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老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小召手里抓著一塊抹布，懶懶地靠在粉館墻壁上，看著八老。李芷蘭走過來，在小召肩膀上拍了拍，小召如夢方醒般的看了看李芷蘭道：“干什么？”李芷蘭道：“你干什么？”小召道：“沒干什么。”李芷蘭道：“你就不想干點什么？”小召道：“我什么也不想干。”李芷蘭道：“一屋子的客人，八老忙得腳不沾地，我也恨不得在腋下再生兩只手出來，你卻說你什么也不想干？”小召道：“你干脆每個腋下再生三只手出來，好湊個整數(shù)。”李芷蘭道：“早知道你算術(shù)這么好，就不該讓你打雜，有點屈才了，該讓你收錢管賬！十只手那是螃蟹！”小召道：“螃蟹那十只不是手，是腳，最大的那兩只叫做螯，肉最多最好吃。”李芷蘭伸手在小召后頸叉了一記道：“我先拿我這只螯剪了你的狗頭。”小召卻不還手，眼睛仍是跟著八老走。李芷蘭道：“你這張嘴，越來越像八老了。”小召道：“他那塊記，不會從此就烙在臉上了吧！”李芷蘭道：“我可不知道，叫你下手沒輕沒重，要是真一直在臉上，看有誰還要他，到時候只好賴在你頭上，跟你回襄陽。”小召道：“賴我就賴我，卻跟我回襄陽做什么？”李芷蘭道：“你說干什么！你爹不是沒兒子么，八老沒人要，就只好入贅你們徐家堡，便宜倒貼給你啰！”小召羞道：“我可不要。”李芷蘭道：“我看你這幾日總是魂不守舍，怎么了？”小召道：“我有嗎？”李芷蘭道：“你瞞得過我？”小召道：“不知道。”李芷蘭道：“想家了？要不要回去看看你爹？”小召道：“我可不回去，你不用趕我，我想回去時，自然就回去了，不想回去時，你也趕我不走。”李芷蘭道：“說了半天，是你先賴上了我？”小召道：“誰叫你好心，看我可憐要收留我，好人總是沒好報的。”李芷蘭道：“不和你啰嗦！店是我的，我可要忙去了，你仍舊在這里慢慢靠著吧！只有一樣，靠的時候輕一點，別把我的墻靠塌了。”李芷蘭自去了。

八老手里端著兩碗粉從灶間出來，小召從墻上起來，伸了伸腰肢，將手里的抹布扔在臨近的桌子上，迎了上去道：“是哪一桌的，給我吧！”八老將兩只碗遞到小召手里道：“你活了？”小召道：“我又沒死過。”八老道：“我看你倚在那面墻上，半天沒挪窩，墻皮也要被你靠了一個坑，只有眼珠子是動的，不是跟死了一樣？”小召道：“我這幾日心情好，你怎么說，我都不理你。”八老沖王老太婆和鵲兒努了努嘴道：“她們的。”小召轉(zhuǎn)身將粉端到王老太婆和鵲兒桌上，難得的叫了一聲“奶奶”。王老太婆看著粉道：“丫頭，你這粉可還吃得？”小召道：“為何吃不得？”老太婆道：“你一個大拇指兒，一共兩截，倒有一截半插在這碗粉里，你肉皮粗不怕燙，我卻還怕臟，不敢吃。”小召怒道：“我一天端幾百碗粉，哪一碗不是這樣端上來，旁人從來沒有半句啰嗦，就你老太婆廢話多！”老太婆嗆道：“好你個潑皮丫頭，你才抓了抹布的手，洗也未洗，就來端粉，還把手指頭兒都泡在我的粉碗里，卻說不得？”小召道：“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剛拿過抹布？就算是抹布，那也是干凈抹布！”老太婆道：“你活脫脫像根木樁掛著塊抹布杵在那里，從我進了這道門，你就沒挪過窩，以為我老太婆老眼昏花看不見？你這樣又懶又笨的丫頭，要是在我屋里，一時三刻就要被我老太婆掃地出門，卻是你運氣好，碰上你們家的瞎眼掌柜，容你在這里混吃等死！”小召氣急敗壞，擼起袖子就要動手，李芷蘭急忙沖過來把她拖開，小召掙扎道：“別拖我，死老太婆找茬，罵你是瞎子！”八老也趕過來道：“小召，你又在干什么？”小召道：“這死老太婆存心找我的茬！”老太婆正要開罵，見了八老，嘴里“咦”了一聲，又揉了揉眼睛，定睛看了看八老臉上那塊紅疤，突然雙手拍著自己大腿喊道：“老天爺，找到了！找到了！”又拉著鵲兒道：“鵲兒，我沒看花眼吧，是有紅記吧！”鵲兒道：“有是有，不過怕是不對。”老太婆急道：“有什么不對？”鵲兒道：“這人我們認得，就是這家粉館內(nèi)的跑堂小哥哥，我們幾次三番見過的，前幾次見他，臉上哪有這記？再說他這記也忒大了些。”老太婆又哭又笑道：“我可不管，找了幾個月，眼睛也要找瞎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決不放過。”說著抹著臉上的眼淚鼻涕對八老喊道：“乖乖我的兒，娘可算是找到你了！”李芷蘭奇道：“奶奶，你老人家弄錯了吧？他是你的兒？”老太婆道：“決沒有錯，就是他無疑！”八老嘻嘻笑道：“怎么可能？就算把我塞回娘肚子里重新生一次，也決不會是她！她的年紀，做我娘的娘還差不多，可是我娘的娘早死了，我看著我爹和娘埋的，不會有錯。”李芷蘭道：“奶奶，我們可是熟人，經(jīng)常打交道，上次你拿一雙大腳捉弄我們，這一次又想了什么花樣？”老太婆仍在抽抽噎噎，鵲兒道：“奶奶，你莫要哭了，羞死人了，這人比我也大不了幾歲，決不會是您的兒。”老太婆道：“不是我的兒，那就做我的孫。”又對八老喊道：“我的孫兒，快過來見奶奶！”八老笑道：“奶奶，我既不是你的兒，也決不會是你的孫，你莫要亂認，占我便宜。”小召道：“老太婆，他打小就在這城中長大，你家卻就在城外，又不遠，就是只貓狗，這么近走丟了，也會自己找回家去，絕不會是你們家的。”八老道：“你才是貓狗。”老太婆道：“要你這懶丫頭插嘴！”李芷蘭忙接話道：“奶奶你卻又憑什么認他是你的兒孫？”老太婆道：“我去求過白云山的天尊，天尊告訴我說，臉上有紅記的就是。”李芷蘭、小召和八老三人面面相覷，李芷蘭悄聲對小召道：“你一個熱包子按下去，給他按出一門親。”小召道：“這可不怪我，你忘了前日他自己許的愿，要河神給他一個有錢的爹，爹雖然還沒有到，奶奶先到了，也算是河神靈驗，只是不知道這爹和奶奶是不是添平城最有錢的財主。”八老道：“這奶奶不明不白，不要與她糾纏。”對老太婆道：“奶奶，你和你們家這個俊俏的小鵲兒前幾次來時，我臉上可沒有這紅記，這記是我和人打鬧，不小心燙的，過幾日就好了，你老人家還是重新去別處慢慢找，我可不敢誤你。”小召道：“給他燙這記的人就是我，老太婆你謝不謝我？”老太婆道：“天天找，找不到。”八老忍俊不禁道：“找不到就來賴我？若是過得幾日，我這記卻又消了，到時候又怎么說？”小召道：“這卻不難，我重新拿熱包子給你烙，好一個烙一個，決不收你工錢。”八老道：“還是不麻煩你，自己屁股上現(xiàn)成有一個，得空了把它移到臉上。”李芷蘭道：“好了，不要鬧了，說了這半天，奶奶的粉也涼了，八老你把兩碗粉端下去，重新燙熱了送來。”老太婆卻道：“不辛苦他換了，天氣熱，涼一點也將就吃得。”鵲兒道：“剛剛嫌棄人家粉不干凈，平地起風波，險些鬧得天翻地覆，此時仍舊是這一碗，且成了涼粉，卻又能吃了？”老太婆道：“奶奶我高興！再說了，奶奶我餓急時，給我粉碗里摻半碗沙子，也吃得下去，何苦又勞累他換一次。”對八老說道：“你就在這店里，不要跑，我找不到別人，還來找你。”八老哭笑不得，道：“我打小就在這里，沒地方去，也不會專為了躲你，跑去別處。”老太婆又對小召道：“那懶丫頭，以后做事勤快一點，不要一味裝癡扮呆，累著了我的孫兒。”小召道：“要你管！”老太婆沖李芷蘭道：“掌柜娘子，你自己看看，總是你缺管少教！你把她開革了吧，老太婆給你另找一個打雜，強過她百倍。”李芷蘭賠笑道：“早晚一天我辭了她。”

王老太婆和鵲兒走了，粉館里也清靜了下來。這時李棗來了，手里拎著幾個盒子，八老見了他，嬉皮笑臉迎上去道：“李棗哥哥，你總是這么客氣，來就來，還買什么東西。”說完就要去搶李棗手里的盒子。李棗把盒子高高舉過頭頂，笑道：“東西是買了一些，卻不是送給你的，不要你這么好心來接。”小召也搶上前來，看著盒子道：“這一盒是楊記的糕點，那一盒是趙家的干果，還有一盒是張老頭的肉脯，另外一盒包扎得嚴嚴實實，卻不知是些什么東西？八老，你抱住他這一只手，看我來搶，不怕?lián)尣坏剑　崩钴铺m道：“你們這兩個怕是山賊轉(zhuǎn)世投胎，跑堂打雜都不用干了，結(jié)伙去白云山下劫道去吧！”小召夠了幾下沒夠著，八老對小召道：“笨死了，你這樣蹦到天黑，也搶不到手，你站到椅子上去。”小召站到椅子上來搶，李棗側(cè)身讓過。八老道：“天天喊打喊殺，原來卻只對付得了我，你那一身的拳腳功夫呢，原來全是吹牛？”小召急道：“看我襄陽無敵奪命拳的厲害！”說罷從椅子上躍下，一拳擊出，正中李棗后背，李棗應(yīng)聲而倒，手里的盒子落了一地，卻仍舊緊緊抓著那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不放。小召竄到他身邊，劈手奪過，拿到面前一嗅，叫道：“好香！”此時八老和李芷蘭已將李棗從地上拉起來，李棗狼狽地拍著衣衫，八老道：“不用拍，我才掃干凈的地，早知道你要跌這一跤，謝謝我吧！”李芷蘭問李棗：“不礙事吧？”李棗擺了擺手。小召問道：“這是什么？”李棗道：“大人用的東西，你小孩子不懂。”小召道：“我還不稀的懂。”說完將盒子扔給李芷蘭道：“拿著臭美去吧！給你買的胭脂水粉。”李芷蘭看了看李棗。李棗紅臉道：“剛好路過妍妝坊，我也不懂，叫人隨便拿了幾樣。”李芷蘭道：“我一把年紀人老珠黃，你花這些錢做什么？”李棗道：“偏偏我看你卻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李芷蘭羞道：“你快不要說了吧，我收下了，謝謝你了。”八老道：“剩下這些呢？可有我們的份？”小召道：“搶都搶到了，還問他做甚？”李棗道：“剩下這三盒，你們兩個一人挑一盒吧，就當我謝謝你八老好心提前幫我掃凈了地上的灰，謝謝小召姑奶奶你好心幫我松骨捶背，剩下一盒，留給秀才。”八老道：“秀才是大人，不吃這些小孩子的零嘴。”小召道：“他忙著讀書，也沒時間吃。”李芷蘭將那包肉脯一把搶過，緊緊抱在懷里沖向自己的臥室：“秀才讀書要用腦子，肉脯給他！”八老和小召追趕不及，眼睜睜看著她走脫了。

八老道：“李棗哥哥又在哪里發(fā)了筆財？”小召道：“人家李棗哥哥向來大方，可不像你一毛不拔。”八老道：“人家吃官飯的，有油水，我一個跑堂的能跟他比？”李棗道：“給府衙中的夫人辦事，得了點賞錢。”八老道：“李棗哥哥厲害，和知府老爺?shù)姆蛉艘补催B上了，以后銀子花不完時，我們幫你花。”李棗道：“休得胡說！”小召道：“你更厲害，勾連上了添平府第一大臭腳王老太婆，錦衣玉食更是指日可待。”說罷哈哈大笑。八老道：“你快快饒了我吧，從今往后，不要再給我提起那胡攪蠻纏的老太婆。”小召將王老太婆認親的事添油加醋說了一遍，李棗不禁莞爾笑道：“這件事因緣際會，卻也有趣，八老找爹爹，他們找兒孫，天下這么大，哪有那么好找，將錯就錯，卻也不錯。”八老道：“我只要我自己的爹，隨便認祖宗，我可不干。”小召道：“你嫌棄他們家不是添平第一的大財主？”八老鄙夷道：“這可不關(guān)錢的事，我眼下沒錢，卻也很快活。”李棗嘆道：“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大家追名的追名，逐利的逐利，尋親的尋親，莫不是在路上苦苦追尋。”八老在小召頭上敲了敲道：“也不一定，你瞧瞧這里有一顆榆木也似的腦袋，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哪里在找什么？”小召回敲了八老一記道：“那李棗哥哥你又在求些什么呢？”只聽身后有人吟道：“匹馬戍梁州，萬里覓封侯。”原來是秀才馬周。李棗道：“秀才學問人品一流，前程似錦，覓封侯這樣簡單無趣的事，還是留給你吧！”八老道：“李棗哥哥有吃有穿，獨獨缺一個娘子，他現(xiàn)在肯定只想求一個掌柜姐姐這樣的女子做娘子。”小召道：“為什么一定要找掌柜姐姐這樣大年歲的女子？李棗哥哥人長得好，心地又好，又有本事，為什么不找一個又年輕又漂亮的？”李芷蘭藏好肉脯出來，聽得這句，心里氣不忿兒，卻發(fā)作不得。八老沖小召道：“你既年輕又漂亮，把你許配給李棗哥哥做娘子吧！”說罷便把小召往李棗身上推。小召慌忙跳開。李芷蘭道：“我看也要得，瞧你把李棗夸成了一朵花，既如此中意，我就替你爹做了這主，把你嫁了他吧！”小召忙道：“算了算了，我錯了我錯了，還是你和李棗哥哥最配。”八老追問道：“說說看，怎么配？”小召道：“一個小寡婦徐娘半老，一個老光棍老當益壯。”八老狂笑。馬周插嘴道：“小召讀書太少，滿嘴胡說，明明是一個豐姿綽約成熟煉達，一個玉樹臨風老成持重。”李芷蘭嗔道：“要你湊什么熱鬧，腦子這樣好使，看來不用吃肉脯來補。”馬周道：“什么肉脯？”八老拍手道：“好！掌柜姐姐一言為定，肉脯大家吃。”李棗道：“不知掌柜的心中向往的那個人，卻又是什么模樣？”李芷蘭道：“你先說。”李棗道：“通情達理，溫柔賢惠。”八老道：“長相呢？難道丑似無鹽你也要？”李棗道：“清新脫俗，溫婉大方。”李芷蘭道：“這要求聽上去不高，其實一點不低。”馬周道：“也不難找，眼前就有一個。”八老對小召道：“秀才又在夸你。”小召撇了撇嘴道：“我雖然蠢，卻也有自知之明，不像你，以為自己是那個姓潘的和姓宋的。”馬周道：“小召還知道潘安宋玉，也不是全沒讀過書。”八老道：“她也就記得那兩個小白臉男人。”李棗道：“掌柜的，你呢？”李芷蘭道：“我從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已許給了羊家，從此心里便只裝了那人，哪里還管其他！旁人就算子建才、潘安貌，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八老道：“掌柜姐姐，勸你不要等了，再等就老了，我看你就在秀才和李棗哥哥里面選一個嫁了吧！秀才不用說，和那姓羊的一樣，也是讀書人，對你胃口，人也善良，樣貌也還過得去；李棗哥哥也不丑，且是公門中人，人又義氣，還和你一樣姓李，本是一家，大家又都合得來，隨便挑都不吃虧。”小召拍手道：“要得，要得，掌柜的就選一個。”李芷蘭道：“沒見過你們這樣蹩腳的媒婆！一個是樣貌還過得去，另一個也不過是不丑罷了，我憑什么嫁？若要論讀書人或是姓李，天底下讀書的和姓李的車載斗量，我嫁哪一個是？”八老道：“人家也是頭一次做媒，你且將就一點，是好是歹，選一個。”小召道：“快選，實在選不出，我與你捏兩個紙團，你扔紙團吧。”眾人捧腹。馬周舉手道：“掌柜的選我！”跟著搖頭晃腦吟道：“自小多才學，平生志氣高；他人懷寶劍，我有筆做刀。”李棗亦舉手道：“掌柜的選我！”說罷也擺了個架勢唱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二人相視而笑。李芷蘭對李棗道：“我日前同你說過的，我要一座金山，一座銀山，你可還記得？”李棗鄭重回道：“自然記得。”李芷蘭又對馬周道：“人家說書中便有這金山和銀山，可是真的？”馬周道：“前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說它有時它便有，說它無時它便無。”李芷蘭道：“你們這一文一武兩個搓夫?qū)嵲陔y選，小召你還是給我搓兩個紙團子吧，遲早從他們兩個中間選一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