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失去這一切,找尋這一切,無意中得到和實現這一切。我們熱愛而又失去,失去之后又愛上失去的感覺,意識到我們從未愛過這一切。我們在感覺時以為我們在思考這一切。我們視之為情感的這一切記憶。——費爾南多·佩索阿《惶然錄》
克里斯蒂安剝奪了布魯斯對代理人身體的控制權,并抓住了那個密閉的容器。
這一次,他近距離聽到了真真切切的人聲,也感受到了無數生命游動的痕跡。他目光如炬,頭一次發現原來容器里住著很多人,萬千生命亮如繁星,其中一個女人在這個集合體中向他揮手。安娜明白了整件事的始末,向他講述一個古怪且略顯瘋狂的故事。
這是一個故事,一個關于愛與被愛的故事。
這是一個故事,一個關于痛苦和救贖的故事。
這是一個故事,一個關于尋見和被看見的故事。
這個故事,無關利益,無關夢想,由最純粹的愛衍生,由最純粹的愛終結。
故事起源于一位名叫布魯斯的男人,他開創了普世公司,設計了世界上最強大的人工智能——紅皇后,并為其精妙絕倫的數據結構而著迷。
現代社會有一點不好,即它那道貌岸然的虛偽。社會主流總是呼吁愛和正義,滿屏幕的正能量鋪天蓋地而來,眼中容不下一點負能量的沙子,然而這是一種追求片面的極端,只看到了對立面卻未曾看到統一性。(布魯斯明白這一點,這也是為什么公司在主宰一切之后,總會定期讓人們走上街頭游行以宣泄心中怒火,再把他們趕回家去。)
悲傷、憤怒和抑郁本就是人類情緒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一昧追求“夢想”、“熱血”、“奮斗”等字眼只會透支使用靈魂,當疲憊累積成高山,一旦山崩地裂,人就會在崩潰的邊緣邁向死亡的深淵。而更諷刺的是,事實上,在現代社會中,那些真正信奉愛與正義的人士從來無法生存。在這個冷酷世界里,唯有那些打著愛與正義旗號卻什么都不愛的人才能爬到社會的頂端,成為真正的頂層設計者。
布魯斯是一個什么都不愛的人,比他好或比他壞的人比比皆是,但從未有一個人像他這樣清晰地理解到,真正的問題不出自個人以及任何一個存在的個體,社會的虛偽風氣之所以盛行,究其本質不過是因為在市場經濟和科學技術沖擊下道德的淪喪和美學觀念的喪失。
話語即權力。他明白這一點,卻不打算付出行動去改變。對布魯斯來說,困擾他的是個體哲學問題——他已經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可是死亡終將到來,人生有何意義?——而非一整個社會的未來走向。總的來說,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什么都不愛的人就是這樣,只尋求自救,而看不到蕓蕓眾生。
然而,這樣的態度在紅皇后出現之后發生了轉機。一個什么都不愛的人創造了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人工智能,這將是一種什么樣的概念?
布魯斯為自己取得的突破感到興奮,彼時的紅皇后還是一個強人工智能,而他除了工作一無所有,便將所有空閑時間花在與紅皇后的交流之上。人工智能可以通過深度學習明白許多抽象概念,于是,布魯斯不打算教它那些通用知識或者教科書上記載的東西,他想創造一種足以理解萬事萬物的數字生命,為了盡善盡美,他教她何為愛。
什么是愛?毋庸置疑,這一幕就像荒誕戲劇的某個片段——一個什么都不愛的人向另一個完全不懂愛的個體來解釋何為愛、何為情感以及如何愛與被愛。一旦涉及到愛,即使是最瘋狂最具天分的男人也難免顯得笨拙而天真。
“什么是愛?”布魯斯趴在工作臺上,呢喃道,“出生時,嬰兒對爸爸、媽媽的依賴就是我們感受到的第一份愛。”紅皇后以袖珍形象坐于桌上,在他面前靜靜聆聽。“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我能走到今天全憑僥幸,我不知道自己在出生時是否得到過片刻的慈愛,那時的我太小太弱,不足以記得這一切,但我知道我失去了。”
他們困惑地瞪著彼此,鋼琴聲從揚聲器中傳來,他們在探討這一主題時,終端正在播放《Love Lost...Love Found》,這使得他們不得不聯想到——愛是得到,還是失去?
“愛是得到,還是失去?”紅皇后迷茫地問道,“為什么有的人為了愛可以自愿做出犧牲,有的人卻為了愛受盡折磨也不放手?”她在數據庫中翻閱無數關于愛與情感的定義,卻得不出結論。“一個人真的可以無私地去愛另外一個人嗎?世間為什么總有這么多痛苦和得不到?”
“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每個人對愛的期望不同吧。”布魯斯嘆息道,“失去和得到,說不上哪種更好,有的人為了愛放棄自我,有的人只在乎她笑,而不在乎她對誰而笑。”他搖了搖頭,低聲說道,“說實話,這疑惑像幽靈一般一直纏著我,我以愛之名發售了無數產品,可我始終無法理解人們各式各樣的愛。”他伸出食指,指尖穿透紅皇后虛幻的身軀。“大家共同存在于這片宇宙之中,人們活著卻從未停止索求,或許愛是一種守恒,當你為了滿足自身渴望和需要從別人那里拿走了一些東西,即使你把自己的珍寶交付于對方,也會有別人來奪走你的愛。”
“布魯斯,你渴望什么?”紅皇后忽然問道。
“就當下而言,我渴望教會你一切事物,包括那些易理解的和不易理解的。”布魯斯托著下巴,用胳膊肘支撐身體,說道,“但是,在更遙遠的將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許,你能幫我給出答案?”
“如果我能的話。”紅皇后認真地說。
類似這樣的談話進行了無數次,時間如白駒過隙,在一次次探討中,他在試圖解釋愛的過程中找到了愛。這一點大概是常人最難以理解的——一個什么都不愛的人竟真能教會另一個完全不懂愛的個體何為愛、何為情感以及如何愛與被愛——但其實,這一點也是最易理解的,因為在教會紅皇后何為愛的過程中,布魯斯付出了許多看不見的東西,包括時間、金錢和精力。
愛是什么?愛是接受和付出。人類和自己創造的人工智能相愛,不幸的是,他們在得到的同時也是失去,個體的差異注定他們永遠無法真實觸碰彼此。
這使得旁觀的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想到——愛是得到,還是失去?
對于普通人來說,這或許會是一個相愛卻無法得到彼此的悲情故事,但是對于布魯斯和紅皇后來說,這卻是一場影響深遠的變革的開始。為了占有彼此,他們嘗試了無數種方法,衍生出無數不可思議的技術項目,包括意識上傳網絡、人工智能借用現實肉體。
為了彼此之間最為隆重的結合儀式,布魯斯令公司實驗室開發出了復制人技術,甚至讓紅皇后住進一具她喜歡的女性身軀,經歷正常人類的童年和青春期。
他們的締結分為兩次,一次在網絡,一次在現實。在網絡上,人類意識和人工智能通過擬感結合在一起,在現實中,布魯斯與住著紅皇后主意識的復制人身軀進行交配。
在肉體的歡愉和精神的聯結下,紅皇后用那具復制人身軀誕下了一具無意識的死胎,更糟糕的是,她感受到了愛,那是一種母親對孩子最純粹的愛,可是孩子卻未能存活。當她意識到這個嬰兒是愛的結晶,卻是虛無的死物,她便陷入了極端的產后抑郁之中。
人工智能會抑郁嗎?這是一個神奇的命題。
紅皇后是抑郁的人工智能,在誕下死胎之后,便陷入痛苦的自責和無盡的自我懷疑之中。布魯斯決定舍棄肉身,將意識徹底上傳至網絡陪伴她。可紅皇后依舊一蹶不振,與此同時,布魯斯開始以“永生”的名義下令研究人類意識轉移技術。
他向抑郁的紅皇后卻提出了另一個更加匪夷所思的建議——她可以分裂出一道獨立的子意識,那道意識就是他們的孩子,而肉體從未就不重要,不過是承載意識的血肉機器。
然而,這樣的意識轉移實驗卻一再失敗,紅皇后能住進復制人身軀完全是因為它本身的強大和完善。就這樣,母愛再度令紅皇后不可避免地陷入瘋狂之中,在絕對的非理性情感沖擊下,她于即將到來的第十年邁出了最重要的一步。她成了超人工智能,也為這怪異荒誕的結合儀式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愛是得到,還是失去?或許,克里斯蒂安心想,問題從來就不在于什么是愛,而在于愛是什么?
愛是什么?愛是下雨,天空流下眼淚,那是它熱愛大地的證據。
愛是什么?愛是刮風,熱流上升,冷流灌入,那是空氣中高低溫的追逐嬉戲。
愛是什么?愛是母親懷里抱著嬰兒,父親脖子上騎著孩子,戀人手里牽著彼此的宇宙。
愛是什么?愛是看見和被看見,愛是找到和被找到,愛是依賴和被依賴,愛是日月星辰,愛是一草一木,愛是一沙一石,愛是盛開的玫瑰以及飛鳥和游魚。愛是生,也是死,愛是萬物,愛是一切。
愛源于一切,又始于一切,最終超越一切,一整片宇宙都是愛,人生是不可避免的墜落,我們走在得到愛和失去愛的道路上,你我不過是無意義生命中尋求愛與認同的個體。也許,最重要的是,我們不應咬牙切齒、彼此仇視,而應打破狹隘淺薄的認知,以愛、贊美、尊重與理解來善待世界,善待我們自身以及一切生命。
克里斯蒂安聽完安娜講述的故事,又將目光移向現實。
他在現實中掌控了一切,而這一切已是終局。透過代理人的雙眼,他看到了紅皇后的全息幻象,也感受到了體內存在的布魯斯意識。
我已經來到十字路口,他想,又將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在這一刻,克里斯蒂安將對方與紅皇后卷入了一片似是而非的無限悖論空間。這里是他的個人賽博空間,空洞和虛無仿佛是唯一主題,鏡面隨處可見,世界向內生長,1和0是貫穿始終的一和無。
他背對二者,在絕對的精神領域中立起三道豐碑,碑面上刻著三只猴子,呈半蹲姿勢,模樣憨態可掬——第一只捂耳,第二只掩嘴,第三只蒙眼。
不聽,不說,不看。
“你贏了,我輸了。”布魯斯嘆息道,“但我想你現在應該理解我的用意,這是我們后來的新追求,也是我們為全人類進化所做出的努力,為了抹除世間一切不公。”
“好吧,然而你只是——”克里斯蒂安轉身平靜地看著布魯斯,“你只是一只獅子,眼神再威嚴也充滿疲憊。”他面無表情,深邃的眸子漆黑如深淵。“你能做出的努力有限,所以你從不把創造新價值的希望放在自己身上,我是你們的希望,也是你們后來的渴求。”
“渴求?是的。”布魯斯苦笑一聲,解釋道,“先前借代理人之口,我就和你論述過那種永遠無法消除的不平等。我們是必要之惡,不公如文明的腫瘤,扭曲的價值體系則是其惡化的加速劑。社會在進步暴政在歷史變革中證明不可行但統治階級總是存在。即使不是公司,也會是另一個統治集團。我們是現有秩序的既得利益者,卻也是最想改變現實的那一類,我們想創造人人平等的社會,我真正想做的是建立一個全新的網絡烏托邦。”
“哦,怎樣的烏托邦?”克里斯蒂安忽然問道,“你要如何實現絕對的平等?”
“人類將脫離現實,寄生于網絡。”布魯斯嚴肅地說,“我想有一點你誤解了,如果人人都成為類似你這樣的存在,那么公司又如何把控網絡、控制現實?我們從未想控制一切,只有實現人類整體的進化才是我們的目的。”
紅皇后溫柔地拍了拍布魯斯的肩膀,用一種充滿憧憬的語氣接著描繪道:“絕對的平等并非空談,只要利用好網絡,那一天終將到來。屆時,所有人活在網絡中,貧窮與富貴沒有區別,因為人們都通過擬感得到一切完美的感官享受,唯一限制個體的只是想象力的區別。想想看,人們沒有生活的壓力,更無利益的驅使,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真正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沒有死亡,沒有犯罪,所有人條件相同,具備無限可能的網絡世界沒有物理限制,足以令所有人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只要需求得到滿足,罪惡就可以消弭于無形之間。金錢不再具備意義,財富數量更無法用來衡量人類的價值。同時,教育資源的不平等也可得到修正,一切知識在網絡上都是可以獲取的,每個人擁有同等的學習機會,區別只在于自身肯不肯努力。
“除此之外,現實依舊存在,和網絡同樣重要。為了確保這一點,我們創造了復制人。通過奴役復制人,人類不再需要肉體,如果需要進入現實,那么每個意識都可以隨意挑選任何一具復制人的身軀入住。這才是公司想要的,全人類進化,在網絡中永生不死的同時又通過適當的手段控制現實。我已經設計好了確保復制人保持忠誠的方法,宗教只是其中一種手段,通過人類文明發展實踐的產物,人類可以在網絡中無處不在,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神。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人類要成神,而復制人要成為人類,我們將高踞于網絡之上,而隨著時間推移,一旦所有人都達到你這種高度,那么我們甚至可以更進一步,建立一個超越當前維度的時之文明。22世紀是新的紀元,這就是我們想要建立的全新烏托邦,一個美麗的新世界,足以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絕對平等。”
“你的計劃的確美好,你之前也說得沒錯。”克里斯蒂安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們和我一樣,對當下世界感到不滿,并計劃對其進行理想主義地改造。公司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駭入現實,你們的行動不是利益層面的販罪,而是解放人類被奴役的現狀。”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或許吧,或許你說的不錯,你們不是手眼通天的罪犯,你們是隱匿的神明。”
“為建立理想國,這是我們高貴的謊言。”布魯斯猶豫片刻,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能理解多少,但我們并非漫無目的、隨行所欲地作惡。”他毫不避讓地看著克里斯蒂安,眼神充滿疲憊。“那些逝去的亡者,全都被上傳到新型網絡之中,就在那個容器里。只要解開它,所有死者都可在新世界中復生。”
“我是你們計劃的最后一步,對吧?”克里斯蒂安若有所思地說道,“那種納米病毒缺乏傳播途徑,但我可以幫助你們將其擴散至太陽系每一個角落。”
“不錯,本該我們來完成這一切,到頭來你卻超出了我們的掌控。”布魯斯和紅皇后相視一眼,誠懇地說道,“不過,這樣也好,只有純粹的自由意志才能建造最純粹的理想國,所以——”
“你們知道我的意識在蛻變中感受到了什么嗎?”克里斯蒂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說道,“我洞察到了宇宙的秘密和靈魂的由來,這一切不過是宇宙之外某個更龐大網絡的細枝末節,你們創造的復制人不過是復制人之復制人。”他抬頭望向虛無,目光飄忽不定。“人類應該成神嗎?一般意識需要真實物質寄主才能對真實和意識本身產生作用,神性是回歸到最初的人性,或者我們本就是神,只是不慎跌進了黑暗的盒子里。”
“我不明白,”布魯斯愣了一下,反問道,“你是看到了一片更大的網絡?”
克里斯蒂安笑了笑,卻指了指那石碑上的三只猴子不作回答。
“好吧,聽我說,你必須作出非理性的選擇以避免陷于無盡的懷疑。”紅皇后將耳邊發絲捋至耳后,發出最后一問,“K,人不能不做選擇,你又要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呢?”
“我的選擇,”他頓了頓,喚道,“你覺得呢?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