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怎么可能?!
陳的妹妹是一個復制人?蒂芙尼·陳是浪潮的一員?這是真的,還是說這只是無形者故意誘導的一個局?
是無形者將自己帶到這里來的,那家伙一直和浪潮有著某種聯系。他想起了離開地下診所時,喬毫不阻攔自己甚至連一句勸說都沒有,就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走掉??墒牵驳拇_只有蒂芙尼的妹妹才有機會知道銀杏葉和紙質書的故事,那么如果不是無形者故意誘導,是不是意味著蒂芙尼·陳一直都是浪潮的間諜,而自己一直被蒙在鼓中?
可問題是,蒂芙尼·陳是故意接近自己嗎?為何要把他拉進R.E.D.,又為何要犧牲性命,把他放進安德烈·胡的緊急逃生裝置里?
克里斯蒂安不知道,一時之間,他的腦子亂糟糟的,就像纏繞成一團的毛線球,線頭已經徹底迷失在毛線交錯之間。
“帶上那本書,離開吧?!毕Q拧り惖穆曇繇懫穑驍嗨乃伎迹安挥迷賮砜次?,我可以很好地照顧自己。”
克里斯蒂安沒有看她,他走到那張床墊邊上,俯身拾起那本《蘇菲的世界》。在夾著銀杏葉的那一頁,蒂芙尼在上面寫了一句話,似乎是留給他的:K,你在現實中經歷的都是虛構的,你在網絡上發現的都是真實的。
“希雅,這是什么意思?”克里斯蒂安將茫然的目光投向不斷書寫的希雅·陳。
“我不知道,先生,”希雅搖了搖頭,認真說道,“天快黑了,你還是趕緊離開這里吧,小心陰影中的毒蛇。”
小心陰影中的毒蛇?克里斯蒂安總覺得這句話很熟悉,似乎是誰曾對他說過似的。
他不再多想,只是記下書上那句話,卻沒帶走那本紙質書。
他渾渾噩噩地出了門,回到街頭,甚至不記得是怎么去的皇后區。他唯一記得的是,當他下了飛旋車,站在皇后區的街頭,那種被監視、被注目的感覺再度浮現。這種感覺很微妙,只是詭異的是,他并沒發現監視者。
最終,他進了一家名叫“亞特蘭蒂斯”的高檔餐廳,這里是皮特·李精心挑選的會面場所。在離開那棟生態公寓之后,皮特·李發來訊息,聲稱找到了一些東西,并定在皇后區的“亞特蘭蒂斯”見面。
“先生,您想吃點什么?”外表溫文爾雅的男服務員洋溢著熱情笑容,上來為他點單。
“隨便來一點,”克里斯蒂安懨懨說道,“上你們這的招牌吧。”
作為太陽系經濟文化中心,緋冷城皇后區的高檔餐廳有許多海鮮食材皆來自地球的遼闊大海,并經冷凍處理之后,由專門的貨運飛船批量運輸。在這顆紅色星球上發展出來的菜系,講究食物清而不淡,鮮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膩。
很快,服務員便端著本店招牌走了過來,“亞特蘭蒂斯”是一家海鮮餐廳,其特色菜便是高湯熬制而成的上湯焗龍蝦。
“上湯焗龍蝦,先生,”服務員笑不露齒,笑容完美得讓人有些毛骨悚然,“本品肉質潔白細嫩,味道鮮美,蛋白質含量高,脂肪含量低,營養豐富,特別適合傷者滋補食用?!?
克里斯蒂安霍地抬頭,黯淡的眼神驟然明亮,他一把攥住那名男服務員的手腕,壓低嗓音說道:“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有傷?”
男服務員輕輕抖了抖手腕,如一條滑不溜秋的鱔魚,抽走了自己的手。他的雙腿輕挪幾步,幅度小得幾乎沒有,卻在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遮擋了附近食客的目光。
“先生,您還想點什么?”服務員大聲說了一句,接著又借著上菜的姿勢,湊到K的身邊,小聲說道,“你要等的人已經在門口了,規則不允許我直接提他的名字,但記住,小心陰影中的毒蛇,眼見未必為真,你看到的都是我們想被人看到的?!?
“你是浪潮?”克里斯蒂安問道。
服務員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微微點頭,又搖了搖頭。他的態度模棱兩可,在將那份上湯焗龍蝦從托盤中取出并擺在桌上之后,他便躬了躬身,徑直離去。
“K,好久不見?!本驮谶@時,一道略顯蒼老的男中音從他身后響起。
克里斯蒂安回頭,看著皮特·李繞過桌椅,緩步走到他的面前。和眼下大部分經過義體改造的人類不同,皮特·李是那種稀少的“純凈派”,堅持不讓任何外來物植入自己體內,
“好久不見,皮特先生,”K看著對方坐在自己對面,蹙著眉,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最近過得還好嗎?”
“我?我當然好得很,沒有什么能難住我?!逼ぬ亍だ钽读艘幌?,嘆息道,“倒是你,我看你最近過得糟糕得很?!?
“也許吧,皮特先生,也許這就是我的人生,注定一團糟。”克里斯蒂安托著腮幫,看著對方開始大快朵頤,自己卻食欲卻無,“怎么樣?我讓你幫我查的,有找到什么嗎?”
一陣沉默,直到皮特·李一個人吃完一整盆上湯焗龍蝦,他才放下筷子,打了個飽嗝。
“跟我來?!彼酒鹕碜樱饷孀呷?。
當他們走出“亞特蘭蒂斯”的餐廳大門之時,自動泊車系統已經將皮特·李的飛旋車送到門口。克里斯蒂安跟著他上了車,兩人順著光亮的全息跑道來到了郊區。
山坳,紅色土壤,巨大的全息廣告牌……
他們來到比弗利山莊,無人機迎了上來,發出一道冰冷的電子合成聲。
“對不起,請止步?!睙o人機的聲音在寒風中飄蕩,“這里是商業別墅區,不接受參觀。”
克里斯蒂安困惑地看著皮特·李,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我是房產經紀人,我有一名客戶對這里感興趣?!逼ぬ亍だ畎杨^探出車窗,平靜地說道,“你可以掃描我的眼睛,我的虹膜登記在案。”
無人機射出一道淡藍色的光線,明亮的藍光落在皮特·李的眼球上。片刻后,無人機飛走了,就好像它已經默認了皮特·李的身份。
皮特先生沖著K無奈一笑,他從眼睛表面摘下一張擬態薄膜,半透明的薄膜完全模擬了某位房產經紀人的虹膜。他將飛車交給自動泊車系統接管,帶著克里斯蒂安穿過曾經走過的噴泉。
只是這一次,沒了藝伎,也沒有了詭異的月光莫妮卡。
“這是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安怔怔問道,“這里是R.E.D.總部,你是怎么直接進來?”
“K,這事兒說來話長,也正是我為你擔心的地方?!逼ぬ亍だ顜е淞艘蝗Γ瑥目诖锶〕鲆慌_手持終端,“我按你說的去找了,卻完全找不到弗雷德·懷特這個人?!?
“怎么可能?”
皮特·李擺了擺手,示意K不要打斷,這才說道:“后來,我又去查了R.E.D.,結果發現根本沒這個組織,你說的那個什么機構根本就不存在?!?
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終端,將資料以全息形式投射出來,繼續說道:“然后我就查了你的行蹤,利用一些攝像頭,你看,這是其中幾個錄像?!?
克里斯蒂安看著全息影像閃動,畫面中的自己走在76大道上,獨自一人,拐進了侏儒幫的那條小巷。在這個鏡頭播放完畢之后,全息影像自動切換下一個場景,那是緋冷城郊外的比弗利山莊,只是拍攝視角是一架無人機的視角,右下角標注的時間正是他第一次去R.E.D.的時間。
“這是……”
克里斯蒂安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見“槍炮玫瑰”從遠處駛來,并自動停下接受安保檢查。無人機投射出一道掃描光線,拍攝的畫面驟然一變,他看見了飛車構造和內部生命跡象,坐在“槍炮玫瑰”內的只有他自己一人。
“等等,這是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安心里忽然產生一種恐慌,“蒂芙尼呢?蒂芙尼·陳,怎么沒有她?”
“我也查了蒂芙尼·陳,可結果是,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這個人?!逼ぬ亍だ顕@了一口氣,“我之后我又查了你的行蹤,發現在你去比弗利山莊的前一天,那地方有黑客拜訪過的痕跡,奇怪的是,黑客沒有帶走什么,也沒破壞什么?!?
“什么意思?”
“你先告訴我,比弗利山莊是什么?”皮特·李問道。
“比弗利山莊是R.E.D.的基地,由別墅區改造而來?!?
“不,比弗利山莊是別墅區沒錯,但至今仍在運營。我懷疑你就是那個黑客,只是壓根不知道睡著的時候你自己的身體做了些什么。”皮特·李解釋道,“你修改了無人機的安保權限,讓自己光明正大走進比弗利山莊。還有那輛飛車以及與飛車捆綁的飛船,屬于一個富豪,一個多月前剛上報過失竊。你混進了一場上流社會舉辦的晚會,我同樣找到了一些人們發布在社交網絡上的晚會照片,其中有一張合照,你自己看看?!?
畫面再次切換,浮現在K眼前的是一張全息彩照,參加晚會的人們并排站在一起,克里斯蒂安站在保鏢行列之中,他卻沒在照片中看到弗雷德·懷特和蒂芙尼·陳的蹤影。
“K,我知道你一定很困惑,但接著看。”皮特·李滑動全息投影,解釋道,“這是我整理出來的追蹤記錄,關于近期你所有的動向。”
克里斯蒂安滑動全息投影,翻到倒生樹那一頁。他順著密密麻麻的人名找到自己,記錄顯示,他訂了一個雙人間,入住人用的是他的身份ID,登記的名字也只有他自己一人,就好像蒂芙尼·陳從不存在。
“為什么……為什么蒂芙尼·陳的存在完全被抹去了?”克里斯蒂安隱隱猜到了一種可能,卻不敢承認,“皮特,這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
皮特·李搖了搖頭,他站起身,喚來服務員結了賬??死锼沟侔裁H惶ь^,注意到餐廳里只有五個服務員,只是這五個里卻沒先前那個疑似浪潮的人員。
“走吧,K,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逼ぬ亍だ铍x開餐桌,嘆息道,“在來這之前,我去了一趟邊緣區,因為我昨天追蹤到你這有一筆資金流出,跑到一個復制人那邊。”
克里斯蒂安木然轉身,他知道皮特·李想要帶自己去見誰,他沒有再說什么,而是低著頭跟著他上了車,看著飛旋車將自己再次帶回邊緣區,并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那棟下午剛來過的生態建筑。
皮特·李沖著克里斯蒂安點了點頭,K上前敲響希雅·陳的門。
“誰?”揚聲器中有甜蜜的嗓音響起。
“是我,K,”克里斯蒂安說道,“咱們下午剛見過?!?
門后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電子鎖彈開,希雅·陳一臉不耐煩地拉開防盜門,臉上的表情生動得和下午判若兩人。
“怎么又是你?”希雅有氣無力地說道,“客人,你要的角色扮演游戲我已經陪你完成了,要想再玩,你得多付錢?!?
克里斯蒂安盯著希雅,沒有說話,他的眼神越過衣著清涼暴露的女孩,落向她身后的床墊,上面空無一物,紙質書已經不見了蹤影。
“怎么?這次你想和我睡覺了?”希雅嬌笑道,“老兄,你口味還真夠獨特的,叫我陪你玩角色扮演游戲卻不上床,這次帶了個老頭來,他能行嗎?”
克里斯蒂安回頭看了一眼皮特·李,看也不再看屋內的復制人一眼,轉頭直接離開。皮特·李緊跟著他走進電梯間,走道上傳來那名復制人妓女的大聲呼喊,聲音鉆進了K的耳朵,他卻覺得自己離這個世界很遙遠。
“皮特,告訴我,為什么蒂芙尼·陳和R.E.D.的存在痕跡被完全抹去了?”克里斯蒂安疲憊地問道。
“事實太過于明顯,以至于它擺在你的面前,你卻看不見。”皮特·李拍了拍他的肩膀,猶豫著說道,“承認吧,K,我的推斷是,你病了。有些東西,你必須得去面對,從頭到尾,都只是你自己一人?!?
“我覺得存在的痕跡被抹去了,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存在?!笨死锼沟侔材樕覕?,死氣沉沉地說,“賽博精神病,是從什么開始的,我的這些幻覺、妄想、抑郁、焦慮和認知缺陷,是從什么開始的?”
皮特·李搖了搖頭,帶著他回到飛旋車上。
“恐怕不是如此,K,不是賽博精神病,你的眼神還很正常?!逼ぬ亍だ罱忉尩溃拔覒岩赡愕淖d妄和被害妄想并不是由過多的義體改造促成,可能你的精神疾病與生俱來,也可能幻覺的種子早就種下?!?
克里斯蒂安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擋風玻璃外的全息跑道閃閃發亮,構建出一條虛擬的導航路徑。他的腦袋依靠在車窗上,眼角的余光瞥見緋冷城的高樓大廈和霓虹光亮。
“接下來你想做什么?”皮特·李問道,“我認識一家不錯的精神病院,如果你想接受治療的話……”
“不,我不想去那種地方,”克里斯蒂安打斷道,“放我下去吧,我在皇后區的旅館訂了一間房,我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
…………
回到旅館,克里斯蒂安沖進廁所,沒來由對著馬桶嘔吐。
即使他進了旅館,那種被監視的感覺仍未消散,仿佛一直有人在暗中盯著他,目光久久不曾移開。
這種監視感……是其中一種被害妄想嗎?
克里斯蒂安扶著盥洗盆的邊緣,盯著鏡中那張憔悴的蒼白臉龐,心中沒來由一陣哀傷?;盍?2年,他的世界觀在這一刻崩塌了。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他連自己喜歡誰,喜歡的人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克里斯蒂安打開水龍頭,水流經過過濾系統嘩啦啦流出,他洗了一把臉,自來水之中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水溫冰涼,可水花打在他的臉上,卻壓抑不住心中的恐慌和不斷上漲的抑郁。
他顫抖著雙手,從兜帽衫的口袋里摸出那瓶抗抑郁藥,就著水龍頭流出的水服下,接著跌跌撞撞走到床邊,身體像中了槍似的忽然倒下。
一貫有效的抗抑郁藥物在這一刻仿佛失去了應有的效用,抑郁和絕望呈指數爆炸,克里斯蒂安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寒冷將他包裹,他躺在軟床上,蜷縮著身體,像一個大大的問號。
冰涼的荒謬感將他纏住,令他難以呼吸而不得不大口喘氣。
“陳,如果你不是真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浪潮是真的嗎?無形者是真的嗎?我是真的嗎?我的人生、我的經歷都是真的嗎?”
他開始自言自語,一點一滴被推向最孤獨的磁極。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捫心自問,“K,你瘋了嗎?”
“我沒瘋,我很正常,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哈,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規律,我要找到規律,一定有個規律。我得發現這個規律才能分辨什么是真的,規律,什么是規律?”
過往的畫面在他腦海中飛速閃回,記憶中的人、物、景象,在這一瞬間蜂擁而上,擠占了他的大腦和視覺。他莫名其妙想起了迪迪,小時候的那只狗,他唯一的玩伴,如果連迪迪也是假的呢?畢竟,一只狗怎么可能活在那么亂的邊緣區,而不被流浪漢宰了吃?可問題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的這些幻聽、幻象和可笑的妄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一個又一個念頭冒出思維的海面,在他的腦海里,無數個雜亂的念頭擠在一堆,組成一個獰笑的惡魔,侵占了他的思緒,折磨著他的精神。
他的意識像一根金屬絲,可再堅韌的金屬絲在反復的彎折之后,也會在某一個瞬間繃斷。他的精神狀態已經趨向于混亂,在意識上的徹底崩潰到來之前,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將他帶入昏睡之中。
可這種混亂并不肯善罷甘休,在夢里,真假的定義更加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時空的錯亂。他夢見自己來到了月球上的那場葬禮,主持葬禮司儀在致辭,教堂建筑的水管不受控制地爆開,蒙蒙雨霧打濕了他的發、他的衣,隔斷了那副棺材中的景象。
棺材是敞開的,沒有合上,克里斯蒂安穿過雨霧,想要湊近了看??伤凸撞闹g的距離永遠是一個定值,就像阿基里斯永遠追不上芝諾的烏龜。
于是,他開始奔跑,他在夢中開始奔跑,朝著那個敞開的棺材狂奔。
他能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可是在夢里他無能為力,只能在噩夢中絕望地狂奔,疾馳在一條永遠到不了終點的跑道上,而他甚至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在這條跑道上,更不知道自己為何一定要去那副棺材邊上。
在夢里,就在他疑惑而惶然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后響起。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有人在他身后說話,“這三個問題看似簡單幼稚可笑,卻是永恒的命題,也是世界上最終極的三大哲學問題。”
那個人推了克里斯蒂安一把,突如其來的力道令他身體前傾,一個趔趄之后,莫名其妙鋪在棺材邊上。他扶著棺材站起身,腳邊匍匐著一具血淋淋的狗尸,他的眼神移開,落在棺槨之內,卻發現棺中躺著的不是母親,而是蒂芙尼·陳。
女孩躺在一方狹窄的、小小的空間之中,臉色蒼白,血色全無,只是身上并未泛起死人的青灰色,而是像一個睡美人那樣安眠。
“將來誰死了都不必辦葬禮,我們也不為彼此感到難過,因為我們一直都活在彼此的心里,永不死亡,永不忘記?!钡佘侥岬穆曇粼谒X內響起,記憶浮了起來,提醒他和女孩曾有過的約定。
“不,不要,不要!”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心中瘋狂大喊?!皼]有葬禮,她沒有死!她沒有死!”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皠e死,別死?!痹僖膊粫腥寺犖艺f話了。“睜開眼睛,快睜開眼睛吧!”我很孤獨,心里很難過,我們還沒去青藏平原看大海。“沒有葬禮,不要葬禮,求你了!”
蒂芙尼的身上泛起風暴怒嚎的痕跡,克里斯蒂安抱著腦袋想要后退,身后卻有人逼了上來,那個人再次推了一把,他的身體一個踉蹌,卻是直接摔進棺材之中。
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擠在同一方狹窄的空間之中,她閉著眼,他睜著眼,就在這時,一張戴著蓋伊·福克斯面具的臉忽然從棺材外探了進來。
“聽說過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論嗎?”無形者趴在棺材邊緣,認真說道,“人的全部精神生活,如同一座漂浮于世上的冰山,意識世界只是呈現在海洋表面上的山尖。它在全部精神世界中只占一小部分,而無意識世界則是海洋下面的那巨大山體。”
“K,你不能胡思亂想,皮特·李是錯誤的,你不能被誤導,那都是外力強加給你的思想行為,這樣下去你會瘋掉的。”他在搬動棺材蓋,一點一滴想將他合上,“蒂芙尼不是我們,她不存在于我們之中,是獨立的個體,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這好好待著吧,我會接管身體,直到你冷靜下來。”
無形者說著便狠狠一拉棺材蓋,徹底將克里斯蒂安封閉在冰涼干燥的黑暗之中。
“操,讓我出去!”
克里斯蒂安狠拍棺材內面,可無人回應,無形者像是已經離開。
棺材中的世界沒有光,可克里斯蒂安卻視黑夜為光亮,他側頭,臉龐離女孩的尸體是那么的近。
他在棺材中掙扎了一會兒,忽然想起無形者離開前說的話。
“蒂芙尼不是我們,她不存在于我們之中,是獨立的個體?!笨死锼沟侔仓貜椭鵁o形者的話語,“在這好好待著,我會接管身體,直到你冷靜下來……”
記憶的畫面再次閃回,這一次他回憶起了和無形者的幾次見面。
…………
…………
在我孫子將生的印跡中。
“你為什么要幫我?”克里斯蒂安眉頭鎖得緊緊的,像撞擊的冰川,“你和浪潮什么關系?”
“沒有關系,電子致幻劑也與我無關。”無形者毫無波動地說道,“我只和你有關系,我們有著共同的敵人?!?
…………
…………
在通過索林和唐卡進入的那片數據中轉空間中。
“又是你,”克里斯蒂安皺起眉頭,“你是怎么進來的?”
“跟著你進來的,別擔心,我是來幫你的?!睙o形者上身微傾,右手貼在胸前,作了一個標準的見面禮。
…………
…………
靈感一閃而過,像閃電一般擊中克里斯蒂安的心靈。如果無形者的到來都是建立在入侵他的視覺神經的基礎上,他又怎么可能總是對無形者提不起太大的戒備心?他不感到警惕,因為他根本就是那個無形者,無形者是克里斯蒂安內心的某一部分。
“規律規律規律規律……陳,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了。”他的眼睛驟亮,甚至激動地抓著身邊女孩的肩膀,“無形者,Neutrinos,結尾的‘s’就是us,規律就是無形者的看法都是正確的,而皮特·李是錯誤的?!?
“從我前些天的上吊,再回溯到一開始的見面,無形者每次出現的時機總是很及時,就好像他一直在密切關注我?!笨死锼沟侔材剜?,“我曾見過那家伙摘下面具,在那張蓋伊·福克斯面具之下,什么也沒有,空空蕩蕩的,只是虛無。可是,我從沒想過,如果本來無形者就不是一個人呢?如果他本來就不存在呢?”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無形者的面具之下是虛無,也許他不具備任何數據特征,是因為他并不真的存在?!笨死锼沟侔餐铝艘豢跉?,狠狠說道,“媽的,我就是無形者,無形者才是我真正分裂出來的那個人格,他的行動時間都是在凌晨,在我睡著的時候,甚至我沒睡著的時候也行。他可以自己暢游網絡,并不一定得占用我的身體?!?
“如果我真的存在精神上的疾病,那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可這并不意味著無形者不知道。規律,這就是規律?!笨死锼沟侔苍秸f越快,眼睛越發明亮,“陳,他說你不是我們,這證明你是真的,你是真實存在的,你既不是我分裂出來的人格,也不是我看到的幻象,你不是虛妄的,你是真實的,哈,你是……”
克里斯蒂安說到這里忽然頓住了,他盯著蒂芙尼那緊閉的雙眼,默然松開了自己的雙手。
“可是這有什么意義呢?”他苦澀一笑,嘆息道,“不管你是真是假,你都已經死了?!?
克里斯蒂安伸手輕撫她的側臉,他的手指掠過她那柔軟光滑且尚有溫度的肌膚,眼中莫名其妙流下了眼淚,像一個悲傷孤獨的孩子,被困在冰冷無望的牢籠之中。
他知道這只是夢境,有體溫并不意味著什么,可那淡淡的溫暖令他懷念。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他再也看不到她沖著自己瞪眼,也見不到她躺在身邊,臉上掛著的淺淺笑容預示著一場美夢的到來。
他哭泣,在棺材內,在絕對的黑暗中,大聲哭泣,不斷抽咽,像個失去了心愛玩具的孩子。這一次,他體會到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頭一次這么確定,他流淚不是因為到了點的淚腺分泌,更不是因為犯了病的抑郁,他知道,這是夢境,他流淚是因為他感到難過,他為自己的失去感到難過。
他再也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悲傷,在一片漆黑之中,他抱著蒂芙尼的身體痛哭,直至他的雙手環抱她的脖頸,在她身后碰到一個硬物。
那是一本書,用銀杏葉作書簽。
克里斯蒂安顫抖著捧起那本紙質書,他試圖打開書本,找到夾著銀杏葉的那一面。
可與現實中的那本書不同,夢境中,這本紙質書像上了膠似的,他用盡力氣打開,就在徹底攤開書本的同時,棺槨底部的中央忽然出現一條整齊平滑的裂縫,有無盡的白光從中射出。
緊接著,棺材底板從中間向著兩側打開。
克里斯蒂安獨自一人掉了進去,那是類似網絡卻非網絡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