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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期盼他看向我,多一眼,比別人多一眼就好。

沒有壘成山高的作業的暑假里,柯小撒開命地玩。

她整天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數著落在桂樹上的小鳥。有時幫奶奶送改好的衣裳,路過成錄家時,她就躲在樹下偷偷看窗邊的動靜,見有人出來,便麻溜兒地跑開。

姑姑來過兩次,給她帶來高中的預習題。她翻過兩頁,就丟在了一邊,然后卷進衣服里,全數帶給了陳雙朵。

有了成錄的資助,陳雙朵從以前半個月才能吊一次水變成一周一次,臉色漸漸變好,手背上的針眼也漸漸變多。

比起柯小,陳雙朵對這些預習題簡直愛不釋手,每天坐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算,草稿紙寫得滿滿當當,沒有空白。

柯小蹲坐在壘成半人高的空水瓶子前,一個一個把瓶蓋擰開扔進塑料袋里,然后輕輕一踩,剛剛還飽滿的瓶子就瘦了身材。

陳雙朵在草稿紙上畫了好一會兒,突然想到什么:“小亮是不是也要升高中了?”

柯小應聲:“對啊,怎么了?”

“回解巷嗎?”

柯小腿有些軟,停下來看她。

“應該不會吧。他在解巷待的時間又不長,也不愿意回來吧?!?

說這話的時候,她眼睛微微瞇著,有什么東西吹進她的眼睛里,發澀地疼。

陳雙朵點點頭,又問她:“你沒事老往成錄那里跑什么,每次躲在樹下看,想看就敲門找他啊?!?

柯小沒料到她說得如此直白,可是已經這么直接了,也不用扭扭捏捏的。

“我跟他又沒什么關系,直接上門多奇怪啊?!?

陳雙朵不同意:“這條巷子里誰家在意這些客客氣氣的禮數,推門就進去,你見誰含糊過的?”

柯小覺得在理。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人情味最濃,像鍋老鴨湯,越熬越香。

柯小訥訥地說:“可是,成錄還是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也是吃飯睡覺的人,說不定晚上入眠的時候也會想哪家的姑娘?!?

柯小臉有些紅,覺得陳雙朵越來越沒皮沒臉的了。

一張紙寫完,陳雙朵仔細疊起來,收進資料夾層里。

“聽說前街胡同晚上有書展,去不去?”

每年開學前,隔壁胡同的書店都會處理堆積久了的書籍,后來和別地兒的書店老板一合計,弄了個小型的書展,其實就是清倉大甩賣??墒莾热菀粦闳芏嘈∨紩タ匆豢?。

柯小把瓶蓋裝袋子里系好:“去啊,不過我得先回家一趟?!?

離開學還有一周的時間,卻大有緊張的氛圍了。每家每戶都在商量著是不是該給孩子報個補習班,萬一學校里跟不上,還有個保底的辦法。這辦法在巷子里傳開了來,以于二嬸家大女兒開始,大家互相串門時,都會問一句:“給你們家孩子報一個嗎?”

柯小回家時,就見于二嬸走出院子,臉上掛著笑。看見她,于二嬸笑得更開懷:“小小回來了,咱們這條巷子里愁誰都不愁你,腦子好又體貼人,可把你奶奶樂壞了。”

柯小咧開嘴沖她笑,像只剛吃飽的小兔子,傻愣愣的。

于二嬸拍拍她的肩:“進去吧,奶奶在收拾東西,搭把手?!?

柯小跑進院子里,剛好一片桂葉掉落在她的肩頭。毫無重量的樹葉而已,卻讓她險些站不穩腳。

“姐。”

柯小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直到奶奶走出屋子,跟她說:“你爸說那邊不好升學,讓小亮回來念書?!?

柯小埋頭不說話,腳尖在地上畫著圈兒,眼睛死死盯著地面,覺得有些不妙,抬起頭才沒讓眼淚掉下來。

奶奶拉著柯亮進了屋子,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妥帖了,就是房間,讓人有些為難。

不大的屋子里只有兩個小臥室,當初為了讓柯小好好學習,奶奶把另外一間收拾出來給她住?,F在柯亮回來,奶奶反而不知道怎么開口讓一個大姑娘還跟她這個老婆子擠一間屋子了。

房間里就一張書桌,上面擺滿了柯小的小東西?,F在放著柯亮的輔導書,一下子沒了空間。

柯小從床底下翻出一個小鐵盆,把自己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全裝了進去,然后頭也不回地說:“我住哪里都可以的?!?

一直到她出門前,奶奶都有意無意地靠近她想要跟她說些什么,可是她都自然地回避過去。

“奶奶,我很晚才回來,記得幫我留門啊。”

然后,她一氣呵成地跑出院子。

等她雙腳踩在青石板上時,胸腔里有東西涌上喉口,她的腳步很快,一路跌跌撞撞,走到胡同拐彎的位置。

確定四下沒人,她才哭了出來。她不敢發出聲音,小小地抽泣著,又怕別人聽見,捂住嘴蹲在墻角。

就十分鐘的樣子,她站起身,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覺得自己有些矯情了。

過去十幾年,這畫面重復了不下百次。在柯亮面前,她只能讓步。就算是最疼她的奶奶在他們姐弟二人面前,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只是一碗水端平。

她想要的東西太多了。可是她要的都很簡單,一點點的偏愛,就足夠了。

可是這個家里,沒人能給她。

陳雙朵喜歡看書,喜歡到不能容忍一張紙上有一點點的褶皺。手指點在紙面上的時候特別輕,她來來回回翻了好幾頁,書店老板見她無意買,一把搶了回來。

柯小看出她有些不開心,掏了掏口袋,幫她把書買了下來。

陳雙朵急了:“你別亂花錢,我沒那么喜歡的。”

可是陳雙朵小心地抱在懷里,看不出不喜歡。

柯小接著翻了翻旁邊的書堆,選不中想看的,便說:“那是給我買的,你要是想看了,來拿就是了?!?

陳雙朵為難著,翻開的書頁里還帶著油墨的清香,愛不釋手。她說:“那我會借很長一段時間的?!?

柯小走去旁邊的書架子:“就放你那里唄,我又不愛看。”

柯小還是沒決定好買什么書,只是回頭的時候剛好看見陳雙朵沉醉的模樣,心里莫名地安穩。

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陳雙朵,是唯一一個讓她覺得她可以平等地、毫無顧忌地相處的人,可能這就是她想要的東西。不用逃避著去計較多和少、有和沒有,這種感覺真好。

她有陳雙朵,真好。

走出書店的時候,陳雙朵問她:“小小,是不是柯亮回來了?”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驚訝。

陳雙朵指著她的眼睛:“一看就是哭過了,除了他,還有誰能讓你哭?”

陳雙朵說得一本正經的,讓柯小錯以為她說的都是對的。

從小到大,柯小僅有的幾次撒潑哭鬧、胡攪蠻纏,都是因為柯亮。她甚至能清晰地記得每一次她去爸爸面前訴苦說媽媽怎么疼愛柯亮的時候,爸爸拉著她說:“你是姐姐,讓讓弟弟怎么了?”

她從不覺得這是讓不讓的問題,而是他們的眼睛里,永遠只會看到柯亮。冷了、餓了、瘦了,所有的好東西都會雙手送到柯亮的面前。而她呢?就算眼淚巴巴地看著,還會被兇一句:“弟弟有的你也要跟著要嗎?怎么不體貼體貼我們呢?”

她聽過很多類似于“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的話,也極力告訴自己就該這樣。然而,她說服了自己很久,卻依然想不到應該從哪個方面去順從他們的說法。

畢竟,她什么也沒有從他們身上得到過。

“小小,今晚去我家睡嗎?”

陳雙朵伸出一只手圈住她的胳膊。兩人身高相差不了多少,從遠處看起來就像兩束生長在一起的蒲公英,白色的絨毛讓人想要親近,卻沒有人能懂她們的擔驚受怕。

柯小猶豫著沒有開口,她偷偷瞄了一眼陳雙朵,卻被逮個正著。可是陳雙朵看起來沒有想象中的生氣,她只是平淡地說:“我媽不在家?!?

她覺得有些對不起陳雙朵,想要開口解釋什么,卻陳雙朵先制止了。

“洛明朗。”

柯小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前面一群人擠在一起說著什么,但是被音響全部湮沒了。

陳雙朵拉著她往人群里走,擠過兩三個瘋狂的女孩兒,洛明朗就在人群中。

他抱著吉他,腳下踩著音響,面前立著話筒。好笑的是,他面前的地上用粉筆寫著幾個字——不是乞丐,不要錢。

剛剛被擠開的瘋狂女孩兒再次殺了回來,氣勢洶洶的架勢讓柯小不由得往后縮了縮。陳雙朵站在原地不動,把她拉了回來:“怕什么?”

柯小沒說話,只是把眼睛放在了洛明朗的身上。

“哎,聽說他也升高中?!标愲p朵湊近她的耳邊。

柯小覺得奇怪,在音響的背景下毫不顧忌地問:“他不是已經成年了嗎,怎么才上高中?”

音響剛好關閉,她的話被在場的所有人聽得一清二楚。瘋狂女孩兒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故意把她往旁邊撞了撞。

陳雙朵也被波及往旁邊跌了一下,一臉的不開心溢于臉上。

柯小伸手環著她的肩:“回去吧?!?

柯小回家的時候,房間里還亮著燈,那個昨天還屬于她的房間。

她站在院子里收下晾在竹竿上的睡衣,看見粉紅色的內衣時,臉一下子紅得發燙。她麻利地取下來放進盆里,身后響起聲音:“姐?!?

她回頭,柯亮穿著短袖短褲站在門前看著她。

她抬頭:“怎么了?”

柯亮比她高一個頭,臉比過年的時候圓了一圈兒,剪了個寸頭,看著像只小刺猬。

“我跟爸爸商量過,他說戶口掛不上,只能讓我轉回來。”

“你跟我說這些干嗎?”柯小與他對視著。

“我不是不想回來,但是一想到要打擾到你,我覺得、覺得挺對不起你的?!笨铝两忉屩?

柯小靜靜聽著,她沒有權利讓他閉嘴不準說話。

柯亮還在說著,但是她的腦海里只有兩個字——打擾。

他們血濃于水,卻隔閡到要小心謹慎地去照顧對方的所有想法和生活。

“姐,我會申請住校,要不你還是搬回你原來的房間吧。”柯亮的聲音很輕,但是傳到柯小的心里很重。

她曾經單純地以為是因為柯亮的出生才讓她失去了疼愛,所以她不像其他姐姐對待弟弟一樣嘴上吵著鬧著,但是心里還是寵溺著??墒遣皇牵懿荒鼙话謰屘蹛壑?,跟柯亮毫無關系。

“犯什么渾,回家了還跑外面住像什么樣子?好好在家住著。”說完,她就走出了院子。

去陳雙朵家的路上,柯小不巧地碰上了成錄,和跟在他身后的洛明朗。

她本來想躲,可是一條直巷子,根本沒有藏身的地方。她故作輕松地迎面而去,走到成錄身邊時叫他:“成先生?!?

成錄一路跟洛明朗說著什么,本來沒看見她,這一聲把他給叫了回來。

“柯小,這么晚了去哪兒?”他說話的時候總帶著笑,讓人一下子醉進他右臉頰的酒窩里。

柯小沒有料到他會接話,全身僵硬得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回答得磕磕巴巴:“去……去朵朵家?!?

她手里還抱著換洗的衣裳,成錄沒多問,說:“去吧。”

她“嗯”一聲,又聽見他說:“夜里風大,以后多穿件衣服。”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只有一件細窄吊帶衣裳。

她不敢說話,怕心里的怒放劈開了嗓子,讓他察覺出什么。

經過洛明朗的時候,她被伸出的一只腳絆了一下。她慌亂地站直身子后,成錄有些怒意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洛明朗,你幼不幼稚。”

她擺擺手:“沒事,是我不小心。”

成錄卻并不包庇洛明朗的行為:“洛明朗!”聲音提高了一個度,很明顯生氣了。

洛明朗看了柯小一眼,然后湊近她面前:“走路怎么這么不小心呢?摔傷了多讓人心疼???”

他說話很輕,故意不讓成錄聽見。

柯小咬著唇不敢看他,可是感覺他說得特別刻意。

她撇頭看了看成錄。

她縮著腦袋看上去很害怕的樣子,讓成錄不禁對洛明朗有些火了:“洛明朗,是不是個男人了?”

洛明朗直起身子,嬉笑著說:“這個你又不能體會,問了干嗎?”

這下成錄直接走了過來,揪著洛明朗的衣服就把他拖走了。

柯小深呼吸了兩口氣,覺得成錄男人味十足。

開學那天,于二嬸特意送來了兩碗雞湯,熬了一晚上,香得讓人流口水。

柯小出門前,于二嬸拉著她,往她兜里偷偷塞了三個小紅包,說討個吉利。

柯小推辭著不要,于二嬸拍掉她往回塞的手:“你跟小亮、朵朵一人一個,沒多少錢,回來的路上去吃個零食,開開心心的。”說著直接打開她背后的書包放了進去。

“小崽子該哭了,我先回去了啊,記得叫朵朵把雞湯喝了?!?

柯亮站在院子前,客氣地跟于二嬸道謝,然后問她:“走嗎?”

柯小手里提著保溫盒:“你先走,我去找朵朵。”

柯亮握著背帶的手緊了緊,轉身走了。

路過成錄家時,她站在樹下看了好一會兒。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應該站在二樓的窗子前,有時候看書,有時候速寫,安靜的樣子讓人體會到什么叫作歲月靜好。

門突然被打開來,聽見洛明朗的聲音,她慌亂地跑開,沒看到二樓探出的身子正看著她跌跌撞撞的背影。

學校離解巷只有二十來分鐘的路程,走出胡同,再經過一條小吃街,就是學校的大門。

報到的學生很多,排成長龍等在教學樓前。辦好手續之后,柯小和陳雙朵去公示欄前看班級分布,那里人更多。

兩人站在人群外,環視著校園里的環境。道路兩旁種著成排的落羽杉,盡頭是圖書館,左右兩邊是不同年級的教學樓,高一年級的樓棟只有三層,前面是辦公樓,學生們正聚集在這里。

柯小坐在臺階上,無聊地看著來來往往的新生和對面樓棟探出頭的學長學姐。新長出的頭發搭在頸間,熱得她撩撥了好幾次。

陳雙朵遞給她頭繩,坐在她的旁邊。

“真想跟你分在一個班?!?

“我也是,不知道還要等到多久。”她探頭看了看只增不減的人群。

“小小,有新朋友了也不能忘了我?!标愲p朵幫她把頭發扎起來。

“瞎說什么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笨滦「杏X到黏人的汗液從頭皮滴落下來。

陳雙朵靜靜地幫她把頭發扎好,然后抱著她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

柯亮從人群里擠出來時,只一眼就找到了她們。

“姐,你在高一七班,三樓?!?

柯小從書包里掏出紙巾遞給他:“看見朵朵的了嗎?”

“朵……陳雙朵在十三班,二樓?!?

閉著眼睛的陳雙朵微微點頭:“謝謝。”

柯小拍了拍她:“走吧,還要去班上報到?!?

兩人站起身往教學樓走,陳雙朵拉她:“你不問問小亮?”

柯小愣了愣,然后轉身問柯亮:“你呢?”

單肩挎著書包的男生本來垂著頭,聽見聲音,高興地回她:“我在一樓,二十四班,文科班?!?

柯小眼睛沉了沉。

“站那兒干嗎,還不去教室。”

柯亮小跑追上她們,伸手撓著后腦勺,笑得傻氣。

中午的放學鈴聲響過之后,柯小下樓去找陳雙朵。中午只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吃過飯之后還要回班上等著老師統計報到。

柯小去的時候,陳雙朵正伏在桌子上睡覺,柯小輕輕叩了叩桌面。

“去不去食堂吃飯?聽說今天新生報到,飯菜免費?!?

陳雙朵醒了醒神,教室里只有她們兩個人,視野變得空曠。

“不想吃飯?!?

陳雙朵的飲食有嚴格的控制,尤其是水分的攝入。

柯小想了想:“吃面包嗎,我去小賣部買?”

外面天氣熱,陳雙朵用筆蓋把頭發夾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教學樓里人很少,現在大多擠在食堂里。因為新生報到,食堂里人滿為患,兩人經過食堂的時候,有些瞠目結舌。

“人也太多了吧,吃飯跟上戰場一樣,全憑武力?!?

陳雙朵笑著:“市重點,誰不是擠破腦袋想往里面擠啊。再加上走關系的,人能少嗎?”

小賣部里人也多,兩人站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兒才擠進去。買了簡單的面包,對付一下。

“你還記得于康樂嗎,巷頭那家的,公子哥兒?!?

陳雙朵咬下一口面包:“二嬸的侄子?”

“對。早上聽二嬸說前兩天從國外回來了,也念咱們學校。”

“不是在國外待得好好的嘛,漢堡吃膩了???”

柯小撕開第二個面包:“不知道,就是回來了。”

兩個男生追逐著跑過,嬉笑的聲音把陳雙朵的話淹沒。

“你說什么?”柯小湊近她。

“沒什么。對了,你見著洛明朗了嗎?”

柯小搖搖頭:“沒有,怎么了?”

陳雙朵把包裝袋扔進垃圾桶里:“他跟你一個班,小亮說的?!?

柯小覺得奇怪,他們兩人后來怎么碰上面的。

柯小回到教室以后,班主任已經坐在了講臺上,正就著水吃著面包。

沒一會兒,教室里已經坐得滿滿當當。

班主任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穿著白色襯衣西裝長褲,看著墻壁上的時針指向一點整,拍了拍桌子。

“先點名,點到的人舉手。”

柯小坐在靠窗最后一排,旁邊的位置空著,聽著前面女生說話的聲音,微微有了困意。

“柯小?!?

“在!”她忘了只要舉手示意就好,慌亂站起身的時候帶動了課桌,發出刺耳的聲音。

班主任看了她一眼:“坐下,不要睡覺。”

她有些窘,在前排女生的笑聲中坐了下來,身子直直的,但是閉上了眼睛。

在一聲驚呼中,她又睜開了眼睛。

講臺上,站著的不止班主任,還有背著吉他的洛明朗,一臉不爽地聽著數落:“男生留什么長發,還有,讓你來上課不是來開演唱會,你的書包呢?”

柯小在威嚴的聲音中努力睜大了眼睛,害怕一個不留神,槍火就對準了她。

洛明朗腰挺得直直的:“沒帶。”

班主任把點名冊卷起,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很響??滦∽⒁庵膭幼?,眉頭皺了皺。

“你以為你這是在什么地方?收起你那副小混混的模樣,洛明朗,你只是個超齡學生?!卑嘀魅斡命c名冊指著位置上的學生,“你看看這些比你年紀小的都懂得守時,你呢,有時間觀念嗎?”

洛明朗并不理他,站在黑板前像是一尊石像。

臺上的訓斥沒有停下的意思,臺下也在竊竊私語。

女生們看向洛明朗的眼睛里有光,紛紛帶著崇拜。

柯小收回目光,操場上高二的學生在上體育課,排球練習,男女分隊之后各占一方。年輕的身影肆意跑動著,柯小有些躍躍欲試。

“最后一排的女生,聽見我說的話沒有!”

前面的女生撞了撞她的桌子,她一臉茫然:“什么?”

班主任黑著臉:“開學第一天,你們倒是讓我很驚喜啊。”

柯小對反話格外敏感,埋著頭不敢看人。

“收拾東西,跟第一排的同學換位置。”

柯小站在原地不動,前排的女生小聲提醒她:“老師說讓你跟第一排的男生換一下位置,不能男女同桌?!?

柯小看了看,只有她旁邊的位置是空的,只有洛明朗還沒有座位。

反應過來之后,她急急忙忙從抽屜里拿出書包往前排走,但動作太大,整個人重心不穩摔在了地上。

教室里爆發出哄堂的笑聲,柯小覺得這一天真糟糕。

頭頂傳來一聲嘲笑:“柯小,你今天早上喝雞湯喝傻了嗎?”

開學第一天沒有晚自習,柯小把新發的課本收進抽屜里,等著班主任說放學的那一刻。

別的班已經下課了,走廊里吵吵鬧鬧的??滦】戳艘谎劢淌议T口,陳雙朵已經等在那里了。

她做著口型說“等一下”。陳雙朵不慌不忙,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書,靠著墻靜靜看著。

“我再提醒一下,男生不準留長發,女生不準戴飾品,”皮鞋的聲音很響,“聽見沒有!洛明朗,說你呢!”

柯小回頭,洛明朗正調著琴弦,明目張膽的樣子真的很欠揍。

放學之后,柯小拉著陳雙朵去學校外面的小吃街,一路逛下來,各色小吃不少。

“你沒有什么想吃的嗎?”

陳雙朵搖搖頭,擦掉柯小嘴邊的油漬:“你要幫我多吃一些啊。”

兩人沿著小吃街往家走,路過一家唱片店,陳雙朵拉著她,往里看,是洛明朗和柯亮,身后還跟著個男生。

柯小有些訝異地問:“是于康樂嗎?是他吧?”

陳雙朵把頭發披散下來:“是。”

“他們三個怎么湊一塊兒去了?”

陳雙朵拉著她:“進去看看。”

唱片店里放著抒情慢歌,貨架上整齊擺放著各色封面的專輯。洛明朗站在搖滾唱片的貨架前細心挑選著,柯亮和于康樂四處看著,興趣并不大。

“小亮?!标愲p朵喊道。

柯亮探出頭,扯著于康樂的衣服。

柯小的手里還拿著一份狼牙土豆,樣子有些狼狽。

柯亮掏出柯小給她的紙巾,沒有嫌隙地幫她把嘴擦干凈。

于康樂站在一邊,臉上笑開了花,一手撓著頭,說:“雙朵,好久沒見了?!?

一條巷子里長大的孩子,都是從穿著開襠褲就結下的交情,即使幾年不見,感情也不見變得微弱。

只是柯小對于康樂卻有些陌生了。她記得,于康樂其實不大愛跟他們一起玩,小時候玩家家酒的游戲,于康樂總是冷眼旁觀的那一個,站在他們的圈子外面,有些時候不耐煩了,甚至會對她大聲嚷嚷幾句。

很久不見面的幾個人,站在貨架前深深淺淺地說了幾句??滦÷犞麄兊恼f話聲,安靜地用竹簽插著裹了香油的土豆。

一只手伸了過來,柯小還沒做出反應,整個碗就從她手上消失不見。

“洛明朗,你害不害臊!”

吉他被他夾在雙腿中間,左邊腋窩里還夾著張專輯,洛明朗把碗里的土豆一掃而光,咂咂嘴:“我在幫你減輕負擔,女孩子吃那么多容易發胖?!?

柯小瞪大了眼睛看他:“關你什么事!”

“好習慣從小培養,我在幫你改正。”

她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不勞你費心!”

于康樂拿起吉他:“買好了?”

洛明朗點點頭:“店員動作太慢了,走,吃飯去?”

于康樂湊過來問她倆:“有沒有這個榮幸邀請兩位漂亮女生共進晚餐?”

陳雙朵扯著柯小,哄了好一陣兒,柯小才同意。

“我跟你說,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去的,才不想跟他們兩個討厭鬼吃飯?!笨滦∴洁洁爨熘?

“好好好,知道了,我的小煤氣罐。”

吃飯的地方在胡同外的夜食街,這個點兒人還不多,五個人炒了幾份小菜,邊吃邊聊。

話題一直在于康樂的身上。

有錢人家的小孩兒,小學畢業之后就去了國外接受西方教育,洋墨水喝多了,反而更加想念故鄉。陌生的環境里,他才體會到什么叫“外國的月亮沒故鄉圓”。

柯小想,這個冷冰冰的男生,在外面的世界應該受了很多委屈吧。

他以前是這條巷子里最津津樂道的話題,出身好,皮相也逗人喜歡。

在柯小的小小世界里,他就是“天之驕子”的不二人選。

可是就在十一二歲的年紀里,他被丟去一個完全陌生、語言不通的環境里,難以想象他的委屈是怎樣在黑夜里滋生蔓延,讓他有了逃避的想法。

因為放學后吃了些小吃,柯小很容易就飽了。她坐在位置上看著說話的幾人,隔壁攤位的燒烤味道被風吹了過來,她在層層的煙霧中,仿佛看到了還只有幾歲時的自己。

那時候,柯小是巷子里最鬧騰的孩子,總被大人們拎著教訓得狗血淋頭,因為她總帶著身體不好的陳雙朵四處瞎晃。有一次,她爬上樹摘果子,掉下來摔傷了手,劉結巴把她抱去醫院,一路對她說教。

“樹那么高,就你膽子野敢往上爬。還帶著小雙朵,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兒,我看你拿什么交代?!?

她哭得撕心裂肺:“我疼,好疼啊?!?

劉結巴嚇唬她:“該,你再往上爬一些,人就沒了,看你還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彼浀秒p朵當時也嚇哭了,“雙朵呢?劉叔,她怎么樣?。俊?

劉結巴見她的手滲出血來,蒙住她的眼睛:“回家了。你還知道擔心她,給你多嚇一嚇,也得沒半條命?!?

她抽抽噎噎,突然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劉叔,你不結巴了?!?

“別、別說話?!?

柯小手摔骨折了,打了層厚厚的石膏。奶奶不準她再出去瞎玩,她每天就坐在院子前聽于二嬸教訓女兒。于康樂來看她時,帶了奶油蛋糕,她吃得滿嘴奶油:“好吃,謝謝于康樂?!?

于康樂惡狠狠地看她:“吃了我的蛋糕以后就不準帶雙朵爬樹了?!?

她點點頭:“好。”

“也不準再害雙朵哭了?!?

“好?!?

那時候柯小不明白,為什么朵朵好幾天都不來看她,為什么每次于康樂來看她時總是對她冷言冷語。

第二天上學,洛明朗沒有按照校規把長頭發剪短,結果一整天都被罰站在教室門外,哪天剪了頭發哪天才能進教室。

下課后,柯小把老師交代的資料送去辦公室,回來時看見洛明朗正貼著墻睡覺。

來來往往的人對他指指點點,可是這些對他毫無影響,他像是給自己安裝了一面屏障,隔絕掉了外面世界的所有聲音。那個小小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放學后,她拉住洛明朗:“你頭發怎么辦,不上課了???”

“不上就不上唄,反正又考不上大學?!甭迕骼势ζΦ鼗卮稹?

“成錄知道嗎,你花的可都是他的錢啊?!?

洛明朗掰開她揪著吉他背帶的手指:“他又不缺錢,愿意花就花,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柯小朝地呸了三聲:“莫怪莫怪。”

洛明朗好笑地看她:“水泡魚,封建迷信要不得,你懂不懂?”

柯小覺得自己簡直是對頭彈琴:“蠻牛。”

洛明朗不理她。

她覺得成錄特可憐:“幫著別人養孩子人家還不領情。”

她的聲音很小,可是洛明朗還是聽見了。

他松開拿著吉他的手,雙手撐墻把柯小圍困在里面。

“你覺不覺得你有些多管閑事了?”

鼻息噴在柯小的臉上,盡管他臉上沒有表情,但是柯小知道他生氣了。

她的背緊緊貼在墻面上,冰涼的感覺透過薄薄的衣料刺激著她的皮膚。

她聲音里充滿恐懼:“洛明朗,你松開?!?

她整個人都在用力地掙扎,可是洛明朗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他死死地盯著她,眼睛里毫無波瀾??删褪沁@樣的眼神,讓柯小怕得緊緊咬著下嘴唇,不敢再發出一點點讓他不高興的聲音了。

“明朗,走了。”

打破僵局的聲音來自于康樂,他站在樓梯拐角的地方,逆著光,只能看清燈光下微微翹起的絨發。

柯小從來沒有如此感激過于康樂,即使在她的記憶里,他不止這一次幫忙。

那種被脅迫被壓制的感覺,讓她能感覺到窒息的危險。

來自洛明朗身上的危險,她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

洛明朗走后,她蹲在走廊上大口喘著氣,腦子里蒙蒙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小,怎么了?”

陳雙朵蹲在她面前,搖晃著她的身體。

她的手攀在陳雙朵的肩上,使出了全力也沒能讓自己站起來,她更加害怕了。

她哭著說:“朵朵,怎么辦,我站不起來?!?

“慢慢來,緩一緩,深呼吸?!?

她搖頭:“不行,我害怕?!?

“你在怕什么?”陳雙朵繞到她身后,手穿過她的腋窩想要把她抱起來,可是沒用。

“朵……朵朵,你等一等,我的腿沒有知覺,你不要動我?!?

柯小的身體搖搖欲墜,下一秒,撲倒在了地上。

那天晚上,柯小睡在奶奶旁邊。老年人的呼吸特別混濁,像是沙塵暴席卷荒漠前的暗示,每一聲都帶著令人不安的戰栗。

她坐起身子,看著窗戶外的月亮,第一次失眠。

穿上衣服,她走出院子。

寂靜的路上有微微的風聲,連樹枝都不能晃動的微小,她卻能清楚地感受到。

她沒有目的地走在巷子里,一抬頭,就是成錄家。

她的身體微微顫動,害怕的感覺再次從腳底生長出來。

她想離開這里,但是二樓亮著燈的窗戶被人打開。她看見成錄,手里端著冒著熱氣的杯子。他應該不會喝茶,像他這樣的人,最喜歡喝的是咖啡。

她站在樹蔭里,纏繞的樹枝將她的身體遮擋住。她覺得自己像一顆繭,只是見過成錄一眼,就妄想自己繅出千米長的蠶絲,將他一起包裹起來。

愚蠢的妄想讓她有些沖動,她有些抑制不住地想要大聲告訴他:“成錄,你看看我,多一眼,比別人多一眼就好。”

陳雙朵曾經問她:“小小,成錄為什么特別呢?”

在某個夜里,屬于兩個小女孩兒的悄悄話,一字一句都像蠱惑人心的精靈。

“不知道,就是想看著,一直看著?!?

“看著有什么用啊,你得抓緊他,拿繩子捆著,這樣他就不能跑了?!?

柯小打她:“哪有這樣的,那是囚禁?。 ?

“愛本來就是囚禁啊,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只是非要美其名曰什么朝朝暮暮、天長地久。”

“朵朵,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形容他。但是每次我看見他的時候啊,我就想變成一粒沙,被風吹進他的衣兜里,跟著他去往任何地方?!?

陳雙朵翻身看著她:“為什么是他?”

柯小不知道,就是某一天,突然認定了是他。

風起了勁兒,成錄關緊了窗戶回了屋??滦‰p手交叉揉搓著胳膊,能感覺到生出來的雞皮疙瘩。

“你在這里干什么?”沒有情緒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柯小嚇得一個哆嗦,轉過身,看見洛明朗正盯著她。

“沒……沒干什么,出來走走?!彼瓜赂觳菜υ诎肟罩?,佯裝路過的樣子。

洛明朗單肩靠在墻壁上,給她時間盡情表演。

“看夠了?”

“嗯……你瞎說什么!”

不打自招的模樣讓洛明朗心情大好,他脫下外套遞給她:“你身上是野豬皮嗎,以為自己真耐寒?。俊?

秋季里的空氣帶著濕氣,仿佛沾上皮膚的瞬間就能化成水。

柯小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明明幾個小時前他們兩個人還針鋒相對,現下的反差大得讓柯小覺得仿佛是假象。

洛明朗見她不接,直接扔給了她。

她扒拉下頭上的外套,聽見他說:“下次別讓我看見你躲在這里偷窺?!?

“我沒……沒偷窺!”柯小反駁著。

洛明朗抬眼看了看二樓的窗戶,意思再明顯不過。

柯小覺得難為情,攤開外套蒙在臉上就跑開了。

迎著風,她能聞見衣服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風清白蘭,雅致伊人。

一路慌張地跑回院子,她感覺到心跳在無限加速,就要跳出嗓子眼兒。

她跑到自來水管前,擰開水龍頭,洗了個冷水臉。

少女的心事被人撞見,多多少少讓她覺得羞恥。她覺得裸露在空氣里的每一寸皮膚都在發燙,而且溫度還在持續升高,她內心灼熱,閉眼把整個頭放低在水龍頭下。

這個晚上,對她來說本就是個不能入眠的夜,現在因為洛明朗,更加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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