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一個超現(xiàn)實主義釋惑學(xué)家短暫而快樂的一生

鮑里斯·維昂或許代表了法國科幻小說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他把美國科幻小說譯成法文,使之在法國大受歡迎,而且他還展示了科幻小說主題評時論事的功能。誕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美國科幻小說不僅日益認(rèn)識到科學(xué)實驗室可以釋放出改變世界的力量,而且明確地把原子能、原子彈和太空飛行作為其關(guān)注對象,卻因此為一般大眾所嘲笑。而維昂從自己在二戰(zhàn)和德軍占領(lǐng)中的經(jīng)歷以及翻譯美國科幻小說的過程中,掌握了如何使小說的重心轉(zhuǎn)向深層,探究西方文化和人類靈魂出現(xiàn)的問題。在這一過程中,他對英國新浪潮運(yùn)動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

維昂(1920—1959)出生于維爾達(dá)夫雷鎮(zhèn)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從小就很有叛逆性。12歲時患的一場風(fēng)濕熱和幾年后的一次傷寒,使他的心臟健康受到影響,這或許是他轉(zhuǎn)向文學(xué)和音樂的原因。維昂死于39歲,當(dāng)時他正參加一部電影的非公開放映,這部電影由他的一部偵探小說改編而成,劇本也由他本人執(zhí)筆。維昂在巴黎度過的短暫而瘋狂的一生中共創(chuàng)作了10部長篇小說、42篇短篇小說、7部舞臺劇劇本、400首歌曲、4部詩集、6部歌劇劇本,還翻譯了20部短篇和長篇小說,此外,他曾在爵士樂隊中演出,灌制過唱片,當(dāng)過電影演員,寫了大約50篇文章。然而他所受的教育是工程學(xué)方面的,并在德軍占領(lǐng)期間當(dāng)了四年工程師,直到1946年才轉(zhuǎn)入專業(yè)寫作。

這種生活模式不是像他這種體質(zhì)虛弱的人所能承受的,更不用說再加上作家和爵士音樂家在巴黎的那種生活。維昂還是一名工程師時,就創(chuàng)作了好幾本小說,后來發(fā)表了一部極為成功的浪漫幻想小說《歲月的泡沫》(1946,英譯本1967年版名為《白日夢的泡沫》,1968年版名為《靛藍(lán)色心緒》)。他與讓·保爾·薩特和西蒙娜·德·博瓦爾相識并成為好友,而且和他當(dāng)時的妻子以翻譯家的身份得到兩人的推薦。后來,有位出版商詢問維昂能否翻譯一些通俗偵探小說。幾星期后,維昂拿出了《我要到你們的墳?zāi)股贤峦倌返男≌f手稿,以韋爾農(nóng)·蘇利文的筆名發(fā)表后,極為暢銷,各種評論對它極盡溢美之詞。兩年后,維昂公堂對證時,也是這部小說證明了他的作者身份,使他得以用韋爾農(nóng)·蘇利文的筆名相繼發(fā)表了另外三部小說。

維昂投身于真正的文學(xué)翻譯,翻譯了肯尼思·費(fèi)林的經(jīng)典之作《大鐘》、雷蒙德·錢德勒的《湖上夫人》和《沉睡》以及A.E.范沃格特的《虛空世界》,使得范沃格特像埃德加·艾倫·坡一樣,在法國比在美國更受歡迎。這也使得維昂被譽(yù)為法國現(xiàn)代科幻小說之魁。

他的劇本《為大家屠宰牲畜》(英譯版《屠夫入門》,1968)于1950年上演,批判了軍隊中的作風(fēng)和官僚主義,另外一部較為有名的劇本是《帝國構(gòu)建者》(1959,英譯版1962)。維昂還開始發(fā)表自己創(chuàng)作的超現(xiàn)實主義中長篇科幻小說,其中,長篇小說有《北京的秋天》(1947),約翰·克盧特和馬克西姆·賈庫波斯基在《科幻小說百科全書》中對它的評價是“變幻莫測世界里一個荒蕪的烏托邦”;《紅草》(1950)則是“一個時空旅行與懷舊情緒相互交錯的超現(xiàn)實主義故事”;《揪心》(1953,英譯版1968)則是“一個變形記”。

維昂還參加了準(zhǔn)科學(xué)組織“釋惑學(xué)協(xié)會”。釋惑學(xué)這一名詞最早由阿爾弗萊德·哈里(1873—1907)提出,其短暫的一生與事業(yè)和維昂頗為相似。和維昂一樣,哈里受的是科學(xué)教育,轉(zhuǎn)而從事廣泛的文學(xué)寫作,專門創(chuàng)作超現(xiàn)實主義和荒誕主義作品,同樣英年早逝。布賴恩·斯特布爾福特認(rèn)為哈里發(fā)明的“釋惑學(xué)”一詞“是對特殊性而不是普遍性的研究,希望能為現(xiàn)實問題提出想象中的解決辦法”。雷蒙·凱諾、雅克·普雷韋和歐仁·約內(nèi)斯庫等作家使釋惑學(xué)得以形成。

維昂生前發(fā)表的唯一一部小說集《螞蟻》(1949,英譯版名為《憂郁的黑貓》,1992)由朱莉婭·奧爾德翻譯,她在前言中評道:“當(dāng)然,維昂自始至終是一名釋惑學(xué)家,不管是別出心裁地遣詞造句,還是戲謔地創(chuàng)造新韻,發(fā)明樂器,用小號進(jìn)行即席演奏,還是編織各種有趣的故事,他都那么充滿激情,鋒芒畢露。”奧爾德認(rèn)為維昂所受的影響來自馬拉梅、普魯斯特、薩特、無奈斯庫和貝克特。“1945年至1946年間他創(chuàng)作早期幾部作品時,就將普魯斯特的敘事技巧、馬拉梅的煉詞功夫和薩特的存在主義觀點加以融會貫通,并形成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她還引用了負(fù)責(zé)維昂死后作品出版的一位編輯的話:“顯然,在鮑里斯·維昂心目中,小說應(yīng)該短小精悍、節(jié)奏明快,絕不拖泥帶水,該轉(zhuǎn)即轉(zhuǎn),該停即停。他這么想,也是這么做的。”

奧爾德總結(jié)道:“維昂雖然桀驁不馴,也不得不把對社會的憤懣不平隱藏于令人目眩的奇思妙想、離奇古怪的兩性遭遇以及難逃劫數(shù)的浪漫韻事之中。他的作品看似模仿,實則與眾不同,意在渲染潛在的對戰(zhàn)爭、貧困、疾病和失業(yè)的恐懼,這種恐懼感是維昂寓言式故事中主人公所一直縈繞于心、揮之不去的。”克盧特和賈庫波斯基還認(rèn)為:“在他的寫作生涯中,維昂運(yùn)用各種科幻手段,表達(dá)了他對人的自我受到外界嚴(yán)重侵害的認(rèn)識,當(dāng)然,他筆下的人物也有沖脫桎梏的時候……”

而這一點是維昂本人所無法做到的。

(姜倩 譯)

《死魚》

〔法〕鮑里斯·維昂 著

像往常一樣,車廂門又打不開了。火車廂的另一頭,大帽乘警正吃力地壓在紅色的門把上,外面的空氣從門縫往里灌。助手用盡全力將門推開了。他很熱。一顆顆灰色的汗珠逶迤爬過他的臉,像一只只蒼蠅。細(xì)棉紗隔熱襯衫敞開著領(lǐng)口,露出骯臟的里子。

車門在火車即將要啟動的那一刻終于打開了,車廂下面蒸氣歡快地翻騰著。車門突然一開,助手差一點摔了下來,他跌跌撞撞地走下車,拿在手里的收集袋在碰鎖處被拉開了。

火車開走后,助手被強(qiáng)大的氣流推到散發(fā)著惡臭的茅坑的圍墻上,兩個蹲廁的阿拉伯人正在里面大侃政局。

助手晃了晃身子,拍拍頭發(fā),蔫蔫的頭發(fā)像一蓬腐草堆在他綿軟的腦殼上。半裸的身體蒸發(fā)出淡淡的霧氣,從衣衫裸露處可以看見高高突出的鎖骨和幾排難看的肋骨。

紅色和綠色花磚鋪地的月臺上沾著一條條長長的黑色污痕。車站章程規(guī)定的打掃衛(wèi)生的時間在下午一場傾盆大雨中過去了,車站員工們利用這工夫干了一些令人難以啟齒的勾當(dāng)。

助手開始在衣袋里翻找車票,他的手指碰到那塊粗糙折皺的硬紙片,他得將它遞給出口處的那個人。他的膝蓋骨隱隱作痛,白天里他去的那個水塘潮氣很重,他的關(guān)節(jié)不好,受了潮,這會兒更是摩擦得厲害。然而不容否認(rèn)的是,今天的收獲確實不小,都裝在了他的口袋里。

他把車票遞給鐵柵后面一個身影模糊的男人。那人看著車票,臉上猙獰地笑了。

“你沒有另外一張車票嗎?”他說。

“沒有。”助手說。

“這是假的。”

“可這是老板給我的。”助手好脾氣地陪著笑臉,說話時還微微點了一下頭。

收票員嘰嘰嘎嘎笑開了,“這是假冒的車票,我早就心里有數(shù)了,今天早晨,他從我這買走了十張。”

“十張什么?”

“十張假冒車票。”

“為什么?”助手的笑容慢慢地收攏,最后僵在左邊的嘴角上了。

“為了給你,”收票員說,“首先,是為了讓你挨罵,這是我馬上要做的事;其次,是為了讓你付罰款。”

“為什么?”助手說,“可我沒有錢。”

“因為乘車使用假車票是卑鄙的行為。”收票員說。

“可這是你們假造的。”

“我們不得已而為之,因為總有一些家伙想使用假車票旅行,你覺著很有趣是嗎?我們自己造假車票。”

“你們本該打掃地板的。”助手說。

“少啰唆,”收票員說,“付罰金吧,30法郎。”

“沒有這么多!”助手說,“逃票只要付幾法郎。”

“使用假車票的情節(jié)更嚴(yán)重,”收票員說,“付錢,不然我把狗叫過來了!”

“狗不會來的。”助手說。

“不會,”收票員說,“但它會叫得你耳朵生疼。”

助手看著收票員病鬼一般尖瘦的臉,后者則回以惡狠狠的眼光。

“我沒有多少錢。”助手低聲說道。

“我也一樣。”收票員說,“付錢吧。”“他每天給我50法郎,”助手說,“我還得吃飯。”

收票員用力拉他的帽舌,一塊藍(lán)色的硬片掉下來,碰到他的臉。

“快付。”他摩擦著拇指和食指催促著。

助手掏出他的打滿補(bǔ)丁的舊錢夾,錢夾已被摸得亮光光的。他取出兩張皺巴巴的鈔票,上面還有新鮮的血跡。

“20法郎。”他怯怯地提議。

“30。”收票員豎起三根手指,毫不讓步。

助手嘆了口氣,低頭看見趾間的地面上浮現(xiàn)出老板的面影,他往他的臉上唾了一口痰,正好落在他的眼睛上,他心跳快了起來。那張臉在地面上變黑消失了。他把錢放進(jìn)那只伸著的手里,轉(zhuǎn)身走了。他聽到收票員把掉出來的小硬片裝回到帽舌中去。

他慢慢地走著,來到了山腳下,走路的時候,那只收集袋總是擦著他那皮包骨頭的髖部,漁網(wǎng)的竹把手時不時抽打著他瘦弱的小腿。

他用力推鐵門,鐵門陰森地呻吟一聲開了。臺階的上面亮著一盞紅色的大燈,他聽到有隱約的鐘聲從前廳傳出。他飛快地閃進(jìn)門內(nèi),并將門關(guān)上,看見門上的防盜裝置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他打了一個寒噤。

他沿著通道的正中間走,突然腳下踩著一塊硬物,一股冰水從地下噴出,將他膝蓋以下的褲腿全澆濕了,他開始跑,憤怒的火焰像以往的每個夜晚一樣,開始在他的胸中燃燒起來。他緊攥著拳頭,登上三級臺階,這時,他的漁網(wǎng)纏住了他的雙腿,他差些失去平衡,掙扎著,他的袋子又一次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是被一枚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釘子鉤破的。他感覺到心中有什么東西扭曲得厲害,重重地喘著氣,他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工夫,他平靜下來了,下巴垂到胸脯上。這時他感到被冰水澆濕的小腿很冷。他抓住門把手,急速地擰開它,一股焦臭的氣體蒸冒上來,他的手心被滾燙的瓷把手烙下一塊皮,這塊皮正在變得焦黑,起皺。門開了,他走了進(jìn)去。

他無力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了,他滑倒在門廳的一個角落里。躺在冰冷的、發(fā)著臭氣的磚地上面,他的心臟粗魯而不規(guī)則地撞擊著他的肋骨,發(fā)出沉重的呻吟。

“不行啊。”老板說,他在驗收助手今天的收獲。

助手站在寫字臺前,等待著老板的下文。

“你把它們弄壞了,”老板說,“這一張的齒孔全受損了。”

“那是網(wǎng)的緣故,網(wǎng)太舊了,”助手說,“如果你要完好無損的郵票,你得給我一張新網(wǎng)。”

“是誰用網(wǎng)?”老板問,“是你還是我?”

“是我,但這是為你干活。”助手說。

“我沒有強(qiáng)迫你,”老板說,“你每天從我這領(lǐng)50法郎,你得對得起這份薪水。”

“你還少給我30法郎的車票錢。”助手說。

“什么,我不是為你付了車費(fèi)了嗎?”

“用假車票。”

“你得留神。”

“我怎么區(qū)別真假呢?”

“這不難,”老板說,“皺巴巴的硬紙板做的票是假的,真車票是木頭的。”

“那好,”助手說,“你得給我30法郎。”

“不,這些郵票都不行。”

“你不能這么說,”助手爭辯道,“我花了兩個鐘頭,敲破冰層,盡可能小心地打撈上來,60張里頭受損的不會超過兩張。”

“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老板說,“我要1855年兩分面值的圭亞那郵票,你昨天撈來的全是贊比亞票,我不感興趣。”

“能找到的都撈來了,”助手說,“網(wǎng)又那么破。再說,現(xiàn)在不是圭亞那郵票的季節(jié),你可以用贊比亞票去交換。”

“今年人人手里都有贊比亞郵票,”老板說,“它們已不再有價值。”

“可是,冰水濺濕了我的褲腿,門上的防盜標(biāo)記,還有門把手——”助手突然發(fā)作了,又黃又瘦的臉孔折出許多皺紋,看上去馬上就要哭了。

“那會使你振作精神,”老板說,“我又是為了什么呢?我真厭倦了。”

“去找郵票吧。”助手說,他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控制住一腔的怒火。

“我付錢雇你去找的,”老板說,“你是個賊你偷竊了這份薪水。”

助手抬起脫線的袖口,擦了擦光禿禿的前額,動作顯出十分的疲憊。桌子好像往后退了一步,他沒抓到,又去尋找另一件能夠支撐他的東西。他摔倒在壁爐前。

“起來,”老板說,“不要躺在我的地毯上。”

“我要吃飯。”助手說。

“下一次吧,要早點回來。”“起來,我不喜歡看見你躺在我的地毯上。起來,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了,他那粗大的拳頭砸在寫字臺上。

助手掙扎著站了起來,他的肚子在作痛,手上的傷口又淌出了血水,他拿一塊臟手帕包在上面。

老板飛快地從一堆郵票中撿出三張,狠力地甩在助手的臉上。郵票拍在助手的臉頰上發(fā)出響亮的似玻璃杯碰擊的聲音。

“去把它們放回去。”他一字一頓地命令道。

助手哭了,綿軟的頭發(fā)垂到了前額上,左頰上貼著三張郵票。他終于費(fèi)力地站了起來。

“最后一次,”老板說,“我不要受損的郵票,還有,再不要跟我提網(wǎng)的事。”

“不提了,先生。”

“這是50法郎。”老板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鈔票,在上面唾了一口痰,扔在助手面前的地板上。

助手忍著痛彎下身去撿那張鈔票。他的膝蓋骨在“咯咯咯”地作響,三下一頓的聲音干澀而有節(jié)奏。

“你的襯衣太臟,”老板說,“晚上你到外邊去睡。”

助手撿起鈔票,走出房間。外面風(fēng)正大,門廳前面的鐵柵窗被吹得搖搖晃晃。他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回頭最后看了一眼老板的側(cè)影。老板正戴著一副大眼鏡,俯身仔細(xì)鑒賞攤在桌上的贊比亞郵票,估量著它們的價值。

他走下樓梯,將長外套裹緊了身體。這件外套過于長了一點,白天在郵票池干活的時候,衣服的下擺拖進(jìn)池塘里,染上了綠色的苔痕。

風(fēng)鉆進(jìn)衣服的破洞,后背的衣襟鼓起一個圓形的大包,冷風(fēng)的刺激對他的脊椎骨十分不利。

他身體內(nèi)部的各個零件也都已開始衰敗了。每一天,他都是努力支撐著使它們維持原貌,繼續(xù)生命機(jī)能。

這時候天已黑了。地球被一片模糊晦暗的光亮籠罩。助手沿著墻根走著,地上一條黑色的污痕在前面引路,這是老板為著淹殺地窖里的老鼠將澆水軟管拖過去留下的痕跡。

狗舍離地窖口不遠(yuǎn)。昨晚上,他就是在這間蛀蟲橫生的狗舍里宿夜的。里面的茅草潮濕并且散發(fā)著蟑螂的臭氣。一塊破舊的棉被堆在門洞口。他掀開被子,鉆了進(jìn)去。這時,突如其來眼前一道耀眼的閃光,緊接著一聲轟響,原來是一只大爆竹在狗舍里炸響了。刺鼻的火藥味隨著煙氣彌漫開來。

助手嚇得心臟“怦怦”亂跳。他努力控制喘息,企圖使劇烈的心跳平緩一些。幾乎是同時,他的眼睛被煙氣刺激得睜不開來,不停地眨動著,他吸進(jìn)滿滿一口氣,火藥味進(jìn)入他的肺,使他平靜了許多。

他豎起耳朵聽著,直到狗舍里又歸于一片寂靜。他輕輕吹了一下口哨,繼續(xù)往里爬。他蜷起身子在散發(fā)著惡臭的草堆上躺下來,又吹了一聲口哨,警覺地聽著動靜。有輕柔的腳步正在走近他。蒼白的夜色中,他的小東西正在向狗舍走來。這是一只柔順的小動物,沒精打采的樣子。助手一直盡他所能弄些魚來喂養(yǎng)它。它走進(jìn)狗舍,靠著助手趴了下來。這時,助手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作痛。貼在臉上的三張郵票在吸他的血!他狠勁地將它們撕下來,竭力控制自己沒有叫出聲來。他把它們摜到狗舍門外去,外面潮濕的地面也許可以使它們到明天早上還活著。

小東西撲上來舔他的臉,他絮絮地對它說著話,這樣可以使自己鎮(zhèn)定一些。他有意把聲音放得很低,以免被人聽到,因為老板總有辦法偷聽他私下里的自言自語。

“他讓我神經(jīng)緊張。”助手喘著氣說。

小東西舔得更起勁了,發(fā)出輕柔的哼哼聲。

“我想,該行動了,不能再這樣受欺負(fù)了。我得有體面的襯衣穿,讓他也瞧瞧;我要搞來木頭做的假車票,要把網(wǎng)補(bǔ)好,提防他在上面戳洞;我想我得拒絕睡在狗舍里,向他要一個房間;要求加薪,我沒法靠一天50法郎生活;我還要增加體重,長得強(qiáng)壯,漂亮。現(xiàn)在,乘他沒有防備起來反抗,往他臉上砸磚頭。我想我要這么干。”

他改變一下躺的姿勢,繼續(xù)沉浸在緊張的思索中。他感到有些氣悶,狗舍里的空氣透過一個圓孔往外涌,留下來的不夠他呼吸。一小股氣流從地板的縫隙里往回流,穿過草堆,帶上來一股濃重的蟑螂味,潮熱的氣息中還夾雜著黑蛞蝓的怪味。

“我不喜歡狗舍,這里太冷了。幸好有你陪伴我,地窖那邊又有那種聲音了,那是水在老鼠洞里流的聲音。每個晚上,老鼠吱吱叫個沒完,是活人都沒法入睡。他為什么要不惜代價跟老鼠作對,用水淹死它們?你是用血來殺老鼠的。”

小東西停止舔他的臉。在地面反光的映襯下,他看得清楚它的輪廓:細(xì)長的口鼻部位,尖尖的耳朵,黃色的眼睛里反射著冷光。小東西轉(zhuǎn)了一圈,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緊貼著助手躺了下來,它的鼻子伏在他的大腿上。

“我冷。”助手說。

他小聲地啜泣起來,眼淚滴在草堆上,化成薄薄的霧氣冒上來,物體的輪廓變得模糊了。

“明天早晨叫醒我,”助手又說,“我得把這三張郵票送回去,希望明天他不再給我假車票了。”

這時,傳來隱約的嘈雜聲,有“嘶嘶”的噴濺聲,還有細(xì)弱的在騰跳的腳步聲。

“噢,”助手說,“又來了!他又在殺老鼠了。我真希望他也是一只老鼠,我就親手用澆水管殺了他。我希望明天晚上他會給我50法郎,我很餓了,餓得可以吞下一只活的老鼠。”

他的手用勁地擠壓腹部,他仍在啜泣,嗚咽聲一點點小下去,就好像機(jī)器慢慢停止轉(zhuǎn)動。他那蜷成一團(tuán)的身體漸漸放平了,雙腳伸到門外邊,他睡著了,一邊臉靠在散發(fā)惡臭的草堆上。他空空的腸胃里像是有礫石在滾動。

老板蹲伏在一個房間里,聽到外面?zhèn)鱽碣u胡椒的姑娘唱小曲似的叫賣聲。他起身奔向門廳,故意用力地將門推開。他站在樓梯口,看著姑娘走近來。姑娘渾身上下仍是那番職業(yè)化的裝束:打褶的超短裙僅僅蓋住了臀部,紅藍(lán)夾色的短襪,短上衣的領(lǐng)子開得很低,露出一大塊胸脯;那頂帽子則更能說明問題了:這種紅白條子的棉布小帽是毛利蒂斯的胡椒販子用頑強(qiáng)的耐心樹立于世人心目中的一種屬于他們的獨(dú)特身份標(biāo)志。

老板點頭示意姑娘過來。她走上前的同時,老板從樓梯上下來,迎了過去。

“日安,”他說,“我要一點胡椒籽。”

“要幾顆?”她在臉上堆出微笑,可她從心里憎惡他。

她的黑色頭發(fā)和白皙的皮膚給老板帶來的視覺享受,就好似他看到了一杯冷水澆在栗子肉上。這是頂頂重要的效果。“上樓來吧,”他說,“我要挑一下分量。”

“你是想走在后面偷看我的大腿,是不是?”

“是。”老板口里胡言亂語,就要對姑娘動手動腳。

“先付錢買胡椒。”姑娘說。

“多少?”

“100法郎一顆,你可以先嘗后買。”

“愿意上樓去嗎?”老板咕噥地說著,“我給你一套桑給巴爾郵票。”

“我兄弟昨天送了三張這種郵票到你這兒。”說完她發(fā)出一串甜美的輕笑聲,“嘗嘗我的胡椒籽。”

她遞過來一顆,老板沒有想到這是一顆有毒的康乃馨花籽。他絲毫也沒有生疑,將花籽放進(jìn)嘴里,咽了下去。

胡椒販子已經(jīng)邁步想要走開了。

“怎么?”老板愣住了,“你不上樓了?”

“哈,哈,哈!”胡椒販子報以惡毒的笑聲。

這時,有毒的花籽起作用了,老板開始繞著房子瘋狂地跑;胡椒販子則斜倚在門邊,觀察著老板。

他跑到第三圈時,姑娘向他招招手,然后等著老板的反應(yīng)。直到第四圈時,老板才回頭看她,但他仍不停地跑,越跑越快。這時,姑娘撩起超短裙,從她站的地方可以看見老板的臉由白變成黑,由黑又變成紅。當(dāng)他的雙眼被撩起的裙子吸引住的時候,他的腳絆在地上的澆水軟管上,他摔倒了——這是他用來淹殺地窖里的老鼠用的澆水管。

他撲倒在地,臉孔正好砸在一塊大石頭上。這塊石頭正好嵌進(jìn)他的兩塊面頰骨中間,也即他的鼻子和嘴巴的部位。他的雙腳在地上拖出兩道溝痕,他往前滑的過程中,溝痕由鞋尖的痕跡變成腳趾的拖痕,他那粗笨的腳趾上還勾著襪子呢。

胡椒販子關(guān)上門,繼續(xù)走她的路。她把小棉帽的帽舌轉(zhuǎn)到另一邊,以示輕蔑。

助手沒能打開車廂門。車廂里很熱,乘客們一出去準(zhǔn)會感冒。火車司機(jī)的兄弟就是推銷手帕的。

奔波勞累了一天,收獲十分可憐。但助手心滿意足,因為他就要去殺他的老板。他把兩扇門一邊推高,一邊壓低,終于將它們分開了。他意識到這是大帽乘警故意搗的鬼,挫敗了大帽乘警的惡作劇,他覺得很開心。他輕松地跳上月臺,伸手到衣袋里摸索。他一下子就找著了那塊小小的被揉皺的硬紙片,這是出口處要檢收的車票。助手快步走向出口,一個表情狡詐的男子也在向著同一方向走去。助手認(rèn)出他就是昨天那個檢票員。

“我有一張假車票。”助手說。

“啊?讓我看看。”

他將票遞給收票員。后者神情專注地檢驗起來,他低著頭,帽子掉下來蓋住了他的耳朵。

“這假票做得還真巧妙。”那人說。

“可惜是硬紙板做的,不是木頭的。”助手說。

“真的嗎?”

“要是你真的不知道它是硬紙片,你會一口咬定這是木頭的。”

“一回事,”助手說,“要知道,老板把它當(dāng)做真的車票交給我的。”

“真車票只要12法郎,而他付的價錢要高得多。”

“多少?”助手問。

“我付你30法郎,你把票給我。”驗票員說著伸手到衣袋里。

從他那滿不在乎的手勢,助手判斷他是個腐化墮落的人。那人掏出來的卻是用胡桃漿染色的三張十法郎假鈔,并且說:

“拿著。”

“它們當(dāng)然是假的啰?”助手說。

“你必須搞清楚,我不會以真鈔換你的假票的。”收票員說。

“是這樣,”助手說,“不過這張票還是我自己留著吧。”

說完,他一收身,猛地往前撲出,他的瘦小的拳頭可以乘勢將帽檐下的半邊臉皮整個掀掉。收票員仰面摔倒在地,手抬起正好放在帽檐上,像是敬禮的動作。他的手肘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月臺的地面是特別用發(fā)磷光的六邊形水泥磚鋪成的。

助手跨過收票員的身體走了。他疾步走向前面的山丘,感覺著溫暖明凈的生命泉流充盈了他的全身。他解下系撈網(wǎng)的皮帶,爬籬墻時可用它作繩子。斜支著的鐵柱子一頭埋在路塹旁邊的地上,另一頭叉在籬柵上,給助手制造了一點麻煩。他用雙手抓住鐵柱子,身體輕盈地翻了過去,站在了鋪著碎石子的小徑上。幾碼開外,那張網(wǎng)飛到了一邊。他要用撈網(wǎng)上的鐵絲勒住老板的脖子。

他很快就來到大門前,毫無畏懼地推開門。他等待著心中再度涌起怒潮,為他壯膽。但他什么也沒等到。他停住腳步。樓梯跟前,有什么東西正在作無力的蠕動。

他跑了過去,盡管天氣有點冷,他的臉頰泛起紅暈,還聞到久違了的自己身體的氣息,帶著蟑螂與發(fā)霉的草味。

他繃硬了像弦一樣細(xì)的二頭肌,手中攥著撈網(wǎng)的竹把手。毫無疑問,他的老板殺了什么人。

當(dāng)他認(rèn)出那件黑色的外套和閃亮挺括的領(lǐng)子時,助手驚呆了。老板的頭黑糊糊的一大塊,兩條腿結(jié)結(jié)實實在地上刨出兩道深深的溝槽。

頓時,失望的情緒控制了助手的心,憤怒和屠殺的渴望使得他渾身戰(zhàn)栗。

他激動不安地四面亂看,不知所措。他準(zhǔn)備了許多話要說。他得把它們都說出來。

“你這是什么意思,廢物?”

“廢物”這個詞的話音被空氣回蕩,這樣洪亮的嗓音因為長久沒有用過而發(fā)得有些不夠飽滿。

“廢物!懶蟲!母狗養(yǎng)的!笨蛋!婊子養(yǎng)的!強(qiáng)盜!壞種!狗崽子!”

眼淚涌出他的眼眶,老板對他的憤怒沒有反應(yīng)。

他取下?lián)凭W(wǎng)上的竹柄,將它頂在老板后背的正中間。

“回答我,你這個老流氓,你給了我一張假車票。”

他將全身的重量壓在那個竹柄上。竹柄陷進(jìn)老板的身體,他的肌肉組織因為毒藥的作用而變軟了。

他轉(zhuǎn)動竹柄,要將老板肚里的蟲子挖出來。助手握著竹柄的另一頭轉(zhuǎn),就像握著環(huán)動儀的把手。

“假車票,長滿蟑螂的草堆,我餓得可以吃下石子,還有今天的50法郎薪水呢?”

老板一動也不動了,他身體內(nèi)的蟲子也不會爬出來。

“我要?dú)⒘四悖瑝姆N,我不得不殺了你,殺死你,老壞蛋,是的,你是老壞蛋,我今天的50法郎在哪里?”

他拔出竹柄,狠狠地抽打那顆已碳化變黑的腦袋。腦殼像攪拌過頭的蛋奶酥皮一樣癟塌下去。最后,頭部的形狀整個不見了,只剩下衣領(lǐng)。

助手停下來,渾身不住地顫抖。

“你寧愿自己溜走?好吧。但是我,我不得不殺死一個東西。”

他坐在地上,像昨夜那樣抽泣起來。小東西悄無聲息地跑過來,向他獻(xiàn)殷勤。助手合上眼睛。他感覺到面頰被溫柔的東西輕輕撫摸。他的手指圍攏在那條柔弱的頸項上,小東西沒有一點掙扎的動作。當(dāng)面頰上的撫摸變冷了,他知道他已經(jīng)勒殺了它。他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從小徑走向外面的大路。他出門向右走,這是無意識的選擇,而老板躺在那里一動也沒動。

藍(lán)郵票池就在他的眼前,池子很大,正值夜幕降落時分,池水閃爍著幽遠(yuǎn)而神秘的粼光。池水不深,里面養(yǎng)著數(shù)以百計的藍(lán)郵票,它們的價值并不太高,因為一年中它們不斷地在繁殖。

他從口袋里拿出兩個木樁,插在離池水一碼遠(yuǎn)的地方。他在上面綁上一根鋼絲,并用手指撥了一下,鋼絲發(fā)出憂傷的顫音。他頭朝下跌進(jìn)池子。他在水底靜靜地躺著,無聲的水面下,藍(lán)郵票游向他的凹陷的面頰,吸附在上面。

(阮文君 趙春悠 譯)

主站蜘蛛池模板: 泾阳县| 邛崃市| 深泽县| 门头沟区| 双桥区| 汝南县| 平果县| 葵青区| 鹿邑县| 泽库县| 昭通市| 旺苍县| 安阳县| 上蔡县| 赤峰市| 山西省| 潮州市| 嘉善县| 贡嘎县| 陵川县| 北碚区| 道孚县| 巴林右旗| 册亨县| 睢宁县| 本溪| 抚州市| 茂名市| 泾川县| 沽源县| 重庆市| 兴山县| 偏关县| 白城市| 吉首市| 宁晋县| 汤原县| 莲花县| 鹿邑县| 钦州市| 长汀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