”為名寫就一本文藝復興讀本。但史家更應注意的是,盡管布克哈特主要是一位藝術史家,其一生的貢獻也主要是在藝術史的方面,但他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中已經把史學的觸角伸向了廣泛的社會生活領域。在他的筆下,家族、兵器、職業軍人、滑稽演員、藏書、城市公民生活、慶典、社交語言、婦女化妝、家政、鄉村生活、迷信活動等均得到了生動的體現。因此,布克哈特的作品在很大的程度上改變了伏爾泰《路易十四時代》和《風俗論》的文化史寫作風格。布克哈特的風格是:不要被傳統的抽象概念束縛住歷史學家的手腳。歷史學家的唯一責任是立足歷史上的個案,通過對個案的概括和研究找出某種歷史的共同特征。布克哈特始終提醒自己與那些十分注重概念演繹的哲學家保持一定的思想距離。例如在評點古希臘文化時,布克哈特對形象藝術、詩歌音樂、哲學等做了詳細的考察,同時揭示古希臘城邦政治和民族、宗教、生活的各種特性。這些在《希臘文化史》一書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布克哈特的歷史思考方式有明顯的歷史主義傾向。正如認識布克哈特的業師蘭克(Ranke,1795—1886)的歷史主義時不能眼睛只盯著蘭克處理、考究史料如何客觀一樣,人們也必須在布克哈特的歷史主義背后看到熠熠閃光的精神。例如,布克哈特注意到心靈與語言的關系;注意到發生學意義上的語言豐富性;注意到文學藝術對人性的創造性自由表現,如此等等。因此,布克哈特能夠在更高也是更貼切的思想基礎上領悟文藝復興時期各位天才如馬基雅維里等的心靈世界。布克哈特對馬基雅維里評價的文字雖寥寥可數,卻不乏真知灼見。有些歷史學家對布克哈特個人及其歷史研究方法存有微詞。在克羅齊(B. Croce,1866—1952)看來,布克哈特由于對歐洲19世紀上半葉的歷史變動持悲觀的看法,因而將自己鎖在了歷史研究的樂園之中,并對中世紀、對文藝復興等懷抱著特殊的感情。
諸如此類的觀點都需要重新予以評判。事實上,正是布克哈特的悲觀主義、正是布克哈特對形而上學理性主義思想體系的反抗和對個體人性自由的捍衛,才真正抓住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基本特征,并對當時的各種史實做了獨到的評述,給了學人許多有益的啟示。確實,布克哈特與克羅齊等人相比少了一份形而上學思辨的情趣,或者說,布克哈特沒有使自己沉浸在哲學的思辨之中,與形而上學始終保持距離。但布克哈特通過對一件件歷史事例的把握,進而概括出時代的特征。布克哈特所使用的時代特征詞匯不是形而上學的理性思辨,而是一組歷史事例的集合或一系列歷史現象的濃縮。這種歷史思維方式在布克哈特評論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現象時得到了充分的反映。例如他在評價文藝復興時期的古典文化追求和宗教之間的關系時指出,“復興了的古典文化并不是通過任何學說或哲學理論,而是通過它所培育出來的一般傾向來強有力地影響著宗教”。
其他像“宗教氣質”等問題也“不能用任何一般的回答來解決”。
布克哈特所一意追求的是歷史中充滿個性的、自由的人和人的創造活動,或者反過來說,憧憬體現充滿個性的、自由的人和人的創造活動的歷史。
總之,布克哈特試圖還原生動的歷史,同時拒斥用形而上學理性思維包裹起來的歷史。
布克哈特的歷史主義思想有如下幾個要點:
第一,歷史是人的歷史,因此歷史中充滿人的精神或靈性。歷史的研究就是要展現事件表層背后的人的精神。這一想法體現了德國思想文化的傳統,也反映出布克哈特受蘭克學派的影響。但這種精神絕非抽象的一套理念,而是由生動的創造性、創造行為和成果體現出來的。例如在評價文藝復興時期的新柏拉圖主義時,就要牽涉到具體的個人(費奇諾等),以及他們在理解、解釋柏拉圖思想時所表現出來的某種傾向等。
第二,正因為人、人的精神是歷史最主要的內容,而人的精神又富有創造力、千姿百態,并通過每一個有個性的人物生動地創造反映出來,因此精神世界不是千篇一律的原則,而是獨特的家園。簡言之,歷史處處有其獨特的地方。個人是如此,一個民族、一個城邦也是如此。一個城市或一個共和國都像人的肌體一樣,是有活力的,有獨特的生命意義。如果將歷史縮小到人這個小宇宙來考察,那么歷史也是活的有機體:它無時不在表現自己的生命,維持自己的生命,延續自己的生命。活的有機體的任何部分的變化都反映了生命整體的變化。歷史上偉大的人物都對時代精神、對社會現實有獨特的感悟。同時,這些歷史人物充滿想象力,有自己獨到的社會政治理想。所以每一個人及其精神創作活動都有其特定的價值。歷史學家同樣要成為這樣一個人,將歷史的獨特性通過歷史學家直覺的本領展現出來。從這一點看,也許歷史學家更偉大,他不僅在創造思想文化,他還要與歷史人物及其思想進行對話,并將其展現出來。
第三,就每一個歷史時期而言,人性、自由個性的力量表現為和存在于具體特定的國家、宗教、文化等形式之中。在人性力量的支配下,國家、宗教、文化等力量相互作用,使社會呈現秩序狀態,形成某種特征。其中文化是人的自由個性的總體體現。國家等強勢的力量不能以犧牲文化為代價。布克哈特對國家主義等持反對的態度。所以歷史學家有無判斷人性-文化大勢的眼力顯得格外重要。歷史學家有責任去把握住歷史的特征,從而有的放矢地觀看其他社會歷史現象,并敏銳地在各種社會歷史現象中找到思想文化深層的內容。人類歷史的命運是,人逃不出盲動人性的制約,但人們可以用自由的精神文化創造提供人性一個暫時的住所,使人性呈現美的外觀。為此,布克哈特強調文學藝術對人性、人的自由性、個體精神的整體反映。就此而言,詩人、詩歌等既有現實的素材又有超越現實的因素,從而更能反映由個體的人及其活動構成的歷史真實。
第四,以上各點決定了歷史學家應當在歷史的事例中而不是在思維的原則中去尋找各種問題的答案。當然,歷史學家不是去呈現散漫的歷史事例。歷史事例中也有一般性的因素,如人性、個體精神、自由性等等。這要求歷史學家在分析和描述千變萬幻的歷史事例時做到形散而神不散,并用生動的語言將歷史事例呈現出來。在這方面,布克哈特與尼采的觀點頗為相似,認為最貼近生活的語言是最為生動的語言。因此,較早的語言(在尼采的心目中就是前蘇格拉底的哲學和語言)是最值得品味的心靈顯現。那種體系化的語言和概念則是生動世界褪色的象征。歷史學家一方面要懂得歷史中生動的情景,另一方面要善于運用生動的語言去展示那個生動的世界。
總之我們要懂得布克哈特的心靈和方法,從而得心應手地去思索文藝復興時期的歷史和文化。
現在就來說說西蒙茲,這位很有詩才和極強個性的歷史學家。他的7卷本《意大利文藝復興史》(Renaissance in Italy)差不多與布克哈特的著作同時發表,并提出了許多相同的看法。西蒙茲善于從廣闊的層面來探索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的心靈和創作實踐。其人物評傳如對米開朗琪羅的研究堪稱典范。將西蒙茲的研究與布克哈特的研究做一個比較,很有必要。西蒙茲的著作補充了藝術創作的部分,還寫了反宗教改革(Counter-reformation)的部分,比布克哈特的著作內容更全面。但兩人的史學觀還是有諸多差別。最明顯的是:布克哈特嚴格遵守歷史主義的方法,即始終以歷史的事例為分析的基礎,絕不用形而上學的概念來干擾其研究的對象和研究進程。相反,西蒙茲在著作中經常使用普遍性的概念,如文藝復興與近代理性精神的關系等。
在當代的歷史學家中,海爾對西蒙茲做了有見地的評述,認為文藝復興時期的歷史震撼著西蒙茲的心靈,他在那段時期中發現了高度完美的個性、發現了完整的人。
可能由于西蒙茲的詩才和極強的個性影響了他對文藝復興歷史完整的把握。但無論如何,西蒙茲對文藝復興文學史等內容的梳理和評斷至今仍被視為權威的看法。我們還是培養好自己的才氣,好好地與西蒙茲的心靈進行交流對話。事實上不是任何人都夠得上研究西蒙茲的資格,因為要領略西蒙茲的才氣實在需要一番錘煉的功夫。中國的學術界有必要對西蒙茲多加關照。
19世紀還有一個才氣十足、性格乖戾的藝術批評家佩特(Pater, 1839—1894)。佩特是唯美主義者,主張為藝術而藝術。其文藝復興藝術史方面的代表作《文藝復興》已譯成中文出版。英文版的書前有西蒙茲寫的“導論”,敘述了兩人的一些交往,從中能一窺佩特的思想、情感特點。西蒙茲以這樣的語句結束自己的導論,“他一意向往的是讓他的心靈‘像一個孤獨的囚徒那樣沉浸在自己的夢幻世界里’,正是這種囚徒式的夢幻世界成了這位作家思索、永恒追求的全部工作。”
這正是兩位心靈相通的藝術史家的對話。《文藝復興》其實是一部人物個案研究匯集。其中所涉及的人物有些我們比較熟悉如波提切利、米開朗琪羅等,有些如16世紀法國畫家杜倍雷(Joachim du Bellay)等我們則不太熟諳。書中還有對藝術史家溫克爾曼的精彩評論。所有評論都體現了佩特自己的藝術史獨特想法。貫穿全書或佩特所一貫堅持的文學藝術創作理念是:作家去捕捉、呈現的都是美的形式和理想世界,反過來說,任何東西只要以藝術的形式展示出來就必定是一種形式化的理想。為此,佩特還就柏拉圖主義等相關問題做了細致的研究,其講稿集結后以“柏拉圖和柏拉圖主義”為名發表。
從某種意義講,佩特的一生就是一部唯美主義作品的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