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存在的秘密?”克里斯蒂安瞇著眼睛問道,“那么,我的存在是什么?你可知卡利古拉?”
“卡里古拉?你是指加繆的劇作還是愷撒大帝的外號?”何塞疑惑道。
克里斯蒂安擺了擺手,疲憊地說道:“沒事,你繼續說下去吧。”
“好吧,首先,你有沒有聽說過尼采的超人哲學?”何塞抓了抓光禿禿的腦袋,解釋道,“尼采認為,上帝由于過分慈悲而死掉了,在傳統價值全面崩潰的時代,為了對一切傳統道德文化進行重估,人若想重新確立生活的意義,就必須用新的世界觀、人生觀構建新的價值體系。”
“我知道尼采的超人哲學,可是超人只是一種相對的概念。”克里斯蒂安并不贊同何塞的觀點,“超人是最高的道德理想人格,任何不利的環境,包括憎恨、嫉妒、頑固、懷疑、嚴酷、貪婪和暴力,都只能使他更堅強。”他否認道,“可我不是,我會恐懼,我會怯弱,我有占有欲卻無統治欲,我的確如超人那樣超出善惡觀念,不受良心的責備,可就像剛剛那樣,我無法自控,也無法自救,即使有時候我信心十足、傲視一切,但下一秒我就被現實打回原形,轉而憎惡自己、唾棄自身。”
“不,你不明白,尼采的超人只是少數者的超人,而我所得知的超人,是適用性更廣的新人類。”何塞瞪大眼睛,反駁道,“在尼采看來,超人是人類生物進化的頂點,是人類物種中最優秀的部分,他高踞于整個人類之上,而不能混同于平庸的群體,是人類、社會、民族不平等的見證。”他大聲疾呼,揮舞手臂,仿佛試圖通過這一動作增強他的說服力,“忍受著最熾烈痛苦的煎熬,擁有最強勁的意志力,最痛苦的天才最有希望成為超人。超人是絕對自由、自足而又自私的。你是,你就是,否則你斷然不可能生存!”
“看來在否定‘我’這一個體上面,我作為我自己而言,竟然比你還要積極。”克里斯蒂安笑了笑,從地上爬了起來,體內的虛弱感如海水退潮一般散去,“告訴我事情經過,我要完整的事實真相。”
“好吧,”何塞再度恢復平靜,以一種復雜的目光看著他,說道,“你要知道的事,得從67年的某一個早上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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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在一聲悅耳清脆的聲響中,金黃香脆的面包片從多士爐的懷抱中彈射而出。何塞叼著面包拍了拍手,智能管家自動報時——上面顯示現在時間是2067年4月28日8點22分——并提示緋冷城將在今天下午的12點56分迎來一場持續數個月之久的帶電沙塵暴。
穹頂會攔下那場覆蓋全火星的自然災害,他絲毫不擔心,即使那沙塵暴有20~30千米之高,他也對公司最新研發的穹頂技術有著足夠的信心。他想,與其擔心那場火星沙塵暴的到來,不如好好擔憂一下自己上班是否會遲到。
何塞轉了轉眼珠子,將視線移到多士爐邊上的動態健康監護儀,上面顯示他的舒張壓183,收縮壓在112,體脂率在43%左右,監護儀毫不留情地告訴他這是典型的由肥胖引起的重度高血壓。
“見鬼,該減肥了。”何塞嘟噥了一聲,這是他每天早上必說的第一句話,盡管決心十足,日子也一天天地過,可他卻從未真正付出過行動。
距離公司規定的上班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時間上倒也還算充裕。他囫圇吞下嘴中的早餐,家務機器人在他的預先設置下識相地遞來一瓶櫻桃味的零度可樂。他沒在第一時間擰開瓶蓋,而是吃力地將自己的臃腫身軀從不堪重負的椅子上拔出,然后慢悠悠地坐進車庫里早已等候多時的飛車。
直到飛車在自動駕駛模式下飛向高空,他才美滋滋地靠在柔軟舒適的駕駛座上打開那瓶零度可樂。不過,在那之前,他喜歡先輕輕搖晃瓶身——需要注意的是,搖晃的時候力道千萬不能太多——然后閉上眼睛,感受可樂瓶脹氣的觸感以及擰開瓶蓋后微妙的氣流聲和泡沫聲。
這是一種巧妙的小把戲,如果缺乏適當的把控能力,那么碳酸飲料就會一口氣噴涌而出,濺得他全身都是。然而,對于何塞,這種獨特的怪癖和所需的技巧已經融入他的骨髓里,得心應手且不費吹灰之力。
也許,在午飯之后,午休之前,他可以去員工專用的觀景平臺欣賞那一壯觀宏偉的自然景象。坐在駕駛座上,他一邊思考,一邊大口大口往自己的肚里灌著可樂,美妙的泡沫在他嘴中破滅,酸甜又略帶苦澀的口感順著喉管流入他的胃袋。
當飛車自動將他送到那座玻璃金字塔的西門,他上了樓,在辦公室收到了一封紅皇后轉發的加密郵件,原始發件人是公司的代理人,內容大概是詢問他是否愿意簽署協議進行一項全新的項目研究,作為報酬,公司可以為他提供一套緋冷城市中心的高檔住宅或者地球的永久居住權。
老天爺啊,天知道他看到報酬的那一刻是多么的震驚又是多么的興奮,巨大的喜悅在一瞬之間就沖昏了他的大腦。實驗還未進行,美夢就在他的腦海中誕生,他隱隱約約看到了自己的光明未來和美好明天。于是,在這種幸福幻想的沖擊下,他簽署協議,同意為公司進行研究。
代理人要何塞做的是一項意識轉移實驗,在他的描述中,那是一項足以造福全人類的研究。他說,公司手頭有一個很特殊的早產兒,患有先天免疫缺陷疾病,即使一輩子生活在無菌房中也難以健康存活。同時,由于不具備完全的免疫系統且年齡太小,這么嬰兒無法使用任何義體改造,也無法借助輔助設備健康生活。
對此,公司提出一個全新的研究方向,即如果意識上傳到網絡已成現實,那么是否能把意識下載回一具健康的、完美的軀體之內?或者換句話說,類似這種先天不足的嬰孩,能否通過制造復制人的技術為他換一具健康的身體?
他不太確定,他只知道的是,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涉及到人類生命和存在的終極命題。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得到答案,但也許——考慮到科技的發展速度呈指數式暴漲——幾年、或者幾十年之后,他就能實現這一命題,甚至在史書上留下濃重的一筆!
然而,事情的發展在一開始卻不容樂觀。在這項研究中,代號為“夫人”的母親正在經歷產后抑郁,痛苦吞噬了她,致使她無法給予更多的母愛。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嬰孩時是站在一個飛梭型的冷凍艙之前,而那個嬰兒就那么蜷縮著躺在艙內,看上去小小的,蒼白的幼小軀體只比兩只手平攤在一起要大上一點,就像某種脆弱的藝術品。
這個嬰孩,看上去是多么的柔弱,又是多么的不堪一擊。這種想法令他那一天再也沒心情去看什么席卷全球的沙塵暴,他甚至連午飯都忘記去吃,只是記得在下午某個時間點,他到實驗室外透氣時才發現天空是如此之晦暗,而黃黑色的蒼穹濃郁得如同一面令人窒息的密閉罩子。(那個時候,火星的穹頂系統還不支持模擬藍天白云。)
直到那個時候,看著那片陰沉駭人的天空,他才意識到自己接受了什么樣的任務,又將面臨什么樣的挑戰。一開始,他困于如何把已經上傳至計算機的意識送回軀體之中,后來,當意識可以在原生軀體與網絡之間自由來回,他又糾結于如何令意識進入另外一具不相關的軀體。
然而,這是一條鮮活的新生命,這畢竟是一條生命,只是火光微弱,不得不暫時被凍結在飛梭型的狹小空間之中。每當他看到那個孩子在不同身體中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懷疑自己是否違背了自然規律和生命意志。
他有個助手,是公司特招的實習生,名叫安娜,負責監護、記錄那個嬰孩意識與軀體的兼容性和成長過程中出現的每一個問題。他絞盡腦汁,為那個孩子制造了無數具軀體,而那個幼小的意識卻像某種邪惡的病毒,每當他將那個嬰兒的意識下載到某一具軀體之中,那么即使是完美打造的健康肉體也會受到某種未知因素的影響而在短時間內迅速感染各種疾病死亡。
“意識,是意識在作祟,一般意識需要真實物質寄主才能對真實和意識本身產生作用。”安娜在多次提交的報告中寫道,“然而嬰兒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感受到生活,是因為我們活得都很外在。我們接受教育,累加的概念統治著我們,我們變得理性,理性也是我們生存的基礎,而嬰兒是一張白紙,涂滿非理性情感的空白,這使得他不斷徘徊于思想的荒漠,卻始終找不到現實的面包。”
可是,這世界上,多少人羨慕嬰兒那難能可貴的純真與無邪啊!何塞明白安娜的意思,卻不太接受她的觀點。在那個年輕女孩的大膽想象中,死亡的本能已經擴散到嬰兒的意識之中,那個嬰孩的意識充斥著非理性的情感,那些情感源自原生肉體的殘缺、病痛和不自由,而那個意識實在太過幼小,絲毫察覺不到有人給了他一具全新的身體。在安娜看來,正是這種痛苦的意識蠶食著全新的軀體,進而引發相互之間的兼容性失調。
或許這就是那個意識一次又一次轉移卻總是無法生存的原因,但也有可能不是,何塞心想,不排除這種可能的話,倘若真是如此,他們就必須建立相應的應對機制。在報告上,安娜提出了一個解決排斥的方法,即將概念封裝好烙進那個孩子的意識之中,通過這種填鴨式教育,他們便可傳授給這個嬰兒理解世界的方法和看待宇宙的角度。
然而,這一方法在后來的嘗試之中也遭遇了滑鐵盧,意識有某種神秘之處,即使他們嘗試再多的方法,也無法實現靈與肉的真正統一。
他們前前后后大概花了九年也沒能成功,時光飛逝,在這九年中他終于下定決心減去一身肥肉,隨之減去的還有一開始關于光明未來的美好幻想。可是,那個嬰兒的形象如鯁在喉,就像那瓶櫻桃味的零度可樂,成了他心中始終揮之不去的執念。
那個漫長的實驗,他失敗了,這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事情直到第十年才有了轉機,據說那個時候,恰逢公司人工智能“紅皇后”的第一千億兆次迭代。在那之后,代理人親自帶人抱走了那個冷凍艙,紅皇后接手了他的工作,并將安娜從這兒調到專門安排出來的新實驗室工作。
至今,他都清晰地記得那個早上,在那張明亮閃耀的屏幕上,那個身穿紅色雪紡連衣裙的人工智能說它已有解決辦法,并引用尼采告誡他:“超人高于人猶如人高于動物,人只是超人與動物之間的一條過渡的繩索。人或者走過這條繩索成為超人,或者掉下深淵摔死歸于毀滅,或者留在此岸退回動物界,成為超人是光榮的,掉下深淵摔死是可敬的,退回動物界是可恥的。”
“我不明白,您想怎么做?”他被打敗了,但紅皇后沒有,這意味著2077年,人類智能被人工智能超越了。
她告訴他:“這個孩子就在那條繩索之上,用舊有的價值觀封裝灌輸進他的大腦,就像用剪刀剪掉繩索,令其摔入深淵。你覺得實驗失敗了,那是因為你的出發點在一開始就錯了。如果你們灌輸的價值觀本身就是錯的呢?如果你們知曉的世界觀、價值觀本就存在嚴重的漏洞呢?非理性情感并無過錯,正是非理性與理性之間的矛盾帶來了荒謬,那恰恰是人與世界的唯一聯系。超人既能自我超越,又能超越別人,只有那種層次的意識才能將萬物從理性的絕對精神控制下解放出來,讓偶然重新成為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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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的天性如此是因為為了生存我就必須如此?像所謂超人那樣必然從苦痛的泥沼里成長起來?”克里斯蒂安握緊拳頭又松開,冷笑道,“不,你不明白,你不能理解,我之所以是這樣痛苦的‘我’不是為了生存也不是天性使然,而是因為想要被懲罰、想要感受痛苦、想要接受現實。你明白嗎?痛苦讓我活得真實,我感到不快樂只是因為迷茫,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我想在這不自由的世界里盡力活得真實。”
“對,沒錯,你說得很好,然而你有沒有想過,當你這樣想的時候,正好應了尼采所言?他說,其實人跟樹是一樣的,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何塞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隨后強迫似的重復說道,“一定是這樣,唯有這樣,只有這樣,你才能進入一具天生與你無關的肉體之中,你的意識已經超越了認知的局限,成為一種近乎無限的新意識形態。”
“好吧,就算你說我的身體屬于復制人,而我的意識本不由這具軀體誕生,”克里斯蒂安麻木而厭倦地說道,“可是,那又如何?我已經習慣了外力對我的影響,物質層面的東西當然重要,但感受真實與否的卻是我的意識。本質上來說,軀體就是一具血肉機器,這并不能改變我是誰的事實。”
“我沒想到……你能這么想當然很好……只是……”何塞愣了一下,擴張的瞳孔暴露了他內心的訝異,“只是你這么說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虛幻與現實,謊言與真理,物質與意識,這些相互矛盾、相互對立的事物,本身就是一種相輔相成且不可分割的統一集合體?”
何止是相輔相成,簡直是相互依存。他想,是的,沒錯,的確如此,他已經說不出話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才好。實際上,在他心里,他明白何塞說得的確正確。即使他能找出一千萬個辯駁的理由,可他也無法否認和他有關的那些事實。
見他不再開口,何塞撓了撓臉頰,主動說道:“總之,不管怎么說,我已經告訴你我知道的所有事實,你可以選擇不信,爭論這些并無意義。”
“你說的這些,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一個瘋子在胡言亂語?”克里斯蒂安斜睨了何塞一眼。
“可是,如果不是你的意識產生了蛻變,你又如何成功突破這艘飛船的安全防御?”何塞反問道。
“紅皇后賦予我一種臨時狀態,一種全新的意識形態。”他揉了揉太陽穴,回答道,“我進來時依賴的不是超人的意識,而是超人工智能的意識。”
“不,這里與世隔絕,紅皇后本質上是一種虛構的網絡存在,它沒有肉體,所以它也無法親自進來。”何塞斷然否認道,“而你不一樣,你有軀體,且你的意識早已與紅皇后那樣的超人工智能處于同一層面,只是你的自我認知暫時限制了那種超意識的發揮,紅皇后做的不過是幫你打破那種局限。”
自我認知,打破局限……他回味方才經歷的那種全能全知狀態,在那種渾然一體的狀態下,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無所不至的掌控感給了他一種意識進化為龐然大物的錯覺。那種神奇的感覺就像一種另類的生命形式躍遷,在那種超脫之中,意識是一只端坐世界盡頭俯瞰人間的怪獸,他可以創建宇宙,他也可以蠶食虛無,他無所不能,他是人,也是神,他是上帝死掉之后對天國的否定、對上帝的替代。
然而,事實上,這種感覺他早已體驗過。在重型獨角獸外面的街道上,在一槍打中他的腦袋之后,他就曾清晰地看見自己的肉身倒在地上,而他的意識獨立于身體之外,經歷了一場光怪陸離的虛空漫游。
那一刻,死亡對他來說并不值得恐懼或是擔憂,真正困擾他的是三個問題——我是誰?我何以存在?我要如何得到救贖?
他盯著何塞身上那件土黃色的僧袍出神,忽然問道:“你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這是‘禪’,‘禪’即禪那,禪那即止觀,我并非皈依,而是悟道。”何塞猶豫了一下,溫溫吞吞地說道,“我放不下付出的努力和當年的那些事,為了尋求內心上安寧,我在學習‘禪’。不是風動,不是旛動,仁者心動。‘禪’是一種心境,科學發展到后頭不可避免地就要思考哲學,禪學是吸收了老莊思想的佛學,提倡內在超越,通過無限擴張個體心靈的作用來擺脫個體生命的局限,進而消除有限與無限的矛盾——”
“打住,我對你口中的那些禪學不感興趣。”克里斯蒂安閉上眼睛,像是沉思又像是出神,片刻之后,他才睜眼,問道,“有一個問題你沒解釋,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一道疲憊的聲音驀地從身后飄來,
他回頭,看見奧利維亞就站在身后那條霓虹閃耀的玻璃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