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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太炎文論概述

章氏文學思想也是如此,或更是如此。從總體上看,章氏試圖在邏輯上對文學加以界說,設立文學評價的標準,但又發現歷史和現實中的文學和文化的差異性,故而又力圖加以調解。此處說明:章氏文論僅是其述學文章的一部分。章氏所論之“文”,和現在以所謂審美、想象、虛構為主要指標的文學雖有相關,但也大不相同。因為章氏更多立足于對以文字為中心的傳統文化的清理,更多從文字、文學與文化的相關聯處著眼。所以,如何確定章氏文論的文本,也是一個問題。本書單為方便計,主要選取章氏述學文章中討論文字、文化和文學之相關性的文獻文本,兼顧其他文本,作為考察和研讀的對象。這里先結合章氏一生思想歷程,對所謂章氏文論范圍及其變化作簡要介紹。

第一階段“前革命期”,大致指1902年以前章氏樸學研究和維新宣傳之余而發表的一些文化、文學雜論。主要有《訄書·訂文》(1898)、《拙存園叢稿序》(1899)、《廣救文格論》(1901)和《征信論》(1901)等。此一時期,章太炎在政治思想上還沒有和改良派分清界限,但就學術思想而言,已和康有為梁啟超們的今文經學和維新宣傳大有不同。章氏治學,遵循的仍是典型的樸學路數和思想啟蒙,如《菿漢微言》自稱“謹守樸學,所疏通證明者,在文字器數之間?!馐浪ノ?,不忘經國,尋求政術,歷覽前史,獨于荀卿韓非所說,謂不可易”。章氏論文,推崇諸子史家之文,講究質實雅潔,對文士之文則頗多針砭。在他看來,近世文士,尤其唐宋以降,行文往往沒有內容,縱橫使氣,而又缺乏節制。在為日本友人館森鴻《拙存園叢稿》所作后序中,章太炎指責宋代以后文章“皆自謂宗祀韓氏,氣煩益囂,宛轉而不盡,或一言則十之,其冗費乃甚于徐、庾”,文章“言無檢格、橫流而不凝”。他認為,根本原因即在于“不課史與六藝之學,而恃其外強以取給者,惟患其無盈辭也”。他甚至仿顧炎武《救文格論》針砭時俗,撰《廣救文格論》,論文筆之事,唯恐文士墮輕清之魔,淪入尚辭弱質之流。參見湯志鈞:《章太炎年譜長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27頁;姚奠中、董國炎:《章太炎學術年譜》,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5—66頁。

章太炎認為,文化與文學不在于微危性命之談,而在于重視音讀訓詁和典章制度,崇尚求實,要求以學術文章探究現實人事和歷史文獻的真諦,仍然基于傳統樸學立場和角度而批判現實。他強調要遵循傳統文化和文學的規范,用精確的雅言故訓來表達深刻的思想內容。為了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要勇于像韓愈那樣“辭必己出”,造新詞以表情達意。章氏后來《自述學術次第》(1913)云:“余少已好文辭,本治小學,故慕退之造詞之則。為文奧衍不馴,非為慕古,亦欲使雅言故訓,復用于常文耳。猶凌次仲之填詞,志在協和聲律,非求燕語之工也。時鄉先生有譚君者,頗從問業。譚君為文,宗法容甫、申耆,雖體勢有殊,論則大同矣。三十四歲以后,欲以清和流美自化?!?img alt="章太炎:《自述學術次第》,轉引自陳平原編校:《中國現代學術經典·章太炎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647—64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F3203/13173347903897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949370-AaZusLxLZe1j492lSdMBib6SCGsAJVRk-0-f6c32b32f2082dc36e4f776a76ed44ad">另外,此時章氏也已從理論上注意到語言文字的發展對于表達思想感情的重要性。在收入《訄書》(初刻本)的《訂文》篇里,他明確抱怨當代已不能像古人那樣輕松自如地用語文來表達日益繁雜的現代生活和人事情理,而他在對宋元明清以來文章的批判,也已表明其作文存質求真的意志初步顯現。從總體上說,章氏尚未系統探討文學問題及其軌則,總體上沿襲樸學思路,強調“不學無以文”,對今文經學和近世文人進行嚴厲批評。此間章氏文學主要從傳統樸學中來,不妨稱之為“前革命期”。

第二階段“革命期”,大致從1902年開始,到1913年為止。此間章氏革命不忘學術,不僅大力進行革命論戰和宣傳,企圖熱烈地改造世界,而且由于大量接觸樸學以外的學術資源,由此開始冷靜地解釋世界,企圖探討世界的真諦。這一階段他的革命沖動甚強,思想發展迅猛。其《菿漢微言》自稱“凡古近政俗之消息,社會都野之情狀,華梵圣哲之義諦,東西學人之所說”,都溶入他的語言體系之中,并經由他的消化和吸收,而互相滲透、互相貫通,融為新的整體。在1906年到1911年羈日的幾年間,他的思想和學說領導著那個時代的潮流,而且在所有的革命黨人中,沒有誰像他這么重視哲學。章氏思想在當時革命派中最具革命性、前衛性和理想性。他建立了一個相當龐雜而又個性鮮明的思想體系,其涉足之廣,探索之深,超過了世紀初乃至整個20世紀的所有思想者。文化保守者如錢穆《太炎論學述》深以為怪:

 

太炎之學,可分為四支柱:一為其西湖詁經精舍俞樾蔭甫所授之小學;一為其在上海獄中所誦之佛經;一為其革命排滿從事政治活動,而連帶牽及之歷代治亂人物賢奸等史學理論;一為其反對康有為之保皇變法,而同時主張古文經學以與康氏之今文經學相對抗。而其崇信印度佛學,則尤為其四支柱中擎天一柱。……其佛學,僅如西方人抱一哲學,乃依之進退上下中國之全部學術史,立論怪誕,而影響不大。……故幸而其思想在當時及身后,亦未有何力量,否則其為禍之烈,恐當尤駕乎其所深惡的后起新文化運動之上。而主持新文化運動者,亦僅以死老虎目之,置之不論不議之列。近世則群敬以為大師,或目以為怪人。然固無知其立論之怪。錢穆:《太炎論學述》,載《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八,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340頁。

 

在筆者看來,是“怪”即章氏的革命性所在。章氏不斷地完善自己龐大的思想體系,其細密的學術觸手也伸向宏觀文化和微觀文辭領域,深入探討他所謂“文學”的普遍規律,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文化文學思想體系。在這段革命與學問交互增益,因而思想最為劇烈的時期里,他對文學思想和理論的探討一再深入,其深刻性與矛盾性往往并生而共存,其創造力也因此得到充分的顯現。相關文論著述大量發表,代表有《文學說例》(1902)、《革命軍·序》(1903)、《校文士》(1906)、《文學論略》(1906)、《論語言文字之學》(1906)、《語言緣起說》(1906)、《駁中國用萬國新語說》(1908)、《與鄧實書》(1909)、《與人論文書》(1910)、《國故論衡·中篇·文學七篇》(1910)、《征信論》(1910)和《檢論·訂文·附正名雜義》(1913)等等。其中尤以《國故論衡·中篇·文學七篇》和《駁中國用萬國新語說》為著,至為精嚴廣大。

出于對現實生活和斗爭的深刻體驗,由于哲學思辨的深入和精進,章太炎以自己小學與樸學研究為基礎,迅速形成自己的文論特色,大致可概括為:以從傳統小學發展而來的“語言文字之學”為基礎,以邏輯的方法,把“文”界說為以文字為中心的“文字文化”;建立自己的文學評價體系,重申以文章“軌則”定“雅俗”,并基于現實文化變遷,力圖“齊雅俗”,取得平等看視兩大文化的視角;希冀由小學復古而文學復古,改造民族語文,保存國粹,再造文明,實現現代中國的文藝復興。此間由于非常激進,急劇前行,章氏時而采取邏輯界說的方法,嚴格界說文學,時而融入文化自信和審美理想,嚴厲批評古今文學,時而吸收齊物平等思想,調停雅俗文化落差。所以章氏文論既精深幽微,又尖銳不群,既有現實的基礎,又不時流于高妙的幻想。總體上看,他的文化文學思想氣魄宏大,義理艱深,而又多有臧否不群,孤獨冷峭,其中有不穩定性、不成熟性,突出地表現出中、西兩大體系文明,古代和現代兩種不同文化在其內心深處的沖突。也正由于其勝義百出,且前后不盡相同,所以后代學人往往各執其一端,發揮到思想的極致,成為五四新文學革命時期各種聯合和斗爭思路的微妙景觀。后代學人凡從章氏該期所學中得其枝而生發者,往往多成就為現代第一流學者。

第三階段“后革命期”,從他被袁世凱囚禁于北京開始,南下江浙,定居蘇州,直至病逝。由于中國政治的全面惡化和黨派斗爭的日益殘酷,他不再迷信樂觀理性和求真意志,由革命與學術相濟,走向平情純粹的學術研究。其學術思想逐漸失去過去的新銳性和革命性,卻也漸得歷史化的平實和中正。這一時期,其文論具體表現為對中國文學淵源的梳理和批評,系統的成果體現為《國學概論》(1922)中的“文學部分”和《國學講演錄》(1935)中的《文學略說》。另外最為主要的是他基于“言文一致”的觀點,在“白話文運動”十多年后發表《白話與文言之關系》(1935),表明自己的看法,引發諸多爭議,乃至其弟子魯迅的批評。此間他開始較為全面地清理中國文學的歷史淵源與沿流,平抑文論和理想之間的落差。他比較客觀地評價文學各家各派及其文學主張,甚至基于文化和文學形勢,對他曾表示蔑視的桐城文派文論也給予一些肯定評價。他總結文學的基本規律,希望未來的文學“發情止義”,從人心、思想、感情出發,但仍然堅持要在相當程度上遵循歷史所形成的法式體例,以此求得文學的進步。

歷史的發展并不以他的中正平和而寬容接納他,章太炎的文學思想和文論似乎已然落后于時代,章氏文論也為洶涌的時代潮流所湮沒。章氏念茲在茲的“文學復古”思想似乎并未實現,但作為其內核的語文變革思想因子,卻啟發著五四后學。胡適、陳獨秀和錢玄同們繼續革命,將其“言文一致”的思想向口語化一端發揮到極致,在現代教育制度的輔翼下,不期然獲得迅速的成功。歷史已然背對章氏。

章氏論文不同于現代落熟的、以審美為內核的文學視角。但是,章氏論文基于廣闊的文化視野和深厚的歷史積累,尤其以現代語言文字思想為基礎,所以文學思想和文論自成體系,在20世紀初的文化語境中具有獨特的地位。章氏文論隨時代發展也有變化,比如從“前革命期”完全以樸學視野論文,到“革命期”邏輯地界說、評價文,并力圖推動文學復古,再到“后革命期”沉落到對中國傳統文學的具體批評和歷史總結。章氏文論和思想盡管潛隱著內在的沖突,但結合以清末民初中國文論和現代文化變遷的總體來看,仍具有一貫的邏輯,這個邏輯就是宏闊而深遠的“文”的概念。在這個概念背后,涌動著現代理性和文化革命的沖動,孕育著科學化和通俗化的沖突與調停,顯現著不囿于文人一隅的總體文化視野,以及企圖由“小學復古”而“文學復古”的“高妙的幻想”。這個邏輯在他的思想變化最劇烈的“革命期”有突出的表現,此后貫穿于他一生論文的始終。本書的任務就是揭示在古今中外文學和文化碰撞交融的十字路口章氏對“文”的再認,試圖把握其革命性內涵,理解其歷史地位和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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