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近現代政治發展史
- 關海庭
- 4062字
- 2019-11-26 14:30:28
二、近代中國政治發展的邏輯起點
中國近代政治發展的基本任務,就是通過實現民族獨立為實現民族富強創造一個基本前提。由于中國是一個后現代化國家,一方面,在國際上面臨強大的競爭對手;另一方面,就國內而言,專制腐敗,“在‘君主萬能’的政治制度下面,臣民都是君主一人的奴仆”,“一個國家,地域這么廣大,事務這么繁雜,皇帝一個人,怎能處處監察周到;所以君主專制政體下面的政治,清明只是例外,腐敗則是平常”。帝國主義入侵之后,清王朝這個本來早已日趨衰敗,但外表上仿佛是個威嚴顯赫的龐然大物,逐漸淪為“洋人的朝廷”。到了甲午戰爭之后,財政平衡立刻遭到根本破壞。戰后賠款2.3億兩白銀,其中第一年就要支付8000萬兩,相當于當時清政府全年歲入總額。同樣,由于帝國主義的入侵,破壞了中國的自然經濟傳統,形成了二元經濟結構。這種二元經濟結構更要求全面恢復國家權威和控制能力。從這一角度出發,提高國家的控制能力,就成為近代中國政治發展的邏輯起點。
1840年以前,中國是一個古老的封建社會,在以自然經濟為特征的封建土地所有制基礎上,生長出以高度膨脹的皇權作為中央集權專制政治軸心的封建政治制度,并且,它們通過儒家思想緊密聯系在一起。政治、經濟、文化三位一體。這樣一個超穩定的、封閉的運轉系統,使得中國封建社會從來沒有遇到過沉重打擊,起碼在1840年前后還沒有呈現出解體的特征。1840年,英帝國主義用炮艦敲開了中國的大門,一方面,它對中國傳統社會及其文明的基礎起了解體性作用;另一方面,它也給現代社會及其文明的興起提供了某些條件和可能。結果,中國的社會與文明由傳統的單一性結構奇異地重組為傳統—現代混合的二元性結構。由此中國出現了微弱的資本主義經濟與嚴重的半封建經濟并存,近代式的若干工商業都市和停滯著的廣大農村并存,若干的鐵路航路汽車路和普遍的獨輪車路、只能用腳走的路和用腳還不好走的路并存的奇異現象。
二元經濟是當代世界許多國家工業化進程中的發展現象。這種經濟特征表現在經濟結構方面主要是城市的現代化與農村的傳統農業并存。在中國早期工業化的過程中,由于歷史的和現實的、社會的及自然的原因,經濟發展過程中的二元特征表現得尤為明顯,而且這種特征通過社會政治經濟發展的一系列嚴重不平衡表現出來。
第一,城鄉之間的嚴重不平衡。一是大工業在沿海、沿江地帶興起,造就了一批與封建時代的城市截然不同的現代城市;另一方面,在廣大農村,仍然頑固地保留著傳統的社會經濟狀態。二是城鄉之間經濟文化發展的不平衡狀態。從政治上看,在城市,尤其是大商埠,資本主義成分占優勢,在農村則以封建剝削占優勢;從經濟上看,城市中現代的機器、工廠、汽車、火車、飛機、銀行、交易所、商號都已出現,但農村還處于原始經濟狀態;從文化上看,近代以來的中國完全是一種畸形的發展,“城市上的文化一天比一天發展,鄉村間的文化則一天比一天衰落;城市上的大學設下許多,而鄉村的小學至今還沒有完全普及;城市上的人們大談主義,而鄉村間的文盲則仍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第二,經濟布局上的不均衡導致了區域之間發展的不平衡。近代中國的城市,尤其是沿海沿江的大城市空前膨脹。上海1840年時人口僅25萬,只是東南沿海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但到1870年時,上海在全國對外貿易中所占的比重高達63.3%。1867—1933年長江中游的武漢直接對外貿易總值從522342關兩猛增為26899040關兩,增長50倍
。在這些通商口岸城市中,商業貿易迅速發展,各類工廠紛紛設立,居民生活方式急劇變化,呈現出一派畸形的資本主義繁榮。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廣大內地農村的面貌依然如故,基本上仍停留在中世紀的古老與沉寂之中;就在通商口岸近代工廠紛紛開辦之時,內地農村依然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把土地視為惟一富源;就在沿海城市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晝夜區分已不明顯之時,內地農村仍然信守“日出而作,日入而歸”的傳統的作息習慣;就在發達地區已經憑借火車、輪船構筑起新的交往關系時,內地農村仍然依賴牛車、帆船作為交通工具……與這些形影不離的,是觸目驚心的貧窮、落后和愚昧,顯然,近代中國城市與農村、沿海與內地的發展脫節達到了驚人的程度,如果說沿海城市已經開始邁入資本主義社會的門檻,那么廣大農村則仍然停留在封建宗法社會中沉睡未醒。
第三,生產力發展的速度與人口增長之間的不平衡。主要表現為人口增長過快,在一定時期超過了生產力發展的速度。1651年由于明末社會動亂,中國人口僅為1063余萬,到1751年就達到18181萬,從1751年到1851年又猛增到43216萬左右。人口增長過快,增加了社會的生存壓力,加劇了社會的矛盾。
本來,任何國家在發展過程中,都存在著不平衡問題,政治經濟發展的平衡是相對的,不平衡是絕對的。但是,近代中國社會的不平衡表現出兩個更為鮮明的特點:一是這種不平衡表現得十分嚴重,呈現出比較典型的二元經濟結構;二是這種不平衡在社會發展過程中不是逐漸得到緩解,而是不斷加劇的。導致這種狀況的原因是:
第一,帝國主義侵略,從世界范圍來看,傳統社會向近代社會的過渡,一般可以分為內發性和外發性兩種類型。內發性過渡是在封建社會的母體中首先孕育形成一種與商品經濟、手工工場、自治城市和自由意識為標志的淺結構,然后在社會內部矛盾運動的推動下,這種淺結構不斷放大并取代舊有封建結構,從而過渡到資本主義社會。外發性過渡則主要不是社會內部矛盾自然演變的結果,而是后進國家在外來資本主義的強力之下,被迫中斷原來歷史的發展進程,并從外部移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變革或改造原有的經濟政治的結果。中國正是屬于后一種類型。中國近代由于外國資本主義的入侵,完全改變了社會的自然歷史進程。它帶來了先進的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帶來了中國傳統社會所不能容納的新的生產力,促進了中國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展,使這個與世隔絕和近乎停滯的東方封建大國發生了“數千年未有之奇變”。從這個意義上說,資本主義入侵充當了促進人類變革的“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然而,這種狀況遠不像人們主觀想像的那么好。近代中國資本主義的發展終究是一部令人黯然神傷的失敗記錄。近代中國這種以外力壓迫和硬性移植為特征的強迫過渡是一個充滿痛苦的歷史過程。外國資本主義對中國的侵略是以最野蠻的民族征服方式進行的,從“惡毒的有傷道德到鴉片貿易”,從傾銷廉價商品、輸出剩余資本的巧取,到依靠赤裸裸的政治暴力的豪奪、資本主義的對華侵略,無不浸透著罪惡與血腥。具體說來,一邊憑借不平等條約的公開庇護,一邊又施展走私、欺詐等種種勾當,外國資本主義瘋狂地對華傾銷商品,排擠中華民族工商業和手工業。它們利用優厚的政治特權控制中國的資源,利用巨額資金控制中國的經濟。這使得外國資本在同中國本國資本的競爭中始終處于優勢地位,發展速度最快,力量增長也最大。1894年,外國資本占近代中國資本總額的60.7%, 1936年達到78.4%,為中國本國資本的近4倍。
第二,封建剝削的不斷加重。在晚清政府的統治下,吏治黑暗,幾乎無官不貪,“政以賄成”是當時政治的明顯特征;百業蕭條,市場凋敝,農民和手工業者紛紛破產,“耕者多無田”;國庫空虛,財政拮據,外債累累,以致無法支持;苛捐雜稅多如牛毛,戰爭消耗、巨額賠款、一切戰爭的災難、帝國主義的掠奪、鴉片貿易造成的白銀外流等等,最終都轉嫁到百姓的頭上,以致“民不堪命”,反抗的烽火連綿不斷。辛亥革命前夕,賦稅更加繁重,1899—1911年,河北定縣的田賦附加增加了3倍以上,山東萊陽的田賦附加比正額大10倍以上;農村經濟加速破產,同資本主義化了的城市發展形成鮮明的對比。
第三,獨特的地理環境。我國獨特的地理環境加劇了政治經濟發展的不平衡。首先,我國是一個幅員廣闊的大國,沿海和內地距離較遠,沿海發達地區到內地落后地區的輻射要經過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其次,我國資源和人口之間的分布極不合理。若從黑龍江的黑河至云南的騰沖劃一條線,大約90%的人口集中于這條線以東的地區。后一類地區多屬山地、峽谷、荒漠、高原,地下資源雖豐富,但地面條件差,不易生存。這種人口與資源分布脫節的狀況,給生產的合理布局和經濟協調發展帶來較大困難。而且也不可能完全通過大規模的移民來解決。
上述三方面原因反襯出中國政治經濟發展不平衡的根本原因,由于帝國主義侵略,封建剝削的加重,導致中國經濟不能自控,國家綜合能力弱小。因此,要求建立國家的權威,就成為中國政治發展的實踐起點。孫中山先生對這一點無疑有著深刻的認識。早在19世紀末,孫中山第一個提出了“振興中華”的口號,他認為:“中國正處在大規模工業發展的前夜,商業也將大規模地發展起來,再過五十年我們將有許多上海。”而要振興中華,關鍵是實現國家主權,為社會的協調發展創造一個基本的前提。1904年8月31日,孫中山在《中國問題的真解決》一文中說道:要想解決中國的問題“必須以一個新的、開明的、進步的政府來代替舊政府。這樣一來,中國不但會自力更生,而且也就能解除其他國家維護中國的獨立與完整的麻煩”
。很明顯,孫中山改革中國、提高國家能力的思路,就是通過革命實現政權的轉換,在新政府的指導下,通過中國人自己的力量,促使革新中國的偉大目標得以完成。除了推翻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為重建國家權威創造制度上的前提之外,孫中山先生通過發展實業來提高國家綜合能力的理想,集中體現在其《建國方略》系列著作當中,尤其是《建國方略》之《實業計劃》中。《實業計劃》正文11.3萬余字,主體內容包括六大計劃,它宏大地展示了經濟建設的各個領域,首先注重鐵路和道路之建筑、運河和水道之修治、商港和市街之建設,目標就是要實現貨暢其流,國富民強,提高國家綜合實力。在檢討民初政黨政治失敗的原因時,孫中山更是認為這是經濟基礎薄弱所致。早在1912年8月13日他就致函宋教仁:“民國大局,此時無論何人執政,皆不能有大設施。蓋內力日竭,外患日迫,斷非一時所能解決。若只從政治方面下藥,必至日弄日紛,每況愈下而已。必先從根本下手,發展物力,使民生充裕,國勢不動搖,而政治乃能活動。弟刻欲舍政事,而專心致志于鐵路之建筑。”
這段話明確顯示了,在近代中國社會內憂外患的國情背景下,孫中山先生對以國家能力為基礎的國家控制能力的建設的重要意義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