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存在
- 無形漫游者
- 回聲ECHO
- 9520字
- 2019-04-13 12:30:00
蒼穹浩瀚,碧藍如洗,蔓生都會的天空一改前幾日的陰郁潮濕,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琉璃似的蔚藍。天空是藍的,潔白綿軟的云朵點綴在晴空之中,就像帶著甜味的棉花糖。
在蒼穹底下,曠野的風吹低了青草和麥田,克里斯蒂安與蒂芙尼騎著馬并排而行,在一個一百平方米的警戒線中原地兜圈。這是蔓城旅游局推出的體驗服務,要價不菲,空間有限。再往遠處點,是開辟出來專門種植冬小麥、青稞和轉基因水稻的農田,體驗服務甚至可以讓游客過半小時的癮,嘗試一下插秧的感覺。
“先前我在海面上看到的那些鉆井平臺,聽說不是用來開采石油的。”克里斯蒂安心不在焉地說道,“我在一本電子介紹書上看到的,他們在打撈植物種子,提取動物尸骨里的DNA,試圖重構生物多樣性。”
“我今天聽前臺服務員說,總統有意向擴建原先那幾座海上種植基地,將其改造為完整的人類城市。”蒂芙尼低頭看著馬的鬃毛在風中紛飛,“一旦改造完成,地球就不止蔓生都會一座城市了。不過這明顯不是一兩天的事,如果是真的,又是一個曠日持久的工程。”
“嗯哼,不知道張將軍那邊怎么樣了。”克里斯蒂安騎著一匹棗栗色的駿馬,身體隨著馬匹前行的晃動,仿佛海水中蕩漾的木筏。
“自從弗雷德出事都已經一周了,還是沒人聯系我們。”蒂芙尼憂心忡忡地回答道,“明明有行車電腦的規避程序,飛車不可能意外失控一頭撞到蛋殼之上,顯然這其中出了什么差錯。”
“也許張將軍那邊也遇上了點麻煩,我已經讓47時刻注意,一有人通訊請求接進5501就會轉接給我們。”克里斯蒂安對騎馬已經感到厭倦了,他耷拉著眉眼,懶洋洋地說,“既然張將軍挑選了永生酒店,我想管家47總該值得信任,我再問問他吧。”
他們駕著馬回到起點,兩人跳下馬背,拔下耳后插槽中的臨時馬術技能芯片,歸還給工作人員。有侍者搬來一張金屬折疊桌和兩張折疊椅,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面對面入座,侍者很快就端來酥油茶、青稞酒、糌粑和風干的牦牛肉。
“47,最近有人到酒店找我們?”克里斯蒂安喝了一口青稞酒,口感濃厚,味道略酸,他有點喝不慣。
“沒有,先生,您的通訊列表一直很干凈。”47的聲音在K的耳朵內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恭敬,“您晚上要回來吃飯嗎?傳統春節快到了,從今天起到2月23日元宵節結束,酒店將開放一樓大廳和每一層樓的四季庭院。”
克里斯蒂安聳聳肩,看了一眼蒂芙尼,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食物,出聲說道:“很好,我們晚上會回去的,你幫我們隨便制定一份菜單就好。”
他掛斷通訊,面前的女孩正費力地嚼著一塊風干牦牛肉。在兩人不遠處,三三兩兩的客人正在忙著對付同樣的食物,有全息化的民謠歌手在一旁的空地上抱著吉他彈唱《斯卡布羅集市》,歌聲融入大風之中,在遼闊的原野里飄蕩開來。
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謠,寂靜之聲在悲傷孤獨的嗓音中融化,沉默傳染游客,人們側耳聆聽,緘口不言,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在晚風呢喃中離開,在漸行漸遠漸弱的歌聲中游蕩。
…………
…………
槍炮玫瑰飛上了天空,從邊境到永生酒店,當K抵達終點的時候,天色黯淡,已是黃昏,酒店的正門掛起了盞盞紅燈。他和蒂芙尼下了車,徑直來到二樓的餐廳。到處都在張燈結彩,早晨離開時,酒店還沒有這些大紅色的電子燈籠,可這一去一回,顯然有專門的侍者從倉庫中搬出這些霓虹燈具,為永生酒店精心裝扮了一番。
餐廳富麗堂皇,光線本是暖黃色調的,由好幾盞吊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燈投射而出。可現在,節日燈籠懸掛在墻面,上面寫著大大的“福”字,光線透過半透明的塑料暈染出一道道玫瑰色的紅光。即使是組成吊頂水晶燈的一千顆球形晶體,也被這暖紅色的光線染得喜氣洋洋。
在二樓,當他們踏進餐廳門檻的第一時間,就有一個身體瘦長的服務員迎了上來。服務員大概三十來歲,黑色皮膚,頭發剃光,穿著白襯衫和黑馬甲,就連蝴蝶結也是純黑樣式。克里斯蒂安注意到服務員光禿禿的腦袋上紋著一個閃亮的全息紋身,那是兩個交疊的倒三角形,一個實心,一個空心,疊加起來像是雞尾酒杯,有紅日從酒杯之中升起,紅色光點中包裹著一枚插著菱形翅膀的子彈。
“先生,女士,這邊請。”侍者右手攤開,恭敬地說,“我們已經收到47的預約,替您安排好了座位。”
餐廳里有不少客人,克里斯蒂安先是打量了一眼四周,這才點了點頭。他們跟在侍者身后,坐到餐廳安排好的卡座之中。在他們鄰座,有一個穿著針織羊毛衫的清瘦老人正在吃飯,有意思的是,同他一起進餐的是一條古老的卡迪根威爾士柯基犬,小狗坐在老人面前的座位上,前肢趴在桌上,歡快地咬著一塊煎得剛剛好的肉骨頭。
在這個時代,什么樣的怪人都有,K不奇怪老人與狗,倒是對酒店不禁止寵物趴在餐桌上感到意外。
“先生,不用擔心,我們餐廳有專門的寵物餐具。”注意到K的目光,侍者主動解釋道,“說起來,這位老先生和您一樣,都是55樓的住客呢。”
“我記得我們那一層好像沒住其他人吧?”克里斯蒂安看了一眼蒂芙尼,見女孩正若無其事地坐在那兒。
“他是前天才剛入住的。”侍者禮貌性微笑,隨后躬身說道,“先生,女士,要吃點什么?”
“47,把菜單傳給他。”克里斯蒂安一邊說著,一邊伸出自己的左手,“Ex幣支付,菜單上有酒嗎?沒有的話,再加一杯干馬提和一杯大都會。”
“先生,這里的清酒味道不錯,您可以嘗嘗。”侍者沒有手臂上的微型電子屏靠近K的小臂,他搖了搖頭,借著一次彎腰,低聲說道,“沒必要付款了,您身后的老人已經用現金替您這桌買了單。”
侍者說完便自顧自離去,克里斯蒂安愣了一下,除了黑市交易,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現金都躺在銀行里發霉,或者被人兌換成可流通的電子貨幣,誰還會用現金呢?他將目光投向女孩,蒂芙尼的嘴部線條緊繃,她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是他,他來了。”女孩小聲地說,“你后面那個就是,做了點偽裝,我一開始也沒認出。”
侍者很快端來了一盤盤腌制好的五花肉、雞脆骨和千葉豆腐,身材瘦長的光頭男人在桌上的電子烤架上鋪上一張薄薄的白色烤肉紙。兩人所在卡座的正上方恰巧懸著一盞大紅色的電子燈籠,在侍者將肉類夾到白色烤肉紙上時,他的嘴角浮現一抹淡淡的笑意,頭頂暖紅色的光芒為侍者腦袋上那輪紅日染上一層輝光,將其襯托得愈發真實。
“先生,女士,請慢用。”侍者語氣溫和,紅日中的子彈在暖色調華光中閃爍三次,就像他在眨眼,“飯后不妨去四季庭院里逛逛,55樓的櫻花開了。”
侍者說完便走了,過了沒多久,克里斯蒂安借著眼角余光,發現那名身穿針織羊毛衫的清瘦老人也起身離開。老人走的時候兩手空空,雙手負在身后,忠誠的卡迪根威爾士柯基犬不需要牽引繩就乖巧地跟在他的后面。他們進了電梯,身影消失在慢慢閉合的電梯門后。
“侍者是他的秘書,”蒂芙尼夾起一塊烤肉,漫不經心地說,“他在55樓的四季庭院等我們。”
“我知道。”克里斯蒂安看著她將烤肉浸入醬汁之中,粘稠的烤肉醬沾著點點芝麻和孜然一點一滴將五花肉吞沒。
…………
…………
盡管趕時間,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還是耐心地吃完了桌上的烤肉,直到酒足飯飽,老者已經離開四十幾分鐘,他們這才離開座位,進入電梯間。
同乘電梯的還有另外一對年輕男女,看樣子是新婚夫婦,也許是正在進行一場蜜月之旅。克里斯蒂安沒有搭理那個男人的禮貌寒暄,樓層指示燈在不斷攀升,他在煩人的電梯廣告中送走了那對男女,隨后電梯穩穩當當停靠在55樓。
走廊上靜悄悄的,悄無聲息,一整座永生酒店就像一位生活在鋼鐵森林中的機械巨人,現在所處的55樓是其中一條腸道。冗長的走道上同樣每隔幾步就掛著電子燈籠,由于這一層的客人很少,環境冷清且寂寥,紅色的燈光色彩將安靜的過道渲染得有些過分詭異。
這兒唯一的聲響就是他和女孩彼此的腳步聲,在腳步聲的間隔里,偶爾還穿插著他們悠長而單調的呼吸。克里斯蒂安下意識摸槍,冰冷的觸感令他稍微精神稍緩。蒂芙尼沒有制止他的動作,對于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來說,總得抓住點什么才能活得下去。
在內部中央庭院的入口,先前見到的那名侍者已經換掉那件黑色馬甲,披上了一件西裝外套。他站在門檐下,雙手交叉置于身前,臉上掛著從容淡定的微笑,他注意到了K的動作,卻絲毫不在意,也絲毫不擔心。
“進去吧,他們都在等你。”秘書的氣質和之前不同,態度更加溫和有力,“進門的時候也許會有些不適,我們用一個電磁干擾裝置屏蔽一切有可能的竊聽。”
他們?克里斯蒂安疑惑地看了一眼蒂芙尼,正好撞上女孩同樣困惑的目光。秘書已經讓開道路,很明顯沒打算解釋什么。
生態四季庭院是每一層都有的,封閉式,永不見天日,但天花板上內嵌的燈光設備在白天明亮如太陽,溫熱而喜人。只是此時漫長的黑夜已經降臨,明亮熾熱的燈光徹底消散,只留下點點余溫在空氣中飄蕩。夜晚來臨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夢幻而絢爛的霓虹,當然主要色彩還是源自懸掛著的大紅燈籠。
燈籠懸掛在櫻花樹的樹干上,投下迷離而模糊的紅色暖光。腳下是柔軟卻不干燥的綠色草地,鵝卵石鋪就的路徑直通櫻花樹下,那里有兩個人和一只狗——一個站著的清瘦老人,一個躺著的壯漢,一條卡迪根威爾士柯基犬。
見到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進來,原本趴在櫻花樹下的柯基站了起來,吐著舌頭迎了上來,并歡快地搖著尾巴,繞著兩人轉了一圈又一圈。
“它叫骨頭,”老人揉了揉鼻子和臉頰,似乎在搓什么東西,“看來它很喜歡你們。”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養寵物,”克里斯蒂安俯下身子摸了摸柯基的狗頭,后者舒適得瞇上眼睛,“寵物的壽命比起人類太短,我不喜歡失去。”
“但我們總在失去,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不管失去的是什么。”老人的面容變得年輕了許多,他揉搓掉了臉上偽裝用的皺紋和胡須,“我們已經失去弗雷德了,這是一個警告,他們讓他成了一個植物人。”
即使去掉那些多余的皺紋和眼袋,張將軍的年紀也算不上太年輕。如果不把對方是否使用過抗衰老藥物或移植過新的肌膚考慮在內,光從外表上看上去,伊森·張的年紀約莫在四五十歲之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蒂芙尼皺著眉頭問道,“弗雷德在離開永生酒店后發生了什么?”
“我之前讓人檢查了車子的行車電腦,我的手下行車記錄儀里面找到了事故發生過程,并帶到現實中進行重構。”張將軍頓了頓,雙手輕輕拍了兩下,一道明亮的全息影像在半空之中浮現,“你們看,是黑客入侵,有人利用漏洞駭進了飛旋車的行車電腦。”
半空之中,全息投影出來的畫面是弗雷德·懷特的第三人稱視角。他坐在飛旋車之中,行車電腦的屏幕上忽然出現“系統錯誤”的字樣。紅色的大字觸目驚心,他在一瞬之間失去所有的控制權限。在他堪堪反應過來的時候,飛車就驟然加速,在手動緊急逃出裝置尚未啟動之前,便一股腦撞在了堅不可摧的白色高墻之上。
安全氣囊彈出,畫面卻到這戛然而止,全息場景在劇烈的震動中破碎,密密麻麻的1和0堆疊成黑暗。下一秒,光子重新構建全息場景,畫面回到開頭,開始循環播放。
“你說這是警告,”克里斯蒂安抬頭望著飛舞的粒子,平靜地問道,“將軍,你做了什么?”
“我已經足夠小心,在你從CPC出來之后,我把你們提交給我的資料直接上報總統,就是和‘唐卡’有關的那些東西,包括伊麗莎白卡特爾、醫藥監督管理局和瘋控中心。”張將軍的聲音中透露著一股失望,“顯然,我們的總統不太可信,這次的事情只是一次警告,‘’唐卡”的線索到瘋控中心就已經斷了,否則我想就不是警告那么簡單。”
“可是提交那些資料有什么用呢?”蒂芙尼摘掉飄落在發間的櫻花瓣,思忖道,“介錯人程序幾乎消滅了一切暴露的知情者,就算提交資料,也只是把你自己推到懸崖邊上。”
“或許是因為我是一名軍官,對正義還有著一點信心。孩子,我和星際海盜以及恐怖分子打交道,我根本就不怕在懸崖邊上漫步。”張將軍眉毛揚起,平和的語氣下潛藏著無窮的憤怒,“你懂嗎?我不怕危險,我原以為提交資料至少可以嚴懲那些醫藥監督管理局的禽獸,因為我總不能派人暗殺那些家伙。可到頭來,他們屁事兒沒有,反倒是弗雷德遇到了意外。”
“總統現在在哪?”克里斯蒂安問了一個不搭邊的問題。
“總統,湯普森總統,那家伙正在哥倫比亞緬懷死者,并大放厥詞,承諾要在地球上多修建幾座人類城市。”張將軍冷哼一聲,嗤笑道,“馬上就是換屆選舉,政客總得拔高公眾形象才能為自己的連任做準備。然而,競選時的承諾都是屁話,只是一塊用來釣起民意的魚餌,至于能否兌現,兌現多少,還得看承諾的兌現究竟符不符合他和身后組織的利益需求。”
弗雷德遇到的意外令伊森·張格外憤怒,克里斯蒂安看著那個男人隱含怒氣的面容,沒來由覺得有些熟悉。
也許是記憶又蕩起了漣漪?也許是新聞里曾經見過?他的心里閃過這么幾個念頭。
克里斯蒂安繞過張將軍,來到弗雷德·懷特的身邊,柯基犬跟著他坐在一旁的草地上嗚嗚咽咽。他蹲下身子,掀開弗雷德的眼皮,檢查了一下他的眼球。
“我已經讓醫生對弗雷德的肌體進行全面修復,可他還是沒能醒來。”張將軍沉聲說道,“似乎有什么東西把他困住了,一種看不見的東西。”
“是鬼魂,數據的鬼魂。”克里斯蒂安思索道,“黑客不僅入侵了行車電腦,還通過弗雷德當時與飛車的連接通道入侵了他的神經網絡。”
弗雷德的身上已無外傷,真正導致他成植物人的并不是生理因素,而是一種數據病毒,似乎是通過連接的行車電腦傳輸進他的體內。代碼和數據流將他的意識困在黑暗的角落,弗雷德·懷特此刻正關在漆黑的小籠子之中。
“將軍,自從弗雷德出事之后,你這是第幾次見到他?”克里斯蒂安回頭問道。
“第一次,我到這里之后,秘書用輪椅把他送過來。”張將軍挑了挑眉,反問道,“有什么問題?”
“恐怕有些隱患,好在有電磁干擾裝置。”他揉了揉眉心,解釋道,“如果黑客入侵了弗雷德的神經網絡,那么對方就有可能躲在弗雷德的體內,通過他的眼睛和耳朵觀察我們。”
“不過我們還有電磁干擾裝置,不是嗎?”張將軍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但K知道平靜的大海更能吞噬船只,“我不會那么不小心,而這件事還是得處理。”
“也不至于那么糟糕,由于電磁干擾裝置,那個黑客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只要對方的意識真的躲在弗雷德·懷特的身體中,我就有辦法進行反追蹤。”克里斯蒂安解釋道,“普世公司是‘唐卡’一事留下的最后一條線索,我在模型里的時候,和魔術師有過正面對抗,它曾提到過自己的來歷,瘋控中心的人工智能由普世公司制造。據我所知,瘋控中心也是完全由人工智能統一協調的吧?”
“的確,”伊森·張的眉頭擠出一道破碎的山川,“想說什么直接說,這里的對話永遠都不會被外界洞悉。”
“很簡單,關于唐卡的目的,魔術師提起過控制論,它曾狂言,人類是太陽系的主宰,公司是主宰中的主宰,而它則是對應到賽博空間中的神祇。”克里斯蒂安一字一頓地說,“只有普世公司這種龐然大物才有實力控制這么多人,又對信息數據有著極度的渴求。有沒有這種可能,公司是需求方,CPC只是工廠,而總統選舉需要龐大的財力支持。”
“換句話說,”K稍作停頓,像是總結陳詞,“公司買通了星際聯邦總統,你瞧,總統四年一換,最多連任一屆,可公司永遠屹立不倒,他們控制了一切。”
“我明白你的意思,光是‘大而不倒’四個字已經不足以形容普世公司這種龐然大物。比起一家聲名狼藉的巨無霸企業,默默無聞、躲避媒體閃光燈卻偏偏控制絕大部分行業的大集團更讓人擔憂。”張將軍負手踱步,神情嚴肅,“如今這個時代不同于往昔,我之所以決定支持你們,正是因為每一家公司都有一定的自治權。歷史在倒退,他們都是割據一方的諸侯,我需要浪潮來當我的眼睛,我一直在提防著他們。”
“卻是沒這么簡單,既然公司連總統都能買通,這就意味著他們也能買通議員。我們沒有有效的認知手段來對付公司,我們甚至沒有賄賂的證據,一切都只是我們的猜測。”克里斯蒂安毫不留情地潑了一盆冷水,“即使我們都知道,在這個時代,信息的力量遠勝于金錢和炸彈,但我們始終不清楚,公司對這個社會的上層建筑滲透得有多深。”
“不,K,馬上就是換屆選舉,我們可以借機做點文章。只要湯普森無法實現連任,說不定我們就能取得新總統的回饋。”蒂芙尼飛快地說,“只要我們能做到不讓湯普森連任,我們應該從這方面入手,當然,還得確保我們支持的競選對象足夠正直可靠。”
“告訴我,孩子,你們想做什么?”張將軍停下來回走動的步伐,眼神平靜得像是深淵,“你們想干預總統選舉?”
“有何不可?我是說,浪潮不就是一個自由組織嗎?”克里斯蒂安聳聳肩,贊同了陳的觀點,“本來我們就是做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將軍,有時候你為了心中的正義,就得將自己投向邪惡的深淵。”
“我沒說不行,我明白你的意思。”張將軍皺起眉頭,沉吟片刻,說道,“你知道亞里士多德的‘政治人’假設嗎?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我們有權參與到這場變形的陶片放逐之中。但問題是,計劃呢?我需要的是一份完善的計劃,我并不畏懼戰爭,但我不希望戰士們白白送死。”
“我知道,這樣,我想把弗雷德搬到搖滾巨星號的醫療艙,我可以對弗雷德的神經網絡進行深潛,看能不能反追蹤到那名黑客,但我可能需要卡特琳娜的協助,我看能否找到更多有用的東西。”克里斯蒂安站起身,瞥見張將軍的眉頭緊緊皺起,“在運送上去之前,你們最好往他的耳后插槽里插一塊擬感芯片,芯片里的印跡作品最好是和地球風景有關。除此之外,你們還得給弗雷德用藥,LSD,100微克,肌肉注射。”
“這又是為什么?”蒂芙尼好奇地問。
“為了混淆黑客的視聽。如果對方真的通過弗雷德窺視外界的話,那咱們就送那家伙一個美麗新世界。”克里斯蒂安解釋道,“我不確定對方會不會呆在弗雷德體內,但萬一他在,我可以利用LSD趕走那名黑客,并趁著這段時間布下反追蹤陷阱。”
“好,好吧,我會交待人下去辦好。”張將軍有些猶豫,隨后又舒展眉頭,他抬起左手,手腕上佩戴著一塊罕見的鋼制手表,“你們隨時可以上到空間站,5501號房間在短期內會一直為你們保留。”他捋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指針,“時候不早,我得離開這里了。我會草擬一份計劃,確保行動萬無一失,之后我會讓秘書和你們保持聯系。”
張將軍一邊說著,一邊在手表上按了一下——那似乎是某種通訊裝置,至少不是植入人體內的——克里斯蒂安見他將手表湊到略有些萎縮的唇邊,對著表內說了點什么。他的聲音很輕,K聽不太清,但過沒多久,黑衣秘書就推著輪椅從門外走了進來。
一進門,身材瘦長的年輕男人便對著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露齒一笑,他的牙齒整齊得有些嚇人,在大紅燈籠的照耀下泛起一抹淺淺的紅光。秘書推著輪椅,腦袋上的全息紋身閃閃發光,走到張將軍旁邊的時候,他停下來躬了躬身,隨后把躺在櫻花樹下的弗雷德·懷特搬上輪椅。
在這之后,秘書又從西裝外套的內襯里掏出一個銀白色的化妝盒。他當著克里斯蒂安的面打開,里面躺著一副難辨真假的灰白胡須和一瓶糊狀的肉色藥膏。秘書在給張將軍化妝,他先是替他的主人貼上胡子,隨后用尾指沾了一點藥膏,在伊森·張的臉頰上輕輕抹過。肉色藥膏很快風干,一條條細密的皺紋爬遍張將軍的面容。
化妝所化去的時間很短,在一整個過程中,秘書的動作賞心悅目,卻毫不拖泥帶水。可落在克里斯蒂安的眼里,他看到的卻是一個優秀的殺手和嫻熟的易容手法——偽裝、潛行、融入環境對一個殺手來說幾乎是必修課——秘書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穩定有力的手掌令克里斯蒂安情不自禁瞇起眼睛,顯然在人畜無害的笑容下,秘書那看似弱不禁風的身體內住著一個狂暴的靈魂。
“阿馬雷是特種部隊退役的精英,”張將軍注意到了K的眼神,漫不經心地解釋道,“在加入軍隊之前,他曾經歷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古忍者訓練,所以按傳承來看,他算是半個忍者。”
“就憑這份化妝技術,他怎么也不可能失業啊。”克里斯蒂安的嘴角浮現一縷微笑,“聽說很多明星都愿意以高薪聘請化妝師,我要是有這門手藝,才不累死累活。”
秘書化完妝,收起化妝盒。他扭頭沖著克里斯蒂安一笑,笑容依舊溫和而富有感染力,只是那排列整齊細密的牙齒還是令K想到了熒幕上層出不窮的大白鯊電影。
“天色晚了,走吧。”張將軍的雙手不再負于身后,他撿起柯基的牽引繩,“等一下,K,我有一件事不理解。”他走到庭院出口時忽然停下腳步,側頭問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么不愿意讓塑夢師替你植入一段十二歲之后的模擬記憶?”
“因為沒有意義,因為不在乎,因為不想糾結過去。即使科技能把記憶還給我,能把一個人的記憶裝進我這具空白的身體里,活下來的那個人就一定是原先的自己嗎?”克里斯蒂安撇了撇嘴,搖頭說道,“變的只是記憶,不變的卻是思想。人類每一秒都在死去,每一秒又在舊有的皮囊中新生。過去無法定義我們,記憶并非自我存續的前提,新陳代謝,過去的我不是我,當下付出的思考和付諸的行動才能真正決定我是誰。”
“將軍,我們可以走了。”秘書推著輪椅,落后他的主人一步,“咱們在四季庭院已經待太久了,實在不能太拖。”
“我知道了。”外表清瘦的老人嘆了一口氣,牽著那條古老的卡迪根威爾士柯基犬,和推著輪椅的秘書一同離去。
克里斯蒂安看著他那蒼老干枯的背影消失在出口轉角,一片櫻花瓣在空中無聲飄落,闖進他的視野之中。他順勢伸手攫取那片粉白色的花瓣,鼻子湊上前嗅了嗅。
“陳,為什么我對張將軍有一種詭異的熟悉感?”他握緊那片花瓣,若有所思地說,“這和我失去的記憶有關嗎?”
“和你的過往經歷有關,但你對過去不感興趣,我就沒提起。”蒂芙尼·陳走到他的身邊,聲音飄忽,像是從遙遠的邊境傳來,“根據我的了解,12歲離家之后的某一年,你想離開睦月城,便偷偷搭上一艘貨船,打算偷渡到其他殖民星球。后來星際海盜劫持了那艘飛船,是他救了你,并收養了你。除此之外,他還是我的外公,只是和我的母親關系一直不太好。不知道模型里的那個我有沒有和你提起過,我的父母死于一場實驗室事故。”
“提起過,模型里的那個你,甚至還有一個妹妹。”克里斯蒂安神色復雜地看著女孩,輕聲說道,“也正是模型里的那個你,和我下約定說是要一起來蔓生都會看一看。”
“妹妹?”蒂芙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解道,“我們現在不就正在蔓生都會了嗎?”
“沒事,你的妹妹只是卡特琳娜創造出來的一個虛構意識體,營救計劃的一部分。”克里斯蒂安只回答了前一個問題,他咧了咧嘴,笑容有些透明有些悲傷,“那已經不重要了,我們現在已經在蔓生都會,你繼續說。”
他松開手,任由粉白色的櫻花瓣落入重力的束縛之中,繼續朝著青綠色的草地飄落。花瓣在空中晃晃悠悠,最終融進成片的花海之中。
他想,櫻花的味道很淡,近乎沒有,必須得數量足夠多,且湊近了聞,才能體會到那一絲極容易被忽視的恬淡。可問題是,他面前的這些并不是櫻花,他湊近了聞,湊近了看,湊近了把握,才發現這些櫻花和那棵大樹只是全息和擬感的結合。
有些東西,你以為很美好,但其實從來就不存在。
“我的父母死于實驗室事故,我理所當然得到了一大筆賠償金,可是只有金錢,沒有歉意,也沒有慰問,只有冷冰冰的電子貨幣賠償,甚至連摸都摸不著。”蒂芙尼提起自己的父母時似乎有些哀傷,“當然,像這種實驗室是必須得簽生死協議的,出了問題完全不受法律約束,甚至還受法律保護。”她用腳尖碾著一大片粉白色的花瓣,“父母死后,張將軍根據法律成為我的法定監護人。他一直看不慣那些大公司在當今社會的地位,公司擁有自治權,儼然凌駕于法律之外。所以,他需要一個情報組織,這也就是浪潮的由來。他出資讓我們成立一個秘密組織當他的眼睛,接下來的事情不外乎就是一次次訓練和一次次行動。”
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他自己的人生本就一團糟,更不懂得說些什么安慰人的話。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上前,左手輕輕握了握女孩的右手。就在這時,四季庭院到了季節變換的時候,滿樹櫻花在剎那間凋零,片片花瓣隨風飄落,或粉或白,像一場迷茫且彷徨的小雨落在了寂寥頹圮的籬墻之內。
四季變換,庭院的秋天到了,是落葉,金黃色和暗紅色的落葉接替了粉白色的花雨。克里斯蒂安拉著蒂芙尼的手離開四季庭院,昨天中午剛買的雪白球鞋踩在層層疊疊的干脆落葉上沙沙作響。
我們現在是什么,曾經是什么,是否又會重蹈覆轍,這些重要嗎?不,他想,這不重要,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這世界上從來就沒什么是重要的。
人是健忘的動物,釋放傷悲之后總會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