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椅固定在艦橋艙內的立體圓環之上,是360°全方位可移動的。克里斯蒂安剛坐上去不久,飛船的座椅便帶著他的整個身體向后倒去。港口操作人員松開了固定搖滾巨星號的碰鎖,引擎點火,在一陣強勁的推背感之中,抗凝血劑和抗壓劑順著扶手上的多功能腕輪注入K的體內。
克里斯蒂安的精神隨之一振,一種微妙的疼痛在他的血管內蔓延,像無數根綿密的銀針。在高速推進帶來的推背感中,飛船離開了月球穹頂的覆蓋范圍,并改用0.4G的加速度朝著火星駛去。
進入外太空之后,向后倒下的椅子回正,克里斯蒂安離開座椅,雙腿踩在甲板之上,感覺有些不真實。
“我困了,想睡一覺。”蒂芙尼解開尼龍搭扣,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你來嗎?”
“也好,”克里斯蒂安無可不無可地說道,“我們還有多久才能到火星?”
“三天左右。”
女孩打著呵欠爬下絕緣單梯,克里斯蒂安緊隨其后,兩人來到飛船休息艙,這兒的燈光比其他處略顯黯淡一些,晦暗的光線像催眠的歌謠,有著令人心安的魔力。
太空旅行帶來的疲憊感漸漸泛上心頭,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躺在還算舒適的記憶海綿之上,很快就陷入各自獨立的睡眠。
…………
…………
蒂芙尼·陳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一天后的事了,她是在睡夢之中被一陣忽如其來的哭泣聲驚醒的。
意識清醒,回歸現實,蒂芙尼揉了揉眉心,可那陣若有若無的哭泣聲從夢中來到了現實,一直縈繞在她的耳邊。
她下了床,拖著尚未完全清醒的身體,循著哭泣聲在休息艙的盥洗室里找到了克里斯蒂安。門扉半掩,當女孩推開金屬門板的時候,他正蹲坐在馬桶上抱頭哭泣,像一個悲傷過度的孩子。
“K,怎么了?”蒂芙尼打量了一眼盥洗室,幾枚粉紅色藥片散落在地。
她彎腰撿起其中一枚藥片,眼球中的光學掃描儀很快就檢測出了藥片的類型。
“安眠酮?你睡不著嗎?”蒂芙尼皺起眉頭。
“藥,我之前的藥被我弄丟了……”克里斯蒂安眼神迷離,聲音有些顫抖,“我……睡不著……去醫療保健室卻拿了這個……”
蒂芙尼的眉頭越鎖越緊,她離開休息艙,跑到醫療保健室,這才發現原本上了電子鎖的藥柜被人打開,鎮靜劑和興奮劑散落一地,現場凌亂得像是兇案現場。
“搖滾巨星,”蒂芙尼忽然出聲說道,“藥柜為什么沒上鎖?”
“K破解了藥柜的電子鎖,很抱歉,但我無能為力。”醫療保健室的燈光閃爍三次,人工智能的聲音在這一方空間內響起。
“為什么不提醒我?”蒂芙尼滿是不悅地質問道。
“你將飛船的一半所有權限授予K,你們都是這艘船的船長。”搖滾巨星以一種平靜的聲音回答道,“根據公民隱私保護法,我不能私自向你報告他的行蹤,這不在我的職責范圍之內。”
“以后發生了這種事記得提醒我,我會讓他同意這部分隱私協議。”蒂芙尼一邊搜尋藥柜,一邊說道,“別再給他安眠酮,這玩意兒對他的精神狀態不太好。”
“明白,”室內燈光黯淡,片刻后再度亮起,“還有一件事,蒂芙尼,K當時的生理監測數據很奇怪,他的腦電波圖表現得很詭異。”
“那家伙有輕微抑郁,很正常。”蒂芙尼聳了聳肩,她從散亂的藥瓶中找到了抗抑郁藥物,便不再搭理飛船的人工智能,轉身回到休息艙。
克里斯蒂安就著一杯溫開水吞下了六角螺母形狀的抗抑郁藥片,在藥物的生理作用之下,他的情緒漸漸趨于穩定,無緣無故洶涌而出的淚水像干涸的清泉,不再他的臉頰上流淌。
“植入物過多的壞處,不是嗎?”蒂芙尼摸著K的臉龐,幽幽說道,“一開始就說過,你體內的植入物這么多,沒成為賽博精神病患已是萬幸。”
“好與壞都是相對的,輕微抑郁換來更高的生存可能性,不算太壞。”克里斯蒂安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吐了出去,“我已經習慣了,在四下無人的深夜獨自醒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哭泣,害怕一切不成真。”
“餓了?”蒂芙尼看了一眼小臂上的微型顯示屏,輕聲問道,“吃點東西吧?”
“也好,都有些什么?”克里斯蒂安站起身子,安眠酮的殘留藥力令他的四肢有些發軟。
“很多,”蒂芙尼拍了拍手,大聲說道,“搖滾巨星,讓大廚打印一份披薩,記得把食物加熱。”
“收到。”飛船人工智能的聲音在艦橋室內響起,悅耳且柔和的機械嗓音中帶著一種不近人情的冰冷。
蒂芙尼·陳帶著克里斯蒂安來到飛船餐廳,他們坐在光滑平整的銀白色金屬桌前,大廚型號的家務機器人為兩人奉上一大塊瑪格麗特披薩,還有K先前買的那瓶蘇格蘭威士忌。
“先生,女士,”大廚機器人有模有樣地鞠了一躬,“祝用餐愉快。”
用來喝酒的杯子由聚碳酸酯材料制成,琥珀色的酒液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落入杯中,白色半透明的冰塊在飛船的藍白色燈光和威士忌的雙重渲染下泛出一抹神秘的黑紫。克里斯蒂安端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在太空,人類的嗅覺和味覺不會像在地球上一樣靈敏,因此港口酒吧賣的酒水大多都調制了更加強勁的花香和果香。
“陳,有件事,睡不著的時候我在想一件事。”K放下酒杯,長長舒了一口氣,“你還記得迪迪嗎?我和你提起過的,小時候養的那條狗。”
“嗯哼,記得。”
“我的脊椎內有一塊罕見的人工智能芯片,可以輔助我事先快速駭入。”克里斯蒂安伸手摸了摸后背,緩緩說道,“這是它留給我的禮物,在它死去的那一年,我在它的項圈里找到了這塊人工智能芯片。”
“輔助駭入的芯片?這玩意兒可貴得很,你小時候碰到的那只狗怕是不簡單。”蒂芙尼同樣小抿了一口威士忌,“我記得你跟我說過,那一年經濟很不景氣,你的母親殺了它。”
“迪迪,那只狗,那只小狗死在我十二歲那一年。”克里斯蒂安沉默片刻,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塊渾圓一體的冰球,“迪迪是我童年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玩伴,可是,有件事我對你撒了謊。”
“什么?”她略帶疑惑地看著克里斯蒂安。
“殺了迪迪的不是我的母親,殺了它的是我。”克里斯蒂安咧了咧嘴,嘴角露出的微笑介于滑稽與苦澀之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那一年,日子的確不太好過,我的母親生了重病,母親臥床不起,動手的是我。”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抓了一大片披薩狠狠咬了一口,“我真的很喜歡那只小狗,它總是很懂得怎么逗我開心。為了生活也為了自己,是我宰了它,可我甚至已經記不起它的樣子,就好像我那虛偽的悲傷自欺欺人,從不存在。”
蒂芙尼為他重新倒了一杯威士忌,她將酒杯推到K的面前,既不太明白他的悲傷從何而來,也無法理解他為什么突然提起這個。
“K,說句實在話,我不太明白,像你這樣的家伙,既然沒有太多感情,又為何會這么在意一只死去的狗?”蒂芙尼猶豫片刻,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活的動物當然很珍貴,但你那只狗十有八九只是復制出來的基因生物,即使再重要,也不過是一只狗,更何況還是一只人造的狗。”
“也許只是因為迪迪是我過去生活中的唯一美好,而我親自扼殺了這種美好。”克里斯蒂安再度舉杯一飲而盡,“對人的無情并不代表我就不熱愛生命,事實上,我覺得人類意識的誕生是一個偉大卻可悲的錯誤,我們一直試圖擺脫動物本能,卻忘了人性的部分源于獸性。”
“怎么說?”蒂芙尼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知道普世公司是怎么定義人類和復制人的意識的嗎?大腦中存在海量的處于量子糾纏態的電子,意識正是從這些電子的波函數的周期性坍塌中產生,這就是公司下的定義。”克里斯蒂安垂頭喪氣,似乎還未從那種輕微抑郁的狀態中徹底擺脫出來。
他撕下一小塊瑪格麗特披薩,將其放在寬敞的金屬桌面上,接著比劃手勢解釋道:“你想啊,宇宙這么大,大到有些不真實,一整個太陽系加起來也不及參宿四燃燒的一片耀斑。在偌大的虛空中,地球是當今唯一已知的生命星球,而人類起源于這顆蔚藍星球,只是萬千物種微不足道的一種。”
“這么多的物種,千奇百怪的生物,卻只有人類具備了自我認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行動的肉體只是宇宙誕生之初的一片星塵,而我們的意識誕生全憑僥幸,就像一個美麗的誤會,超脫事物發展路線的意味。可問題是,我們對自我的認知太多,甚至已經開始侵蝕現實世界。從生命的內涵上來看,我們是不該存在的生物,你是‘蒂芙尼·陳’,我是‘克里斯蒂安·基勒’,我們都被‘名字賦予的概念’和‘我們有自我意識’等諸如此類的可笑幻覺劫持并奴役,甚至連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無法好好分辨。”
“人類的意識讓我們相信自己是某個人,并因此衍生出一系列的欲求不滿和邪惡動機。人生就像一場好不到哪去的沉浸式全息體驗,一種神經官能和感官體驗的完美結合。可實際上呢,我們誰也不是,我們只是一具具攜帶思想的肉身,甚至不比追逐蝴蝶的野貓來得真實。”
克里斯蒂安放下酒杯,在傾吐了內心積壓的情緒之后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人類的動機千奇百怪,人活著是一種本能,可人要活得更好卻是一種動力。絕大部分人總有想要的東西,這是他們努力生活的證據,可K不一樣,他沒有活得更好的動機,他只是憑借著更好的本能去生存。
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如果不是缺乏自殺的勇氣,克里斯蒂安也許早就在黑暗的深淵中自我毀滅,生命和死亡一樣不過是一場荒誕怪異的幻覺。
人類的生命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可言,人的一生最早始于受精卵在溫暖子宮中的孕育,并作為一個哭泣的嬰兒呱呱墜地。人類長大,人類度過幼稚的童年、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和每一個充滿幻想的日日夜夜,在這之后,人們會進入工作,結婚生子,為了養家糊口工作得更加勤勞,像一只早已滅絕的蜜蜂,像一臺停不下來腳步的機器。在這一切的最后,人類會死去,不管身邊是子女成群還是鰥寡孤獨,所有人在離去的時候都得獨自一人走進那深沉的不可知的黑暗,就連自我是否能意識到“自我”這一概念都是個可笑的未知數。
對于K來說,那才是真實,而不是幻覺。人生不是逆旅,只是一場慢性死亡,人活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點一滴死去,也許他成為一名雇傭兵或者殺手,追尋的不過就是另一種形式上的自我毀滅
“加繆有一本書叫做《局外人》,我以為你是存在主義,沒想到你更糟,你是虛無主義者。”蒂芙尼不置可否地說道,“K,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么嗎?你最大的問題在于你是個偏執狂,你太固執。”
蒂芙尼給出自己的看法之后便徹底沒了與K爭論的心思。她陪著他,不說話,只是將瓶中的烈酒一點一滴飲盡,將電子顯示屏上深邃的宇宙風景一點一滴看盡。
兩人都在沉默,時間流逝,飛船的餐廳內放著Daft Punk的《Instant Crush》,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樂符在空氣中的流動聲,歌曲MV帶來的全息畫面宛如安徒生童話故事里的《堅定的錫兵》。
在Julian Casablancas的嗓音中,飛船行至半程,核聚變引擎驟然熄火,失去了加速度提供的重力,酒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還有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所有可移動的東西擺脫了重力的束縛,一切熾熱或冰冷的物體漂浮至半空之中,像枕頭大戰中飄飛的棉絮。
在空靈飄逸的零重力環境之下,殘余的那么點威士忌漂浮于空,凝聚成一顆精致可愛的琥珀色水球。克里斯蒂安在墻壁上輕輕一蹬,身體像大鳥那般掠過尊尼獲加酒瓶。他拈過那枚威士忌酒液,投進自己嘴中,女孩那嬌嫩如玫瑰花瓣的紅唇堵了上來,酒精和荷爾蒙在同一時間沖擊著他的神經。
在迷迷糊糊,朦朦朧朧之中,克里斯蒂安方向感全無,就連上下左右的空間感也喪失。他下意識打開了磁力靴的吸附裝置,抱著蒂芙尼穩穩站在了飛船餐廳的地面。
飛船在漆黑的真空中飛行,引擎熄滅之后,液體燃料通過加熱空氣并使其沿噴口高速噴出從而推動著搖滾巨星號在近乎無阻力的太空環境中掉頭。最終,飛船掉轉180°,底部引擎對準目的地,在短暫的延遲之后,核聚變引擎再次噴射出幽藍色的火焰,搖滾巨星號開始減速,慣性卻帶著飛船繼續朝著火星駛去。
在引擎重新點火,并繼續以0.4G的加速度反向推進之時,飛船內部的重力再度恢復,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相擁的身軀晃了一下,可隨之而起的沖動卻像風中搖曳的火焰,倔強卻不肯熄。
又是一場無邊的幻夢和美妙的感官體驗降臨,人類,分明孤獨得要命,也要假裝若無其事,在肉體的歡愉和紛雜的紅塵中尋求自身的定義。
…………
…………
火星,緋冷城。
這里是太陽系的經濟文化中心,也是人口數量最多、穹頂覆蓋范圍最廣、科技最發達的殖民星球,沒有之一。
搖滾巨星號按照預期的時間點抵達火星,在穿過穹頂之前,透過舷窗,克里斯蒂安看見了那別具一格的橙紅色天空,由于大氣層相對稀薄的緣故,他甚至能在天空中看到遠方的地球,那是一個淡藍色的圓點。火星的大氣中塵埃顆粒較多也較大,因此光波的散射和地球的瑞利散射截然不同,在白天,火星的天空是紅色的,而到了黃昏日落之時,天空反倒成了藍色。
從飛船上自上向下望去,在火星表面,人類架設了一條橫跨整顆火星的封閉管道,管道內是密密麻麻的通電線圈,人造磁場由此而覆蓋整顆星球。這是“星球改造計劃”的一部分,由于火星沒有磁場,人類便制造出磁場。(人造磁場可以幫助火星削弱太陽風的影響,火星上也因此存在極光。)
除此之外,火星的重力是地球的三分之一,為了滿足人類的生活需要,火星的穹頂還搭載了人工重力場系統,使其星球地表重力達至1個G。在公元2099年,大統一理論已經建立,只是由于目前的應用技術的不完善,政府出于成本和體積考慮,并未實際推廣。就重力技術應用方面而言,人工重力場只出現在普世公司開發的火星穹頂系統之中。
除了那顆蔚藍色的星球之外,火星幾乎可以說是全太陽系最繁華最先進的殖民星球。不單單是R.E.D.和各種政府機構及企業,就連普世公司的總部也坐落于此。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火星居民所享受到的技術待遇遠勝于其他殖民星球,在這兒,最新一代的穹頂系統可以根據人類作息規律調節出相應顏色的虛擬天空。
在白天,緋冷城的天空可以是一片湛藍,潔白綿軟的云朵像棉花一般輕柔,明媚的陽光有時候會為云層邊緣鑲上一層金邊,溫柔卻不熾熱的光線伴隨著陣陣微風顯得格外喜人。在虛擬的天空之下,一切美好得就像工業時代未曾到來之前的地球。
而到了夜晚,火星的穹頂則投影出漫天繁星璀璨的壯美畫面。在那片深邃靜美的星空中,人類可以看到萬千繁星點綴蒼穹,在一片漆黑中明滅不定,像深夜海面上反射著的細碎月光。按照地球上的歷法來算,每年的一月一日不僅是新一年的伊始,更是火星上赫赫有名的星座節慶日。
在那一天,普世公司的穹頂系統會將夜空中的繁星連點成線,原本只存在于人們想象之中的星座圖案也會隨之浮現在漆黑的蒼穹之中,就像一幅幅精美的刺繡紋在幕布之上。每到那一天,人們會集中起來,自發組織一場狂歡節游行,家家戶戶都會穿上各自最喜歡的衣裳湊到大街之上,而商店和網上商場也會提供各式各樣的折扣,以供人們盡情消費。
如果說,月球上的睦月城是殖民星球的負面代表,那么火星的緋冷城就是睦月城的反義詞。因公司總部的存在,這兒是僅次于地球之外最美的地方,也是商業、金融、科學、文化和藝術中心。
在這里,多的是衣著時髦的摩登女郎,也不乏身著旗袍或和服的妙齡女子。路人行色匆匆,揮灑汗水,不經意間露出的手背或是腳踝紋著發著微光的全息紋身,像是某種新潮的后人類主義文化。
搖滾巨星號停靠在緋冷城的港口,克里斯蒂安靠在舷窗上望了一眼外面的風景,卻沒直接下船。
蒂芙尼帶著他來到了飛船最底層的貨艙,那兒停放著一輛線條凌厲冷峻的飛旋車,同樣是黑色主調并輔以紅色線條點綴,飛車側面用中文和英文分別寫著“槍炮玫瑰”和“GUNS&ROSES”,黑色啞光的車身深沉得像神話中的黑色渡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