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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雅各布·布克哈特的生平和著作

耶爾恩·呂森

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1818—1897)被認為是19世紀德語國家中與蘭克(Leopold Ranke,1795—1886)、德羅伊森(Johann Gustav Droysen,1808—1884)、蒙森(Theodor Mommsen,1817—1903)齊名的最重要的歷史學家。他屬于標榜為“歷史至上主義”(Historismus)的研究學派,但他同時對20世紀的歷史及其歷史思想有獨到的預見。對于由來已久的對社會進步持樂觀態度的思想,布克哈特表現出了強烈的懷疑態度,他當時已經預感到一場大危機即將把歐洲創造的文化成就付之一炬。此外,他嘗試著把人類學當做歷史思維的基礎,并以此來代替歷史哲學,從而發展了考察歷史的新方法。布克哈特在體驗和解釋歷史的過程中始終以歐洲為中心,但是他對歷史變化的動力以及歷史知識的能動性和成就所做的透視超出了歐洲的范圍,并且對當今世界仍然具有重要意義。布克哈特認為,歷史是充滿危機的事件的綜合體,人一方面不間斷地受到來自這些危機的威脅,但是另一方面,盡管時間處于永恒的變化之中,人卻能夠借助他的精神在人類社會的時空中獲得認知力并保持獨立的主體。

布克哈特出生于巴塞爾一個政治地位極高、非常富有的貴族家庭。從16世紀的宗教改革以來,他的家族成員中很多人曾經是市議會成員、市長、金匠、工廠主和法學家。布克哈特的親屬中也有不少人成為著名的學者:約翰·路德維希·布克哈特(Johann Ludwig Burckhardt,1784—1817)對近東地區進行了以研究為目的的游歷,并且留下了在文化歷史方面極具價值的記錄;卡爾·布克哈特(Carl Burckhardt,1869—1935)是地質學家和古生物學家,他對中美洲和南美洲進行了深入的野外考察;卡爾·雅各布·布克哈特(Carl Jacob Burckhardt,1831—1974)是外交家和歷史學家,他曾經擔任國際紅十字會主席和瑞士駐巴黎代表。

布克哈特的父親和祖父都曾經在巴塞爾擔任新教牧師;布克哈特的母親來自巴塞爾另外一個名門望族。布克哈特于1818年3月25日生在巴塞爾,并在那里就讀中學。1836年,布克哈特在巴塞爾大學注冊,所選專業是歷史和哲學。不過,為了尊重父親的愿望,他于1837年初改學神學。1839年,布克哈特轉學到柏林,并且專心學習歷史和語言學。蘭克、德羅伊森、格林(Jacob Grimm)、博??耍ˋugust Boeckh)、庫格勒(Franz Kugler)等大師開設的課程引起了布克哈特極大的興趣。1841年,他去波恩大學旁聽一個學期的課,受到了法學家、德國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維爾克(Gottlieb Welcker)的強烈影響。在蘭克的建議下,布克哈特撰寫了研究馬爾泰勒(Karl Martell)和霍赫斯塔頓(Konrad von Hochstaden)的兩篇學術論文,并且于1843年獲得了哲學博士學位。獲得博士學位的時候,他已經離開柏林回到了巴塞爾。布克哈特利用此后的幾個月時間去巴黎收集資料,并且在此基礎上,以瑞士反宗教改革的過程為主題對15世紀和16世紀的歐洲歷史作了專題研究。憑借這部學術專著,布克哈特于1844年在巴塞爾獲得了在大學執教的資格,并且于同年回到巴塞爾擔任保守的《巴塞爾日報》的編輯。他在這個報紙上發表了大量文章,矛頭直指自由主義和政治傾向極其濃厚的天主教。這些文章反映了作者根深蒂固的保守的世界觀,他至死也沒有改變這種態度。

為了專心致志地從事研究工作,布克哈特于1846年放棄了編輯的工作。在此后的三年時間里,他先后兩次游歷羅馬,并且去柏林參加了對他的導師庫格勒編寫的文化史手冊的修訂工作。這段時間應當被看做是布克哈特獨特的學術思想形成的階段。在此之前,布克哈特曾經通過阿爾尼姆(Bettine von Arnim)、朔恩伯格(Schauenburg)二兄弟以及波恩的“金龜子團體”(Maikaferkreis)與浪漫主義后期的思想有過深入的接觸,不過在1846年至1848年這段時間里,他基本上擺脫了這個思想的影響。相反,古典主義學派關于古希臘、羅馬的想象,尤其是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s)和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的著作對他的影響日漸加強。當然,布克哈特并沒有停止他對中世紀的研究。在一封于1855年寫給布萊納(Albert Brenner)的信中,布克哈特說:“通過不斷地體驗美好和偉大的往事,我們的整個精神世界能夠處在安詳和幸福的狀態中。”同時,布克哈特疏遠了德國那些專注于政治史的歷史學家,逐漸把藝術和文化作為自己考察和研究的對象。到了1860年,布克哈特已經出版了他一生中幾部最重要的專著:《君士坦丁大帝時代》(Die Zeit Konstantin des Groβen)(1853)、《向導:意大利藝術品鑒賞導論》(Der Cicerone.Eine Anleitung zum Genuβder Kunstwerke Italiens)(1855)、《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Die Cultur der Renaissance in Italien)(1860)。布克哈特后來的著作雖然與上述幾部專著一起為他贏得了歷史學家和藝術史家的榮譽,但它們是作者逝世以后由他人整理和出版的。在布克哈特死后出版的著作中,最為重要的理所當然是《世界歷史沉思錄》(Weltgeschichtliche Betrachtungen),此外還有三卷本的《希臘文化史》(Griechische Kulturgeschichte)。在后面這部長篇巨著里,布克哈特從西方文明所面臨的根本危機著手分析西方文明的起源。因為時空范圍寬廣,布克哈特在年代上采用了宏觀的視角。他的筆墨集中在敘述當時典型的生活環境,目的是從歷史的角度掌握20世紀歐洲特定生存環境的結構性源頭。

取得在大學執教的資格以后,布克哈特于1844年被聘為巴塞爾大學編制外的講師,因此,這一年可以被看做是他學術生涯的開始。4年以后,布克哈特在同一所大學受聘為不拿薪水的非教席教授。在位于蘇黎世的一所綜合性技術大學聘他為考古和藝術史擁有教席的教授之前,布克哈特曾在巴塞爾多所中學講授過歷史課。在此期間,布克哈特結識了瑞士詩人凱勒(Gottfried Keller)。1858年,巴塞爾大學任命布克哈特為歷史學教席教授。此后,雖然先后受到多所外地大學的聘請,布克哈特一一拒絕,到生命的終結,一直定居在巴塞爾。向他發出邀請的大學有布克哈特曾經任職的蘇黎世技術大學(1865)、蒂賓根大學(1868)、海德堡大學(1868)、卡爾斯魯厄大學(1868)、柏林大學(1872)、斯特拉斯堡大學(1875)。其中,來自柏林的聘書是讓布克哈特接替他的老師蘭克的教席。除了擁有歷史學教授席位外,布克哈特還于1874年接受了巴塞爾大學藝術史教授位置。他在生命的末期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藝術史的教學和研究上。1886年,布克哈特放棄了歷史學教授職位。由于慢性哮喘病的緣故,布克哈特不得不于1893年從藝術史教授位置上退休。1897年8月8日,布克哈特在他位于巴塞爾圣阿爾班近郊64號的寓所與世長辭。

布克哈特一生沒有結婚,并且至死無法長時間地離開巴塞爾這個偏遠的小城。初看上去,這有點兒讓人想起那位遠離塵世專心從事學問的康德(Immanuel Kant);與后者不同的是,布克哈特還致力于大學教學工作。在1863年寫給詩人蓋貝爾(Emanuel Geibel)的一封信中,布克哈特說:“我不想再花時間出版書了,因為我認為我的時間在教書過程中得到了更好的利用,換句話說,我講述我自己和我的感受,而不是談論別人?!绷硗庖粋€與康德不同的地方是,布克哈特天生具有藝術細胞,他喜歡畫畫和寫詩,并且參與巴塞爾的社交活動。在1864年寫給詩人海澤(Paul Heyse)的信中,布克哈特寫道:“對我來說,最為愜意的莫過于晚上8點以后在咖啡館里(應當是酒館)或者大家湊在一起閑談,或者星期六晚上到附近的村子里過夜,接著在星期天下午繼續遠足以盡興?!背诉@些家鄉范圍內的日常往來外,布克哈特同外界的社交和學術活動也相當頻繁。他是許多學術團體(1865年成為哥廷根科學院的通信院士,1869年被選為巴伐利亞科學院的通信院士,1884年成為羅馬科學院的名譽院士)的會員。不僅如此,布克哈特與同行中的重要人物們保持頻繁的書信來往,這無疑提高和加強了他的名聲和地位。他去世以后,整理出版的信件多達十卷。布克哈特與康德不同的地方還在于,他拿出大量的時間遍游德國南部,以及法國和意大利。布克哈特大學時代(柏林大學)的好友金克爾(Gottfried Kinkel)在一封于1850年寫給海因里希(Auguste Heinrich)的信中說:“(他)在享受方面非常講究……簡直可以說沒有他不知道的。他了解科摩湖(Comersee)岸邊什么地方的葡萄最甜;他也能夠不假思索地說出諾斯特拉達穆斯生前主要喝過哪幾種葡萄酒。”

Ⅴ序言雅各布·布克哈特的生平和著作布克哈特的著作以同樣的深度討論藝術史和通史,因此,我們把他稱為藝術史家再恰當不過了。在這一點上,他與同時代德語地區絕大多數歷史學家有明顯的區別,因為這些人把國家政治史當做歷史研究的主要對象。這些注重政治史的學者認為:歷史處在持續的發展過程之中,不僅人們的物質水平在提高,而且他們的價值觀念也在加強。此外,受黑格爾歷史哲學的影響,他們經常認為新教和以普魯士為首的德國代表了這種進步的頂峰。

與他們相反,布克哈特的思想中包含了濃厚的悲觀主義因素。很顯然,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布克哈特受浪漫主義歷史哲學家拉索克斯(Ernst von Lasaulx)以及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悲觀主義哲學影響的痕跡。對布克哈特來說,19世紀并不是在國家統一和民族團結等方面卓有成就的歲月,而是一個革命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西方的文明以及古代希臘人樹立起來的自由觀念遭到空前的威脅。他認為,從古代希臘經過文藝復興一直到19世紀的西方文化傳統正處在一個嚴重的危機之中。究其根源有兩個,其一是工業化,其二是與工業化有關聯的法國革命以來的政治上的變革。在18世紀以來主要由市民階層參加的革命中,大多數普魯士—德意志歷史學家把民族國家的形成看做是歷史的最終目標;與他們相反,布克哈特則以啟蒙運動之前的理想主義和強烈的美學眼光來看待問題。在他的著作《向導:意大利藝術品鑒賞導論》中,意大利的藝術品代表了古老歐洲的文化,而這些藝術品的偉大之處主要在美學方面。

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于1869年受聘到巴塞爾大學擔當古典語言學教授席位的時候,正是布克哈特這種以美學原則評價和批評社會和藝術的態度吸引了他。尼采非常尊敬地說布克哈特是一個“有智慧的學者”(weise Wissender),稱他為“我們偉大、最偉大的導師”(unser groer,groβter Lehrer),并且在其著作中不厭其煩地引用布克哈特的觀點或話語。尼采把自己于1874年撰寫的著作起名為《歷史的用途和濫用》(Uber den Nutzen und Nachteil der Historie fur das Leben),不難看出,這是他1868年至1873年聽了布克哈特所開的課《關于歷史學習》(Uber das Studium der Geschichte,相關講義在布克哈特去世以后出版,取名為《世界歷史沉思錄》),受到啟發并進行思辨之后的結晶。

尼采在書中尖銳地批評了當時的歷史科學,不過布克哈特并不贊同尼采的觀點。在1874年2月25日寫給尼采的信中,布克哈特直截了當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說老實話,作為一個老師和講師,我從來沒有像有些人表現的那樣,為了教歷史而慷慨激昂地把它稱作世界歷史,而是把歷史看做是一個入門課,換句話說,我要教給學生的是,他們在日后繼續學習任何學科都不可缺少的框架,因為那些學科并非懸在空中。我在教學過程中試圖使學生對過去有所了解,但同時又盡量不敗壞他們對歷史的興趣,以便他們學會靠自己的能力采摘果實。此外,我也沒有刻意培養什么有專業知識的學者和學生,我的目標是促使那些聽課的人確立一種信念、萌生一種愿望:對每個個體來說,同一件以往的事情會產生不同的影響和效果;每個人都能夠并且可以以自己特殊的方式了解和理解它,并且很有可能從中看到對自身有益的因素?!辈伎斯匕炎约嚎醋鍪菤v史教師(Geschichts-Lehrer)。這也是為什么他在后半生把主要精力放在教書而不是著書立說上面的原因。布克哈特認為西方文明的危機是歷史過程中產生的,但是他同時相信,我們可以從考察和反思歷史中找到克服上述危機的藥方。因此,他把歷史看做是我們最好的老師。正因為布克哈特用一種歷史—美學的角度考察歷史,所以,他能夠像一個觀看一件藝術品的人一樣仔細端詳歷史。與那些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學家不同,布克哈特所關注的不是歷史上特殊和個體的東西,引起他興趣的是那些反復出現或者保持不變的東西,即可以被描寫為典型的東西。正因為歷史中包含一種永恒和不朽的因素,所以它能夠對現今的文化危機起到一種平衡作用,而教育的任務就是幫助人們認知這個永恒和不朽的因素,布克哈特畢生所從事的授課和著書活動也是為了探討和展現這個因素。

布克哈特這種讀史和撰史的方式恰好滿足了人文學科在市民社會中應當承擔的歷史教育的任務。布克哈特并不贊同人們在社會經濟發展過程中對古老歐洲的文化所采取的否定態度,并且試圖在理論的層面上把那些被否定的東西恢復過來。布克哈特展示了歐洲從古代到現代的歷史,并且把敘述的重點放在了人類精神在文化創造方面表現出的能量。布克哈特認為,在歐洲古老的文化傳統面臨丟失的危機之下,重新勾勒這個古老的文化無異于自我反省過程,它必將有助于自我進入自由的狀態。布克哈特一方面強調人們通過接受教育從而成為文化人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他對那種徹底否定教育所擁有的上述功能的觀點提出了批評。在布克哈特的每一部著作里,對文化的描寫都有其側重點。比如他強調文化傳承的方式,或者強調傳承下來的文化如何才能夠發揮它應有的作用,或者強調文化如何才能得到更新、如何才能從它受時間限制的源頭創生出恒久的動力。

如上所述,布克哈特特別強調歷史所承擔的教育方面的責任,因為在他看來,假如當時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狀態持續下去的話,歐洲文化必將遭受滅頂之災。布克哈特的《君士坦丁大帝時代》其實是針對當時諸多社會弊端開出的藥方。他在書中肯定了戴克里先(Diokletian)和君士坦?。↘onstantin)在政治上鞏固羅馬帝國的功勞,認為這種政治上的穩定為文化大都市的產生提供了機制方面的必要條件,但是他同時也相信,因為這種政治上的穩定局勢盲目地為統治者保全自己的權力服務,所以無法避免最終遭到破壞的結局。相比之下,布克哈特高度評價了基督教早期非政治性的苦行主義,認為它是處在危機中的人類進行自我調節并且協調與周圍世界之間的關系之后的成果,它促使古典文化在業已變化了的政治和社會條件下采取新的生存方式,其深遠的影響一直持續到近現代科學的誕生。

在布克哈特看來,文化成就并不一定會隨著與它相關的歷史時代一起走向終結,但是我們不能從中得出這樣一個歷史觀念,亦即認為我們所傳承的古代文化即使在古老的歐洲沒落以后仍然可以保持其生命力。在《向導:意大利藝術品鑒賞導論》一書里,布克哈特詳細敘述了應當如何繼承文化遺產。按照布克哈特的觀點,意大利的藝術品代表了歐洲文化的發展進程,并且為現代歐洲的形成打下了基礎。布克哈特認為,歷史科學的目的在于幫助人成為一個自由的個體;他同時深信,只有當我們從美學的角度考察流傳下來的往事的時候,我們才有可能達到上述的目的。像蘭克以及那些民族自由主義批評家一樣把往事用神學的和政治的方式進行解讀,這在布克哈特看來是行不通的,因為,隨著人們在神學領域采用了世俗的和歷史的研究方法,過去那種以上帝拯救人類的眼光考察往事的手法已經失去了其根基,而且在現今赤裸裸的權力斗爭的境況下,傳統完全喪失了它原本應有的效力?;貞洑v史的活動假如想發揮其促進文化和創造文化的作用,前提是要以藝術作為一條主干來表現歷史;在當時極端仇視文化的政治和社會生活狀態中,人們只有在接受藝術的過程中才能保持自身的獨立,因為人們對藝術的接受是以超驗的形式完成的。毋庸置疑,文化是人類精神在日常生活中的具體表現,但是只有在以藝術的形式得到表現的時候,人類精神才顯得那樣純真和源遠流長。在這個意義上,藝術品被稱為“見證世界歷史的實物”(weltgeschichtliches Zeugnis)。假如把那些從人類歷史長河中流傳下來的藝術品重新放置在它們原來的位置上,我們就可以非常形象地從他們身上看到人類精神的折射。

在當時傳統喪失日趨嚴重的情況下,以上述美學的角度看待歐洲的文化,這種做法雖然不能完全彌補傳統所遭受的損失,但是它至少可以被看做是振興文化的前提條件?!兑獯罄乃噺团d時期的文化》這部書的用意不僅在于培養人們的藝術欣賞能力,而且還在于把這種欣賞能力轉化為創造文化的能動性。布克哈特把文藝復興時期看做是一個激發和培養人再創古典時期光輝成就的年代。布克哈特對文藝復興的上述理解實際上是協調了市民階層的現實生活與他想象中的個體的充分實現。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這部著作里,布克哈特試圖勸說人們擺脫狹隘的民族國家的禁錮,把目光轉向意大利的藝術品,以便從它們那里欣賞到并且分享屬于整個歐洲的文化,以便借此確立和確保各自的主觀能動性。布克哈特以文化史的手法描寫了意大利的文藝復興。他進而認為,當代的文化是在克服了中世紀的生活形式,并且尊重個人藝術創造力的基礎上形成的,但是它已經到了危急關頭。

布克哈特認為,只要我們以深思熟慮的態度看待和利用過去的文化,我們就有可能在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基礎上非??陀^地認識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和我們自己,并且在精神層面上領會到自由的自我。有鑒于此,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可以被看做西方文化的典范。在那個時代,人們不僅完全按照各自的意愿加工和創造了人類的文化傳統,而且這種自主成為日常生活中絕對不可缺少的因素,簡言之,主觀上的自由與客觀上的創新活動達到了高度的統一。在那個時代,人們可以無條件地,但是純粹為了保存自我和提高自己而訴諸權力,并且在經濟和政治方面以高度的理性進行精打細算。結果,傳統意義上的社會階級之間的界限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市民社會不同的社會階層,貴族們也開始把實現自身的和諧當做應當追求的理想。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擁有絕對權力的國家逐漸地把自己的臣民馴化成“沒有自我意志的、反抗能力弱的、納稅能力強的群體”,從而引發了許多不和諧的社會現象,但是,由于不少人投身于創造性地復興古典時期文化的活動,他們遂變成了“不過問政治的自由人士”,并且對歐洲近現代的歷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正是因為他們的影響,歐洲近現代的文化才具有了完全客觀地對待人的內心世界及其精神內涵的特征。

布克哈特為什么認為歐洲當時的文化已經走到了盡頭呢?其原因在于,在他看來,人們多樣化的生活形式在文藝復興時期結合成一個高度統一的文化整體,但是到了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這個整體內部出現了種種矛盾。布克哈特認為,當時的權力機構極其不穩定,這種不穩定局面不是為有能力的個體提供了發揮其政治藝術的條件,而是否定了他自由發揮其政治能量的權利。按照他的觀點,通過人文教育而消除的各個社會階層之間的差別無異于弱化了因政治和社會問題而形成群眾運動的可能性。最終,人們的個性在現存的生活形態中無法再達到眾所公認的“極致”,反而與這些生活形態越來越格格不入。工業化導致的傳統的喪失威脅到了歐洲文化的生存,那么,如何復興歐洲的文化,使其免遭墮入野蠻狀態的厄運呢?按照布克哈特的理解,唯一的辦法是重建歐洲文化的源頭,即擺脫了野蠻狀態并且自成一體的古典文化。如何避免在回憶歷史源頭的過程中陷入悲觀失望甚至采取遁世的態度呢?在布克哈特看來,進行回憶的人應當有能力把回憶起來的歷史的價值轉化為自己所處世界的生活現實,換句話說,我們應當借助回憶這個模式讓歷史變成一個具有改變現狀之潛力的文化酵母,讓那些歷史的價值在人類精神的發展演變過程中構成文化的恒定因素,并且使得一個文化時代的結尾同時成為另外一個新的文化時代的開頭。正是為了達到上述兩個目的,布克哈特在整理和加工1872年以來開設的歷史理論課程所使用的教案和相關材料的基礎上撰寫了《希臘文化史》。

在布克哈特眼里,希臘文化是通過實現精神的自由而形成的,因此它意味著歐洲文化的源頭。希臘人把自然所賦予的生存狀態看做是整個世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從而沖破了由自然強加在他們頭上的束縛。希臘人的神話和藝術實際上是他們用來在精神層面上調整人世生活的形式。有了這兩種形式,他們不需要任何外力,而是完全通過感官上的直觀性輕松地確保了自己的價值訴求。因為擁有了上述兩種形式,希臘人能夠把人類生活的一般結構上升到神圣和藝術的高度;也正是因為擁有了它們,希臘人不需要任何受某個社會階層控制的強制性機構,也不需要任何由某些人隨意篡改的救贖學說。相反,上述兩種形式為希臘人提供了成為自由的個體的先決條件,同時在理論上為他們賦予了客觀地觀察周圍世界的能力。希臘人描繪了在和諧且有秩序的大千世界中得到充分實現的人類精神,由此,希臘人培養了受“自由意志”支配的客觀地觀察世界的思辨能力,并且把它看做是永久的范本。

正因為希臘人在神話和藝術兩個方面充分發揮了他們的智能,在布克哈特看來,希臘人無疑代表了人類歷史上最具特性的生活方式,同時也值得我們從文化歷史角度進行回憶。希臘人所創造的文化成就不應當僅僅成為我們進行文化歷史描述的對象,相反,我們在進行這些描述過程中應當把關注的重點放在他們對生活和生存條件的態度上。按照布克哈特上述的理解,在歷史地重構西方文化傳統的過程中,我們不僅能夠覺察到西方文化的源頭,而且這個源頭對重塑西方文明所擁有的重要意義可以稱得上自始至終。在《希臘文化史》這部著作里,布克哈特把古典時代當成了我們現代人在贏得自身價值訴求的時候借以踩踏的支撐點。他認為,德國古典主義學派在透徹地分析社會生活現狀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貢獻,現在的任務是如何在發生變化了的歷史條件下把這個學派的理論加以創造性地運用。與德國古典主義學派一樣,布克哈特認為,希臘文化之所以對歐洲當時的現狀具有典型意義,其原因在于希臘人為我們展現了市民生活在人類社會中所應扮演的角色。在當時的歐洲,不少人否定傳統的社會生活所擁有的重要意義,在布克哈特看來,只有恢復了它的作用,人們才有可能意識到他們通過斗爭獲得的自由,同時與市民社會加在他們頭上的必要的限制達成和解,要做到這一點,希臘人曾經擁有過的高度的美學欣賞能力必不可少。

在把希臘文化看做西方文化的源頭的時候,布克哈特與德國古典主義學派也有不同之處,他與同時代的新人文主義學派不盡相同。新人文主義把古典主義對希臘文化的吸收作為自己認識希臘文化的前提(他們很少使用自己的評價標準和批評能力),并且在歷史科學常用的歷史的框架中達到教育自己的目的。與同時代研究古代社會的學者們一樣,布克哈特并不贊同古典主義把詩藝與人生的充分體現之間的統一加以理想化的傾向,在他看來,這種統一性隨著不同的歷史條件而顯出很大的差別。他對古典時期的語言學和歷史學提出了批評,因為它們把城邦訴諸武力的行為看做是促進文化的舉動。布克哈特強調希臘城邦的諸多弊端不僅是出于歷史的客觀性,而且還因為當時在歐洲起主導作用的人文主義者在政治上抱著一種偏見,那就是說,為了讓希臘文化對當時的歐洲文化顯示出充分的歷史價值,這些人文主義者斷然拒絕承認希臘城邦中曾經存在過那些弊端。誠然,希臘城邦中存在過不少弊端,但是,希臘人終究沖破了自然界各種限制,從而能夠自由地借助神話和藝術的形式看待周圍的世界。由此可以推斷,在歐洲當時社會狀態中,人們對社會弊端有了更加切身的體會,因此,他們勢必也能夠借助神話和藝術的形式創造出精神世界的輝煌。

在布克哈特所生活的時代,政治和社會的不穩定程度逐漸加劇,而這種不穩定是那個革命歲月的必然結果,因為人們要求擺脫壓迫和苦難的愿望匯流成為集體的意志。布克哈特認為,正是這個集體的意志具有廢除既有制度或機制的潛能,同時也加強了人們對苦難的敏感度。布克哈特在書寫歷史的時候充分注意到人們對苦難的敏感度;在描寫歷史事件的時候,他設法讓那些戰敗者和處于弱勢的人有發言的機會,以便他們把他們的苦痛加以訴說。布克哈特當然不是促動人們打倒統治集團,他的目的在于想方設法阻止矛盾的激化,以便避免苦難的加深。依布克哈特的理解,法國革命以來的歐洲歷史已經充分證明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任何一種以絕對幸福為目標的行動不僅不會有所結果,而且最終都會不可避免地導致一個更加專制的統治模式的形成。布克哈特在其著作里回憶了希臘人所經歷的悲劇,并且認為那是他們在文化上達到一定高度以后所無法避免的。在他看來,以美學的角度超驗地對待自然加在我們頭上的束縛,這種做法其實并不能真正消除這些束縛,而是與這些束縛結為一體。人們可以通過加強美學欣賞能力來達到精神上的自由,但是這種自由必須以社會約束作為前提。乍看上去,來自社會的這些約束與上述精神上的自由相互矛盾。布克哈特認為,權力是政治強制手段的集中表現,并且起源于人類早期為了保衛自己而使用武力的天性。與人類在文化方面實現的精神層面的自由相比,權力只能被看做是“在本質上就是邪惡的”東西。但是,權力又是人類在歷史進程中實現自我所必不可少的前提。

按照布克哈特的觀點,歷史科學在復原過去的人物和事件的時候不應當拘泥于時間順序,而是應當關注那些人物和事件之間的相互關系,只有做到了這一點,歷史科學才能稱得上完成了自身的任務,才起到了創新文化的作用。在他看來,那些人物和事件之間的相互關系實際上構成了文化的內核,而且歷史值得傳承的價值也在于此。由此可以說,布克哈特所構思的文化史在很大程度上暗含著重塑歷史科學的意圖。應當補充的是,布克哈特對他同時代的歷史研究方法持極其懷疑的態度。“我們所從事的工作稱不上是‘科學’,而且我們也沒有什么方法,至少沒有別人所使用的那種方法?!贝送?,布克哈特還以為,歷史思維的科學性與下列因素相關,即它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劃清流傳下來的東西與它們所引起的影響之間的界限。只有做到了這一點,我們才能按照時間順序檢驗從過去的歲月流傳下來的東西。正因為歷史方法論是這樣一個玩藝兒,布克哈特認為自己在優化文化史研究方法的時候沒有必要進行科學理論的論證。相反,他認為歷史是一門超科學的學問,因為歷史的根本任務在于描寫所有能夠從美學的角度感受得到的人類精神活動。

布克哈特認為,歷史是對人類生活的寫照,因此它可以像一幅圖一樣可以描畫,正如這幅圖里包含了所有值得描畫的因素,歷史所勾勒的線條表達了人類歷史上那些或多或少恒定的社會狀態。有鑒于此,有必要對歷史研究的方法進行全新的定義。在這個意義上,對史料的整理和分析應當有助于我們了解人類恒定的生活形式和持久的社會狀態。研究歷史的人不應當把重點放在從史料中復原個別歷史人物在時間長河中的所作所為,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他那些所作所為的前因后果。在《希臘文化史》這本書里,布克哈特沒有按照時間順序安排篇章結構,因為在他看來,與希臘人所創造的文化成就的永恒性相比,具體人物和事件在時間上的前后順序顯然是次要的。在他看來,歷史人物和事件業已存在和發生過,正因為他們存在和發生過,我們才有可能從歷史的角度考察他們,但是我們不應當用所謂的方法論來歪曲歷史人物和事件,因為這個方法論把歷史人物和事件看做是無關緊要的史料,從而否定了這些人物和事件的現實性?!斑@種特別的描寫方式所表述出來的恒定的東西可能就是人類衰老過程中真正的內容,而不再是把被描述的東西當做古董。正是通過這個方式,我們能夠認識那些永恒的希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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