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垂下雙手,幽幽嘆了一口氣。
他下意識想從口袋里摸煙,緩解這要命的煩躁,卻又在不經意間碰到了那瓶抗抑郁藥物。
剛才正是這玩意兒緩解了他心中突如其來的絕望和悲傷,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驀地轉身跑進洗手間。在廁所鏡子旁的柜子里,他找到了一些白色的藥貼和一盒腎上腺素。
“索林,醒醒!”K將腎上腺素打進索林的心臟,又掰開他的唇瓣胡亂塞了一些抗抑郁藥片進去。
克里斯蒂安使勁拍了拍索林的臉,可是無效,依舊無效,索林癱在那張轉移之上,就像一具空有其形的皮囊,靈魂的火光早已不見了蹤影,倘若復制人有靈魂的話。
索林沒能醒來,他沒能改寫這個結局。
雖然同感幻覺將他和索林聯系在一起,但“唐卡”所呈現的黑暗深淵卻是由侏儒幫孩子的尸體堆砌而成。這種心靈上的沖擊對當事人造成的傷害和對他這個旁觀者造成的影響是截然不同的,就好像他只是隔著一層幻夢的玻璃看事物,而事物死亡濺起的鮮血永遠都會被那層玻璃壁障擋下。
K的悲傷無緣無故,來自索林的同感幻覺,只是表象,純粹是因為難過而難過,他的心靈并未經歷毀天滅地的大雪崩,也正是因為如此,抗抑郁藥物才能將他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
可是,復制人,或者人類,就真的會有感情嗎?不管是復制人,還是人類,所謂情感和情緒,不過是多巴胺、內啡肽和荷爾蒙共同分泌造成的結果。感情是一種主觀感受對于某些客觀事物的印象集合體,由過往的記憶加以塑造,由奇形怪狀的現實生活和復雜無解的人心活動決定,是人類內心需求是否得到滿足的一種反應。
克里斯蒂安無法理解那種源自失去的悲傷和得到的狂喜,他的內心向來冷漠而遲鈍,偶有興奮或是抑郁的時候,大多也不知緣由,就好像他自身生產的情緒和他在索林那里感受的沒有什么不同,不過是隔著一層玻璃去觀察。他幾乎不對任何事物的失去而失落、憤怒,更別提去感受得到夢寐以求之物的歡喜,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看著索林那雙黯淡無光、不再明亮的大眼,克里斯蒂安生平第一次有了憤怒,這種新鮮的感覺在他的身體某處流竄,卻不是基于同情而衍生。
他感到憤怒,是因為他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受到了挑戰,他被那個“博士”擺了一道。
克里斯蒂安已經幾乎不再為其他人的遭遇感到難過,因為這就是赤裸裸的現實。即使世界再如何美好再如何光芒,黑暗也永遠不會消失。恰恰相反,光明愈盛,黑暗愈強,最深的黑暗往往來自最光明的地方。
在一個大環境之下,他見多了諸如此類的無聊慘劇,他的內心不是千瘡百孔,而是麻木。
麻木讓他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對待旁人、對待自己,可眼下,正是這種麻木,令他撇去了恐懼的本能,做出了一種常人也許要考慮許久的決斷。
克里斯蒂安決定重新回到網絡,索林還沒死,他還可以再與對方的神經信號進行同步。
溫徹斯特兄弟送那名妓女去了記憶管理局,K有足夠的時間不被其他人打擾。他把先前自己所坐的那張伊斯頓椅搬到辦公桌后,緊接著他扯過那條天花板上垂下的機械臂,將插進索林脖子后面的腦機接口。
做完這一切,克里斯蒂安坐在那張米白色的椅子之上,他的意識切入賽博空間,順著腦電波通訊線路上的節點定位索林的腦電波信號。
可是他什么也沒找到,代表索林的那個節點雖然發光發亮,卻不再閃爍。克里斯蒂安暢游了一圈侏儒幫的內部網絡,卻沒能找到索林的意識。
于是,他再次切出網絡,并服下幾枚淡黃色的藥片,并拔掉索林脖子后的機械臂。
這一次,克里斯蒂安用了更直接的方法,他將自己的掌心覆在索林的脖頸后方,一條光纜從掌根自動彈開的豁口探出,一端插進索林的腦機接口,另一端則徑直通向K的人體網絡系統。
克里斯蒂安第三次將意識切進網絡,利用一個簡單的局域網,這一次他的意識所見不再是侏儒幫的內部系統網絡,而是再次回到了那片空無一物的數據海洋。
索林的意識已不在海面上方,薩拉班德舞曲也早已停下,可憑借那條光纜的連接,K能確定那家伙的意識就在這個空間。
這兒除了數據流組成的汪洋大海就沒有別的東西,很快,克里斯蒂安就將自己的目光投向大海,他能模糊地感受到,在海底兩萬里的深處,悲傷絕望的孩子在那兒孤獨地哭泣。
于是,下潛,不斷下潛……
克里斯蒂安一頭扎進數據海洋,在密密麻麻的1和0之間不斷墜落。
他先前藏身其中,卻未曾向深處游去。繁復冗雜地數據流無時無刻不在流動,發著光數字串像一條條海蛇在他身周游動,又似一條條冰冷的鎖鏈,使得他的下潛無比艱難。
這些數據流經過加密保護,具有不可篡改性。克里斯蒂安沒打算私自改變這些數據的特征,這些代碼不單是維持這一方空間的基礎,其深層核心功能甚至能給他更多關于這個“博士”的信息。
1和0發出和海一樣湛藍的幽光,在這片光之海洋中,克里斯蒂安憑借著那種連接一步步向著海底的某個具體方向深潛。
越往下去,數據的流動就愈發快速,可散發的光線卻越暗。
克里斯蒂安不知在這片大海中游了多久,起先耀眼的光亮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黑暗。到了這個時候,他幾乎已經辨別不出身邊流動的數字究竟是1還是0,他能感受到的,不過是一個個冰冷無意義的數字從他那幽靈般的身體中穿過。
及至海底兩萬里的深處,黑暗之中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克里斯蒂安循著哭聲游去,在一片漆黑之中發現了一道微不可及的光亮。
那是索林,抱膝而坐,頭埋在雙臂之間。
“唐卡”帶來的幻覺以實質化的景象環繞在他周圍,那是一具具孩童的死尸,死后脹氣的尸體鼓得像一顆顆氣球,慘白灰暗的幼小身體布滿了一道道淺紫色的云霧狀的尸斑。
孩子們的斷肢殘臂掛在索林身上,幻覺在壓根就不存在的空氣中虛構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惡臭,千種腐敗變質的氣味和臭味就像從一千個破裂的膿瘡中涌了出來似的。
“索林。”
“TC-01225……”
克里斯蒂安出聲呼喚,他的聲音驚醒絕望困頓的幼獸。
在黑暗之中,一雙燃燒著仇恨火焰的雙眼在幻覺的微光中驟然亮起,索林從臂彎中抬起頭,臉頰上掛著清澈的淚水和渾濁的鼻涕,像小丑那般滑稽而可笑,卻也像小丑那般令人驚懼和恐慌。
他看著克里斯蒂安,眼里跳動著怨毒嫉恨的火苗,微微閃動的目光如同仇恨的硫酸。
“你害死了他們,是你害死了他們。”索林盯著K,恨不得將眼里硫酸和大火通過視線灌進對方的眼里。
克里斯蒂安沒有說話,他看著索林那閃爍著紅色光焰的雙眼,心知對方已經精神崩潰,并患上了賽博精神病。
即使索林能僥幸活下來,瘋控中心的人也會對他開展無休無止的追捕。
“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讓他平靜快樂地死去。”一道聲音從K的身后響起,打斷了他和索林的目光對視。
克里斯蒂安回頭,借著索林邊上幻覺的微光,他看見了一個戴著兜帽和蓋伊·福克斯面具的神秘人站在他的身后。那家伙歪著腦袋,平舉左手于胸前,右手朝外45°角豎起,左手小臂上甚至還掛著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毛巾,黯淡的光線將這道暗影襯托得愈發神秘。
“又是你,”克里斯蒂安皺起眉頭,“你是怎么進來的?”
“跟著你進來的,別擔心,我是來幫你的。”無形者上身微傾,右手貼在胸前,作了一個標準的見面禮。
似乎為了表示誠意,無形者經過克里斯蒂安徑直走向索林,閃著冰藍色光亮的手指輕輕點出。
“我替這孩子重新編織一場美好的幻覺,但這并不能改變賽博精神病患者的結局。”無形者解釋道,“他的腦子已經被龐大的數據幻覺搞糊涂了,分泌的恐懼情緒突破壓力閾值,其神經元突觸的活動已經超乎他能負荷的極限,而我們能做到的不過是讓他在死前度過幸福的幾分鐘,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點燃火光死在寒夜。”
密密麻麻的字符代碼從無形者的指尖流出,像一把鋒銳的剃刀,迅速而有效地鏟去那些圍繞在索林身邊的幻覺。在這之后,多余的數據流將這黑暗中的孩子重重包裹,就像一道溫暖的蠶繭。
“你為什么做這些?”克里斯蒂安不再去看索林,而是將目光移向無形者,“你究竟是誰?我看到你的面具之下什么也沒有,簡直就像披著衣服戴著面具的鬼。”
“我已經回答過你的問題了,我是誰并不重要,至于這面具不過是一種精神象征。”無形者搖了搖頭,輕聲說道,“K,我們的時間不多,修改幻覺已經讓系統注意到我們。”
他的話音剛落,數據流形成的汪洋大海驀地一頓,整片空間發生了輕微的震顫。
在這種類似于板塊運動的震動中,所有的二進制數據在這一瞬間突然放射出湛藍如碧海藍天的強光,所有的黑暗與陰影在這一刻被光亮驅逐,即使是克里斯蒂安所在的海底兩萬里,幽深死寂的黑暗也被1和0的藍光點亮。
數據在加速流動,系統在暗中躁動,克里斯蒂安皺起眉頭打量了一眼四周,卻發現那密密麻麻的二進制編碼像活了過來似的,正在發生一種詭異的變化。
“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安以一種冰冷的眼神盯著無形者,“你是故意觸發系統反應的?”
“不如此,怎么追蹤那個博士?”無形者的情緒藏在面具之后,K卻能感受到他的愉悅,“這片空間存在的目的遠不只是用來和索林交流,當發現入侵之后,警報會發送到博士那里。現在,系統即將關閉。”
無形者揮了揮手,用代碼編織出一個尚未發生的虛擬場景——那是數據海洋的表面,流動的二進制編碼正在發光發亮,發生變化,所有的1在閃爍之間轉為0,從海面向著深層蔓延。
計算機中的二進制則是一個非常微小的開關,用“開”來表示1,“關”來表示0,K明白,眼下的狀況意味著系統正在關閉、正在自我毀滅,而這片空間也將在無數的0和0之中消亡。
“你想嘗試追蹤那份發出去的警報?”克里斯蒂安搖了搖頭,說道,“沒用的,先前索林發出對話請求的時候,我就試過,我找不到它的去向。”
“不,緊急警報追求及時高效,所以用的線路是單獨的,加密程度也相對簡單。”無形者抬起頭,目光穿越光亮落向海面,“現在,我們還有2分28秒的時間,做不做你自己決定。”
克里斯蒂安咬了咬牙,下定決心說道:“動手!”
…………
…………
無形者摘下了蓋伊·福克斯面具,面具之下什么也沒有,K一點都不意外。
在上次分別的時候,他就看到了無形者被光亮燃燒吞噬,藏在衣服和面具之下的是燃燒的虛無。
“戴上它,”無形者說,“我會幫你延緩系統關閉的時間。”
世界就在K戴上面具的那一瞬間發生變化,透過冰冷面具的兩個小孔看世界,克里斯蒂安的眼界在這一刻向外擴張。他的思路、他的想法、他的念頭經過蓋伊·福克斯面具無限拓寬,就像一臺搭載雙引擎的混合動力跑車,邏輯與計算能力在面具之下就像意識的電子直接躍遷了一個能級。
在賽博空間,衣物和飾品不過是意識的延伸,一種疊加在真實世界客觀反映上的主觀映像。可詭異的是,克里斯蒂安戴上那張面具,他就像多了一種思考方式,甚至連數據處理和邏輯運算也呈雙倍增長。
“這是什么黑科技?”克里斯蒂安驚異道。
無形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這家伙只是在“微笑”——雖然K看不見,但就是莫名能感受到無形者在微笑——并輕輕打了個響指。
一聲輕響過后,克里斯蒂安多出來的那種思考方式告訴他,是時候繼續下潛了。
于是,他告別無形者,在面具的指引下,繼續朝著數據海洋的最底層潛去。
一路上,他經過了明亮異常的數據流,也看到了閃爍著警示紅光的警報燈。在光與數的海洋中,他不斷深潛,不斷墜落,及至海底,卻又浮出水面。
“該死,無形者,”克里斯蒂安大喊道,“我失敗了,我又回到海面了。”
“數據海洋沒有海底,海底就是海面,就像拓撲學中的克萊因瓶,是一個不可定向的拓撲空間。”無形者的聲音透過面具響起,“和我們平時用來喝水的杯子不一樣,克萊因瓶沒有‘邊’,它的表面不會終結。它和球面不同,一只蒼蠅可以從瓶子的內部直接飛到外部而不用穿過表面,即它沒有內外之分。”
“我他媽的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克里斯蒂安嘟囔道,“說點我能聽得懂的人話。”
“很簡單,換個說法,”無形者說道,“你得找到那個break語句,打破這個循環。動作快點,我已經幫你延長至五分鐘了。”
克里斯蒂安不懂拓撲學,但他知道,while(true)是在代碼中一個無限循環語句,因為表達式的值一直為真。
為了跳出循環,循環體內部要用break語句來跳出。
必然有能突破這片數據海洋的方法,克里斯蒂安明白,自己只要找到那個break語句,就能打破這個該死的循環。
可是,是什么呢?
索林之所以能來到這片空間,正是因為插了一塊“唐卡”。
靈感的火花照亮腦海的每一處罅隙,直覺如同閃電般擊中K的心靈,他忽然明白,“唐卡”是公鑰,是一整套非對稱加密系統的一部分,那就是他要找的那個break語句。
克里斯蒂安迅速將意識切換到現實,他拎著索林的衣領,保持雙方之間的局域網連接,拖著他坐到那張散發著人造皮革臭氣的沙發之上。
K從桌上捏其一張“唐卡”芯片,略微猶豫之后,便狠狠將芯片插進索林的耳后。
“抱歉了,又得拿你當回肉雞。”克里斯蒂安閉上雙眼,意識再度切回賽博空間。
在海底兩萬里的深處,美好幻覺編織成的大繭正在被“唐卡”侵蝕,只是這一次沒有“博士”的特殊指令,“唐卡”提供的是快感和幸福感,而非橫尸遍野的幻覺。
“無形者,撤掉你這個繭子,”克里斯蒂安大聲說道,“唐卡就是打破循環的關鍵,我要跟著它找到源頭。”
“K,你可真是個人渣啊。”無形者無語地看了一眼索林,解開了先前編織的大繭,“我以為你想自己體驗一把唐卡帶來的感覺。”
克里斯蒂安聳聳肩,沒有反駁。
他戴著蓋伊·福克斯面具,意識猛地扎進數據海洋,并在一片藍光之中飛速下潛,恍若一條靈巧的游魚。
在無邊的光亮中,他經過無形者,來到索林身邊。這只“茶杯犬”身周融化到一半的大繭已經被無形者主動抹去,“唐卡”編織的甜蜜的蜂蜜色幻夢將他重重包裹,一切看似毫無變化。
奄奄一息的孩子在天堂般的幸福中即將死去……
克里斯蒂安收回目光,他感受到一種詭異的脈動。即使索林沒有發出對話請求,未知的數據似乎還在傳輸,只是沒了對話請求的干擾,K在近距離的觀察中,卻發現數據傳輸的動靜并非來自索林,而是海底。
這動靜很隱蔽,若不是近距離觀察,又有蓋伊·福克斯面具強化了他的視界,克里斯蒂安很容易就會忽略這道若有若無的脈動。
K離開索林,繼續朝著比海底兩萬里更深的水底沉去,那是數據脈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