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躁郁之心:我與躁郁癥共處的30年(經典版)(上)
- (美)凱·雷德菲爾德·杰米森
- 16581字
- 2019-03-20 18:26:39
01 與日共游
我的父親首先是一位科學家,其次才是一名飛行員。但他是如此熱愛天空和飛翔,身為氣象學家的他,思想和靈魂都飄浮在天空上。而就像父親一樣,我仰望天空的時間遠比小心翼翼環顧四周的時間多得多。
我仰頭站在回家的路上,咬著自己的馬尾辮,傾聽一架噴氣式飛機從頭頂轟鳴而過。飛機發出的噪聲通常很大,而這也意味著它離我很近。我所在的小學就在華盛頓特區郊外,在安德魯軍事基地附近,我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是飛行員的子女,所以對這種噪聲早就習以為常了。雖然早已熟悉,但是它的神奇魔力并沒有減少一分,我仍然會站在廣場上本能地抬頭招手。我當然知道飛行員不可能看到我——我一直都明白這一點,就像我知道即便他真的看到了我,他也不會是我爸爸,但我就是會這么做,不管怎樣,至少這可以讓我仰望天空。
我的父親是一位空軍軍官。其實,他首先是一位科學家,其次才是一名飛行員。但他是如此熱愛天空和飛翔,身為一名氣象學家,他的思想和靈魂都飄浮在天空上。而就像父親一樣,我仰望天空的時間遠比小心翼翼環顧四周的時間多得多。
飛向無垠的蒼穹
每當我提起海軍和陸軍遠比空軍的歷史悠久,并且擁有更多傳奇與優良傳統時,父親總會說:“是的,確實是這樣,但空軍才是未來?!比缓笏麜又a充:“而且——我們能飛?!痹陉愂鐾赀@句信條之后,偶爾他還會演唱一首充滿激情的空軍軍歌。歌曲中的某些片段直到現在我仍然都記得,有意思的是,這些片段竟然會和圣誕頌歌、兒歌以及常見的祈禱書中的只言片語一起,并存在我的記憶中。大概是由于它們都蘊含了童年時期珍貴的意義和情感,所以至今仍然震撼心靈。
我一直聽著軍歌長大,并對其中的內容深信不疑。當聽到“我們上路,飛向無垠的蒼穹”時,我會認為“無垠”和“蒼穹”是我所聽到過的最為優美動人的詞匯;同樣,我還會從“越飛越高,與日共游”這句話中體驗到無比的愉悅,并發自內心地感受到自己也是深愛著無邊天際的人們中的一員。
噴氣式飛機的聲音越來越大,我看到比我高一年級的孩子忽然抬頭向上望去。飛機飛得很低,它疾速掠過我們,很驚險地繞開了廣場。就在我們擠作一團、驚恐萬分的時候,它飛向樹林,在我們的正前方爆炸了。我們聽到令人恐懼的飛機撞擊聲,并感受到墜毀的慘痛;隨之而來的爆炸火焰則閃耀著駭人的魅力。似乎只在幾分鐘之內,母親們就傾巢涌進廣場,安撫孩子,說失事飛機中的飛行員并不是他們的父親。對我、我的哥哥和姐姐來說,同樣幸運的是,那也不是我們的父親。
幾天之后,事情變得越來越清楚。根據年輕的飛行員在死前發向控制塔的最后信息,我們得知,他本可以棄機逃生,但他知道這么做很可能會讓無人駕駛的飛機墜落在廣場上,殺死當時所有在場的兒童,所以沒有這樣做。
死去的飛行員成了一名英雄,極其生動地展現了“責任”一詞所蘊含的全部意義。他成了一個常人不可能實現的理想,但也正是因為這種不可實現性,他的形象更加引人注目,令人久久難忘。在這之后的幾年中,飛機墜毀的記憶不斷躍入我的腦海,提醒我一個人是如何渴望并追求這種理想的,以及要實現這種理想是多么困難。我再也不會在仰望天空的時候,只看到無邊無際的美麗。從那個午后開始,我看到死亡永遠無所不在。
哥哥、姐姐和我
像幾乎所有的軍人家庭一樣,我們常常搬家——到5年級為止,我的哥哥、姐姐和我曾就讀于4所不同的小學,而且我們更是分別在佛羅里達、波多黎各、加利福尼亞、東京和華盛頓各居住過兩次。但我的父母,特別是我的媽媽,仍然竭盡所能地讓生活保持安全、溫暖和穩定。我的哥哥比我大3歲,是3個孩子中最年長的一個,他是我最堅定的同盟。在成長的過程中,我一直將他視為偶像,在他和朋友們打籃球或在附近游蕩的時候,我像小尾巴一樣跟隨著他,并努力不讓他發現。他非常聰明、公正和自信,無論何時,只要他出現在我的周圍,我就會感覺自己正在受到保護。
至于僅僅比我大13個月的姐姐,她與我的關系則要復雜得多。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有烏黑的頭發,眼睛非常迷人。從很早的時候開始,她就非常在意周圍的一切事物,對生活有痛苦的體驗和覺察。她充滿明星魅力,情緒激烈,性格陰郁。她難以容忍我們封閉的軍事化生活方式,在她看來,這完全是對我們的監禁。她的生活中充滿了反抗,在任何可能的時間、地點,她都會恣意放縱自己,掙脫束縛。她憎惡高中生活,我們居住在華盛頓的時候,她常常會翹課跑到史密森尼博物館或陸軍醫學博物館,或是干脆與朋友一起抽煙喝酒。
她同樣憎惡我,經常嘲弄我,把我稱為“那個金發的家伙”。她認為我的課業成績和朋友都來得太容易,我的生活似乎過得太輕松了,而且她認為我在用一種荒謬的樂觀態度看待人和生活,以此來逃避現實的沖擊和壓力。哥哥是一名天生的運動好手,大學課程和畢業考試全優;我則生來熱愛學校,精力充沛地投入運動、交友和班級活動中。夾在我和哥哥之間的姐姐成了家中特立獨行的一員,她反抗、回擊自己眼中這個混亂而又艱難的世界。她憎恨軍隊生活,憎恨不斷的變動,憎恨不得不結交新的朋友,并且認為家庭禮儀不過是虛偽無聊的東西。
也許是因為我與陰郁情緒的激烈戰斗是在年長一些之后才出現的,所以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來體驗一種更為祥和、安全的感覺,確切地說,是一段極其美妙的生命之旅。我認為這是我姐姐從不曾領略過的世界。
對我來說,漫長而又重要的兒童時期和青春期早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非常愉快的體驗,它們為我奠定了溫暖、友愛和自信的基礎,成為一道擁有法力的護身符,幫助我以強大的力量積極對抗未來遇到的不幸。我的姐姐沒有這樣的時光,也就沒有這道護身符。這也許就很自然地解釋了,為什么當我們不得不各自面對惡魔的侵擾時,她會將黑暗看作自己、家庭以及整個世界的一部分,而我則把黑暗看作一個闖入者,認為它不過是借宿在我的思想和靈魂中,我一直將自己與黑暗的戰斗看作對外部力量的抵抗。
我的姐姐就像父親一樣,渾身散發著迷人的魅力:清新、脫俗,擁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幽默感,以及超群的審美能力。她并不是一個輕松、沒煩惱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煩惱也時刻追隨著她,但是她擁有驚人的藝術想象力和藝術靈魂。她可以傷透你的心,然后再激發出你超常水平的忍耐能力。在姐姐如此耀眼奪目的光彩之下,我總覺得自己平凡得如同塵土一樣。
父親的魅力
說到父親,可以用來形容他的都是一些神奇的詞匯:精力充沛、風趣幽默,對周圍的一切事情充滿好奇,并且能夠用充滿喜悅的新奇方式來描述自然界中的各種美景和現象。在他眼里,一片雪花絕不僅僅是一片雪花,一朵云彩也絕不只是一朵云彩。它們會幻化成各種情節和角色,是這個充滿活力而又光怪陸離的宇宙的一部分。
當時機恰當,并且情緒處于高潮的時候,他的熱情會感染周遭的一切事物。房間里響徹著音樂,各種新奇美麗的珠寶也會忽然出現,例如一枚月長石戒指、一只裝飾有天然紅寶石的手鐲、一套將海綠色石頭鑲嵌在金色項墜中的掛件。我們全都擺出傾聽的姿態,因為大家都明白,很快我們就會聽到很多占據他頭腦的新鮮想法。有時候可能會是一場堂吉訶德式熱情激昂的討論,認為世界的未來和救贖全部隱藏在風車之內;有時候則認為我們3個孩子必須去學習俄語,因為原汁原味的俄國詩歌有著翻譯無法表達的韻味和魅力。
有一次,父親從書中讀到,著名劇作家蕭伯納曾立下遺囑,預留了一部分錢,用以開發一種國際音標,并特別指出,《安德魯克里斯和獅子》(Androcles and the Lion)應該是第一個按這種音標翻譯的作品。結果,我們每個人都收到了若干份《安德魯克里斯和獅子》的劇本,當然,收到這一著作的還有每一個進入我父親活動范圍的人。事實上,家里早有傳言,父親大約買了一百本劇本來分送給別人。他的慷慨似乎具有一種神奇的傳染性,我喜歡他的豪爽。時至今日,我仍然時常想起那時的情景,父親大聲朗讀安德魯克里斯治療獅子受傷的爪子,士兵用唱《前進吧,基督的士兵們》的曲調縱情歌唱《把他們扔給獅子》的段落,其中夾雜著父親有關音標和國際通用語言的重要性的評論——他認為其重要性無論怎么強調都不過分。每每想起,我都會忍不住微笑。
直到今天,我還在辦公室里保留著一只陶瓷做的大黃蜂模型,看到它,我就會笑著回憶起以前,父親拿起它,在它的邊緣注滿蜂蜜,然后按照各種噴氣式飛機飛行的隊形在空中進行表演,其中包括他最喜歡也最受我們歡迎的三葉草隊形。毫無疑問,當大黃蜂在飛行中反轉向下的時候,蜂蜜會撒滿廚房的桌子,母親不得不說:“馬歇爾,這真的有必要嗎?你會把孩子們帶壞的。”而這時我們會發出贊許的咯咯笑聲,于是父親又會使這場黃蜂飛行表演持續好幾分鐘。
這感覺真不錯,就像“魔法保姆”瑪麗·波平斯(Marry Poppins)成了自己的父親。幾年之后,他送給我一只手鐲,上面雕刻著懸掛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物理大樓上的法拉第的名言:“沒有什么是奇妙到不可能存在的?!倍娝苤氖?,法拉第曾經多次精神崩潰。這句話本身就讓人感覺很不真實,但這種想法和態度是令人喜愛的,特別是在我父親當時所處的特殊時刻。母親常常說她總是感覺自己處在父親的幽默、魅力、爽朗和富于想象力的陰影之下。在她看來,對于孩子們來說,父親就像一位專門蠱惑兒童的穿花衣的吹笛手,不論是我的朋友們還是鄰近居住的孩子,都會為他的超凡魅力所折服。而母親,她永遠是我的朋友們想要與之坐下長談的對象,我們會與父親一起玩耍嬉戲,但是會與母親促膝長談。
母親的美德
我的母親堅守著這樣一個信念:生活發給你的牌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來打這一手牌。而到目前為止,母親無疑是我抽到的最好的一張牌。她和藹、公正、慷慨大方、自信,這些優秀的品質無疑是來自深深愛著她,并且本身也和藹、公正、慷慨大方的父母。我的外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他是一名大學教授,也是一位頗具專業素養的物理學家。據說,他極其風趣幽默,并且對同事和學生都非常友好。而我所熟悉的外祖母就像我的母親一樣,溫暖而體貼,總是對周圍的人表達深刻而又真摯的關切,而這一點又轉化為建立友誼并讓人感覺放松的超凡能力。她總是以他人為重,就像我的母親一樣,從來不會因為沒有時間或事務繁雜而拒人于千里之外。
外祖母并非典型的知識分子,與終日一遍又一遍地閱讀莎士比亞、馬克·吐溫著作的外祖父不同,她更喜歡加入各種俱樂部。由于受到廣泛歡迎,并且具有極高的組織能力與天賦,外祖母成了她加入的所有團體的主席。她同時也是一位優雅而又果敢的女人,喜歡穿綴滿鮮花的服飾,很會涂抹指甲,會把餐桌布置得花枝招展,渾身散發著花香型香皂的味道。她是如此和藹可親,絕對是一個超級棒的外祖母。
我的母親個兒高、苗條并且漂亮,不論在高中還是大學,都是一個很受歡迎的學生。她影集里的照片向我們展示了她曾是一個怎樣渾身洋溢著幸??鞓返哪贻p女孩:常常被朋友圍繞,打網球、游泳、擊劍、騎馬、參加女生聯誼會的活動,或是一副被多個英俊男友環繞著的吉布森女孩的模樣。這些照片成功地捕捉到了一個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無比純真的年代和世界。在那里,我的母親如魚得水;在那里,沒有災難的陰影,沒有憂慮和悲傷的面孔,也沒有內在的黑暗和不安。母親之所以相信事情總是可以被預期的,一定源于這些照片所反映出的穩定平和的生活框架,以及世代相傳的沉穩、榮耀和深入洞察的家風。
一旦母親離開原本的家庭,開始組建屬于自己的小巢,那些經過幾個世紀沉淀下來的看似穩定的基因,便只能為她面對各種混亂和挫折提供微弱的幫助。但毫無疑問的是,母親性格中的堅毅、不屈不撓的信念,以及她所擁有的愛人、學習、傾聽和改變的超凡能力,幫助我成功度過了后來充滿痛苦和噩夢的歲月。她并不清楚,要應對瘋狂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也不知道應該對瘋狂做些什么——我們沒有人知道。但是,僅僅憑借著愛的能力、天生的意志,她卻能夠充滿共鳴和智慧地處理好這一切,而且沒有什么能夠讓她放棄。
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對我創作詩歌和在學校表演戲劇的興趣給予了強烈的鼓勵,還大力培養我在科學和醫藥方面的愛好。他們從沒限制過我的夢想,并且有著一種強大的直覺和敏感,能夠辨別我在什么時候是隨口亂說,什么時候又是莊嚴承諾。而即便是隨口亂說,他們也會以善良和想象力予以最大限度的包容。
因為受到這種強烈熱情的鼓舞,我曾經不顧一切地想要在家里養一只樹懶作為寵物。媽媽幾乎要被我之前收養過的狗、貓、魚、海龜、蜥蜴、青蛙和老鼠逼瘋,所以對此并不熱情。而父親則為我羅列了一堆有關樹懶的科普書籍和文獻資料。他認為,除了需要了解樹懶的飲食起居、生存空間以及醫護需求,我還應該寫一些詩歌和散文來描述它對我的意義,設計好它在我們家的作息規律,并在動物園詳細觀察樹懶的行為特點。他說,如果我能把上面的內容全部做完,他們就真的讓我養一只樹懶。
我很確信,父親和母親都明白,我只是喜歡這種古怪的想法,并且以某種方式來表達自己內心的狂野與熱情,這可以讓我感到十分滿足。當然,他們是對的。在動物園親眼見到樹懶之后,我認為幾乎沒有什么事情比觀察一只樹懶更乏味無聊了——也許看板球比賽,或者觀看電視臺播放的房屋撥款委員會會議能比得上,后者我親自領教過。告別樹懶,回到與狗相伴的平凡世界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開心,我第一次發現,狗的復雜性和信仰牛頓學說的學者不相上下。
初涉醫學
相對于那些古怪的想法,我對醫學的興趣持續了很久,而父母對此給予了充分的鼓勵。在我12歲那年,他們為我買了解剖工具、一架顯微鏡以及一本《格雷解剖學》(Gray’s Anatomy),事后證明,《格雷解剖學》對當時的我來說實在太過艱深復雜了,但是它讓我對真正的醫學有了大概的感覺和認識。地下室的乒乓球桌成為我的實驗室,我花了無數個下午來解剖青蛙、魚、蚯蚓和海龜,沿著進化的階梯逐步向上選擇更高級的試驗品,直到得到一只小豬的胚胎——它那小小的豬嘴和發育完全的小胡須簡直讓我倒盡胃口,我這才離開了解剖的世界。
在安德魯空軍基地,我志愿在周末做護士的助手。那里的醫生送給我解剖刀、止血鉗以及幾瓶血漿,讓我得以完成許多自制試驗。更重要的是,他們每個人都非常嚴肅認真地對待我的興趣。在那個女人只能成為護士的時代,他們也從沒打擊過我成為一名醫生的積極性。他們會把我帶在身邊,讓我觀察甚至參與一些很小的外科手術。我一絲不茍地看他們如何縫合傷口、更換繃帶、進行腰部穿刺,我會站在一旁,托著工具,仔細地觀察傷口,有一次甚至為一位病人腹部的縫合傷口拆線。
我總是很早就來到醫院,很晚才離開,并且帶回很多書籍和問題,例如:做一名醫學院的學生是什么樣的?會去接生嗎?還是得和死人打交道?我對后者的興趣格外高,因為曾經有一位醫生允許我參加了一次尸體解剖的過程。那實在是太特別也太恐怖了。
我站在冰冷的鐵制解剖臺旁邊,努力不去看那具幼小而又赤裸的童尸,但是根本無法做到。房間內的氣味很糟糕,而且充斥著每個縫隙和角落,很長一段時間里,只有容器中搖曳的水和醫生晃動的雙手才能拉回我的注意力。最后,為了不再去看我正在看的一切,我找回自己理智和好奇的本色,一個接一個地問問題,每一次得到答案之后又跟著另一個問題。比如,醫生為什么要劃出那樣的切口?他為什么要戴手套?這些尸體解剖出的部分會被送到哪里?為什么有些器官要稱重而另一些則不需要?
最開始,這只不過是逃避眼前血腥事件的方式,但一段時間之后,這種好奇成了一種具有主導性的強制力量。我開始關注問題本身,而不再去看眼前的那具尸體。從那之后,我的好奇心和秉性無數次將我帶到一個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境地,但也正是這種好奇心,形成了足夠的距離和屏障,幫助我應對、變通、反思和前進。
精神病醫院之旅
15歲那年,我和護士助手小組的同伴一起去了圣伊麗莎白,一所位于哥倫比亞市的聯邦精神病醫院。這次經歷可遠比參加尸體解剖恐怖得多。當汽車駛向醫院的時候,每一個人都異常緊張,咯咯笑著發表一些學校小女生式的無聊評論,試圖以此來緩解自己對一個在想象中充滿了瘋子的未知世界的巨大焦慮。我想,令我們感到擔心和恐懼的,不僅有陌生感和潛在的暴力行為,還有即將見到某些完全失去控制的人的預想場景。
“你最終會在圣伊麗莎白度過余生”,雖然這只是我們孩提時期的一句玩笑話,可事實上,我并沒有任何理由相信自己是完全理智和清醒的。一些不合理的恐懼開始從我的頭腦中跳躍而出。要知道,我脾氣很壞,雖然很少爆發,可一旦真的爆發,往往就會嚇壞我自己和被波及的任何人。我的正常行為如同真空密封,我的脾氣就像是其上的一條裂縫,令人煩惱不安。只有上帝才知道,在我因為教養而進行的強烈自我約束和情緒控制之下,究竟隱藏著什么東西。而裂縫就在那里,我知道它們的存在,它們令我不寒而栗。
精神病醫院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嚴肅陰沉,那里的地面平整寬闊、優雅美麗,到處長滿了參天古樹。在醫院內的很多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整個城市和河流的絕佳美景,還有南北戰爭時期的建筑物,它們曾是華盛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也透露著親切的氛圍。
但是,一踏入病房,建筑和風景所帶來的溫和優雅便立即蕩然無存了。那里的景象、聲音和氣味,無不籠罩著一種令人恐懼的瘋狂味道。在安德魯空軍基地的醫院,我習慣于見到大量的護士充斥在手術室和病房中。這里的護士長卻告訴我們,在圣伊麗莎白,平均每位醫護工作者要照看90位精神病人。想到一個人要去控制如此多有暴力傾向的病人,我好奇地問,這些醫護工作者是如何保護自己的。護士長回答說:“在大多數情況下,藥物可以控制絕大部分病人,但是,我們偶爾也必須用水管來制服他們?!薄坝盟埽浚 币粋€人怎么會失控到需要用如此殘忍的鎮壓方法呢?這件事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讓我無法忘懷。
然而,更糟的還在后頭。當進入女子病房的休息室時,我看到她們穿著古怪的衣服,擺出怪異的動作,站姿僵硬,步伐不安,發出奇怪的笑聲,并不時爆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尖叫聲。有一位婦女像鸛鳥一樣站立著,蜷縮起一條腿;在我待在病房的那段時間里,她一直對著自己發出空洞的笑聲。而另一位病人,看得出早些年一定是一位美人,她站在休息室中間,一邊自顧自地說話,一邊把她那淺紅色的長發盤起再松開。與此同時,她眼睛快速地轉動著,觀察任何一個試圖接近她的人。
一開始我完全被她嚇住了,但她同時也激起了我極大的興趣,甚至迷住了我。我慢慢地走向她,最后,站在離她只有幾步遠的地方。我盡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緊張情緒,問她為什么會待在醫院里。就在這個時候,我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我所有護士助手小組的同伴都站在房間最遠的角落里,一起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我決定站在原地不動,而此時此刻,我的好奇心早已戰勝了恐懼。
就在這個過程中,這位病人一直久久地凝視著我。之后,她略微側了側身,不再直視我,開始解釋她為什么會待在圣伊麗莎白。據她所說,在她5歲那年,父母把一個彈球機放進了她的腦袋里。紅色的球告訴她什么時候應該大笑;藍色的球告訴她什么時候應該保持沉默,遠離其他人;綠色的球則告訴她什么時候應該做不斷乘以3的乘法運算。而每隔幾天,就會有一個銀色的球從機器中滾出來。就在這個時候,她把頭轉向我,用眼睛注視著我,我猜她一定是在檢查我是否仍然在聽。我當然在聽,怎么可能不聽呢?整件事情既古怪又吸引人。我問她,銀色的球代表什么意思。她專注地看著我,然后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她又開始望向虛空,沉浸在某個內在的世界中。我最后也沒能知道銀色的球究竟代表什么。
雖然為之著迷,但我仍然會因病人的怪異舉動而感到害怕。房間中彌漫著一種可以被感知的恐怖氛圍,而比這種恐怖更為強烈的,是這些女人眼神中流露出的痛苦。我體內的某些部分似乎出于本能地顯現出來,并以某種奇怪的方式體驗到了這種痛苦。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在未來的某一天,我會站在鏡子前,從自己的眼中看到與她們同樣的悲哀和瘋狂。
白手套與屈膝禮
縱觀我的整個青春期,我感到十分幸運,因為我一直受到積極的鼓勵,可以去追求自己在醫學和科學方面的興趣。這種積極的鼓勵不僅僅來自我的父母和安德魯空軍基地醫院的醫生,還來自我父母的朋友們。
通常情況下,空軍氣象服務隊的家屬會被分派駐扎在相同的軍事基地,而其中有一家人與我們家格外投緣。我們總是在一起野餐,一起去度假,共同雇用一位保姆,共赴過數十場電影、晚餐以及軍官俱樂部組織的舞會。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哥哥、姐姐會與他們家的3個男孩子一起玩捉迷藏;我們漸漸長大后,則會一起去打壘球,參加舞蹈課程,參加一些嚴肅的聚會和略微有些瘋狂的派對;而當我們不可避免地成為成年人,最后也就不得不各奔東西。在華盛頓、東京以及后來又回到華盛頓居住的那段童年時光里,我們6個孩子幾乎是密不可分的。
他們的媽媽是一位溫和、風趣、熱情、獨立而現實的紅頭發愛爾蘭天主教徒,為我們營造了第二個家,我就像在自己家一樣自由出入他們的房子,完全不在乎時間地大口大口享用餡餅、餅干以及數個小時的交談、溫暖和歡笑。她和我媽媽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也總覺得自己是她血脈中的一部分。身為一名護士,她總會不厭其煩地仔細聽我關于今后如何在醫學院學習、寫作和研究的計劃的長篇大論,并不時穿插進一些“是的,是的,那確實非常有趣”“你當然能做到”或者“你有沒有想過……”之類的評論。但是,她從來沒有說過“我認為那非常不實際”或者“你為什么不靜觀一下事態發展再行動呢”這樣的話。
她的丈夫是一位數學家、氣象學家,他們夫妻簡直如出一轍。他總會親切地詢問我最近在做什么項目,在讀什么書,正在解剖什么類型的動物以及解剖動機。他會與我嚴肅地討論科學和醫學,并鼓勵我去實現自己的計劃和夢想,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就像我的父親一樣,他也深切地熱愛著自然科學。他會滔滔不絕地講述物理、哲學和數學,好像每一門學科都是一位獨具特色的善妒美婦,需要給予絕對專一的熱情和關注。
后來,在經歷了別人不斷讓我降低抱負,或者抑制我的熱情等令人泄氣的過程之后,我才充分意識到,我的父母和他們的朋友對我的理想持有著多么嚴肅認真的態度;也只有到了現在,我才開始理解,不論是在智力還是在情感領域,能夠尊重并鼓勵我的思想和熱情,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熱情如火的性格很容易讓人對打擊自己夢想的人毫無招架之力,幸運的是,我不但被熱心的家長們撫養長大,同時也是他們心中的寵兒。
還有什么令人感到不滿意的呢?我擁有最好的朋友;生活中充滿了游泳、壘球、派對和男友,充實而又積極;在切薩皮克灣度暑假;還見識過很多其他的新鮮事。但是,盡管擁有了所有這一切,仍然有一種意識在慢慢覺醒,我開始意識到,對于一個熱情洋溢、活潑善變的女孩來說,身處于一個極端傳統和軍事化的世界究竟意味著什么。
在交際舞會這個陌生的領域內,獨立、躁動和少女情懷以一種并不那么輕松的方式交織、碰撞在一起。海軍交際舞會讓軍官的孩子們學習良好的社交禮儀、舞蹈、戴白手套以及其他不現實的事物,同時,也讓孩子們了解以下現實——如果他們到十四五歲還沒有痛苦地明白的話:將軍位列于上校之上,上校則位列于少校、上尉、中尉以及其他所有人之上;而所有人,是的,所有人都位列于兒童之上。而在兒童內部的等級排列中,男孩永遠位列于女孩之上。
要將這種令人憤怒的煩瑣等級觀念擠壓進年輕女孩的頭腦,其中一種方法就是教會她們古老而又荒謬可笑的屈膝禮。我想,恐怕沒有一個頭腦正常的人愿意容忍這種古怪的屈膝禮。在行事和觀念一向特立獨行、不落俗套的父親的自由教育之下,我更無法想象有人真的也要我這么做。
整整一排蓬蓬裙搖曳的女孩站在我面前,我注視著她們依次優雅地行屈膝禮?!澳懶」?,”我默默地想,“膽小鬼?!比缓?,到我了。我感到體內有些東西快要爆發了。太多次看到女孩被要求表示默許和服從,這已經令我憤怒不已;而更令我義憤填膺的則是,如此多次看到這些女孩自愿遵循表示服從和謙卑的禮儀。所以,我拒絕行禮。
對其他世界來說,拒絕行禮或許只是一個小問題。但是,在這個充滿了軍事化習俗和法則的世界,這個視符號和服從為一切、一個孩子的不當行為會嚴重影響父親升遷的世界,這種拒絕無異于宣布了一場戰爭。拒絕來自成年人的命令,無論這命令有多么荒謬,都是行不通的。考特妮小姐,也就是我們的舞蹈老師,對我怒目而視。我依然拒絕。她狠狠地說:“杰米森上校會對此感到非常憤怒?!蔽艺f:“我肯定,杰米森上校對此根本不會在乎?!?/p>
但是我錯了,事實證明,杰米森上校確實很在意。在他看來,不論教女孩子向軍官和他們的妻子行屈膝禮這件事有多么荒謬,我都不應該對別人粗魯無禮。我道了歉,在這之后,他和我共同想出了一個妥協性的屈膝禮,一個只需要很輕微地彎曲膝蓋并降低身體的動作。這是一個巧妙的處理辦法,也是我父親在面對糟糕的局面時頗具創造性的典型策略。
我雖然憎恨行屈膝禮,但卻喜歡優雅精致的晚禮服,喜歡音樂和舞蹈,以及舉辦舞會的夜晚所散發出的魅力。不論多么渴望自身的獨立,我都發現,我永遠會被這個傳統世界吸引。居住在這個高墻聳立的軍事世界中,可以帶給人一種奇妙的安全感。明確的期待、極少的借口,這是一個完全信賴公平、誠實、勇氣,以及崇尚為祖國獻身的精神的社會。誠然,這里的人際關系往往建立在某種程度的愚忠之上,但這是因為它不得不承載眾多充滿熱情和堂吉訶德式幻想的年輕人,他們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冒險。這同樣也是因為,它不得不容納一群缺乏社會經驗的科學家,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氣象學家,并且大部分人都像飛行員一樣深切地熱愛頭頂的藍天。
這是一個建立在充滿張力、浪漫、紀律與相互競爭上的社會,是一個充滿了興奮、愚弄、放蕩生活和猝死的復雜世界。它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窗,讓我們看到了19世紀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樣子。它的好處與壞處都一覽無余:文明、親切、人才輩出,對個體的軟弱性異乎尋常地難以容忍。在這里,每個人都被假定為樂于犧牲自己的需求,愿意實行自我控制和約束。
母親曾告訴過我一段經歷,是關于她某一次參加在我父親的指揮官家里舉辦的茶話會的事。這位指揮官的太太與所有受邀參加茶話會的太太們一樣,共同點是嫁給了飛行員。她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教給那些年輕的太太一切有關禮儀的事情,例如如何舉辦一場恰當的晚宴派對、如何在空軍基地參與社區活動。當對這些話題的討論進行了一段時間之后,她將話題轉向了當時所面對的實際問題。她說飛行員絕不能在飛行的時候憤怒或難過。憤怒會導致判斷失誤或分心,進而可能引發飛行事故,使飛行員喪命。因此,飛行員的太太絕不能在丈夫準備執行飛行任務時與他發生任何爭執。鎮靜和自我約束不僅是女人被要求具備的性格,更成了必要的特質。
就像我媽媽事后所說的,每一次丈夫在執行飛行任務的時候,她都擔心得寢食難安,可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現在,她還被告知,自己還要為丈夫的飛行事故擔負責任。憤怒和不滿會殺死他們,所以一切都只能自己承受。比起其他社會,軍隊的生活顯然更重視也更需要女人行為檢點、彬彬有禮和性格沉著的特質。
假如你在那段充滿白手套和寬邊帽的單純歲月里告訴我,兩年之后,我將會陷入精神疾病的魔爪,一心求死,我可能會大笑,可能會迷惑,也可能置之不理。但最可能的還是大笑不止。
可就在我漸漸開始適應身邊的這些矛盾和變化,并第一次感覺自己植根于華盛頓的時候,父親從空軍基地退休了,并在加利福尼亞州的蘭德公司找了一份科學研究的工作。當時是1961年,我只有15歲,也是從那時起,我的世界開始分崩離析。
從華盛頓到加利福尼亞
我入讀太平洋帕沙迪斯高中時,已經是該學年正式開始的幾個月之后了。這種情況雖然對軍人子女來說并不稀奇,但是也清楚地提醒我,此后的生活將與以前的大不相同。
序幕依舊是例行的轉學儀式,即站在一整個教室的陌生人面前,用令人難以忍受的3分鐘時間來介紹自己。在一所充滿軍官子弟的學校這么做就已經困難重重了,更何況是在一群富有而又厭倦享樂的南加州孩子面前,情況簡直是荒謬可笑。當我說到自己的父親曾是一名空軍軍官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在說父親是黑腳雪貂或者北卡羅來納蠑螈。全班死一樣的寂靜。要知道,在太平洋帕沙迪斯高中,能夠被承認的家長的職業,就只有“企業家”(即電影行業從業者)、有錢人、律師、商人,或者聲名顯赫的醫生。每當我畢恭畢敬地用“是,女士”或“不,先生”來回應老師的時候,一連串嘲笑之聲更是讓我深刻地領略到了“平民學校”的特色。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感到無依無靠。我強烈地懷念著華盛頓。那里有我的男朋友,失去他簡直讓我再也無法快樂起來。他是一個金發碧眼、風趣幽默而又熱愛舞蹈的男孩,在我離開華盛頓前的幾個月里,我們幾乎形影不離。他是引領我從家庭中獨立出來的導師。就像那個年齡段的所有少女一樣,我也相信我們的愛會持續到永遠。
同樣被遺留在華盛頓的,還有一大群好友、關系密切的鄰居、真摯的溫暖和歡笑、我所熟知并熱愛的傳統習慣,以及一座帶給我家的感覺的城市。更重要的是,我失去了從記事以來就熟悉的、保守的軍事化生活方式。我曾待過的育嬰中心、幼兒園以及大部分小學都建在空軍或陸軍基地。我的初高中雖然是在馬里蘭一所非軍事基地內的學校,但也主要是面向軍人、聯邦政府和外交人員的子女。那里實在是狹小、溫暖、沒有威脅、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而加利福尼亞,至少太平洋帕沙迪斯高中,對我來說太過冷漠和浮華了。
我就像失去了停泊港灣的小舟,雖然表面上可以迅速調整,去適應新學校、獲得新朋友——這主要歸功于之前不斷轉學的經驗,讓我具有了能夠和他人迅速打成一片的開朗個性,但我的內心卻郁悶異常。我把大量的時間花在哭泣和給男友寫信上。我甚至極為憤怒,因為父親選擇在加利福尼亞工作,而不是繼續留在華盛頓。我焦慮地等待朋友們的來信和電話。
在華盛頓,我曾是學校里的領袖式人物,是所有團隊的領導。在那里,幾乎沒有什么學業競爭,家庭作業既沉悶又機械,不需要多少努力就能完成。太平洋帕沙迪斯高中的一切則全然不同:這里的體育運動很不一樣,我從未接觸過。所以,直到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才證明了自己在運動方面的天賦。更令人沮喪的是,這里的學業競爭非常激烈。我幾乎每一門課的成績都落在后面,而且不知要過多久才能趕上。事實上,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趕上過。從一方面來看,周圍圍繞著如此多聰明而又有競爭力的同學,無疑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而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會讓我感到陌生、羞恥和極度挫敗。要承認自己確實在學業和能力上都技不如人,這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杀M管這樣,我仍然慢慢開始適應這所新高中,縮短自己與同學之間的學業差距,并開始結交新的朋友。
不論這個新世界對我來說有多么奇怪,或者我對這個新世界來說是多么格格不入,我都開始在現實生活中漸漸步入正軌。一旦熬過最初的這些打擊,我忽然發現,高中帶給我的是一段非凡的教育經歷。其中的某些經歷就來自教室之內。我開始感到,與我的新同學進行完全開誠布公的交談是多么令人沉醉。他們每個人似乎都至少擁有一個,甚至兩三個繼父或繼母,當然,這取決于家庭的離婚次數。
朋友們的經濟后盾強得驚人。他們中有很多人對性十分熟悉,簡直可以為我提供充足的資料和數據,讓我開展一項基礎研究。我新交的大學生男友則為我補充了實踐經驗。他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學生,而我恰好在那里的藥理學系從事周末志愿服務工作。我認為他具有我當時所需要的一切:年長、英俊、就讀于醫學預科、為我瘋狂、擁有自己的汽車,而且,他像我的第一個男友一樣酷愛舞蹈。我們的關系一直持續到我結束高中生活,而現在看來,他不過是我借以逃避家庭、遠離紛亂的一條途徑,遠算不上讓我真正嚴肅認真地投入愛情。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祖先為英國新教徒的美國人”(WASP),而我自己正是其中一員。來到加州之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匯。我一度以為,作為一名“祖先為英國新教徒的美國人”,就意味著守舊、沉默寡言、行為刻板、毫無幽默感、冷酷無情、平淡乏味、智力平平,但是另一方面,這種身份好像很令人費解地被他人艷羨。不論在當時還是現在,對我來說這都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概念。它直接造成了校園中的群體分裂。一些人晝夜歌舞升平,傾向于WASP幫;另一些人則顯得不拘小節、疲憊不堪,沉溺在對知識的追求當中。出于某些原因,我在這兩個世界之間搖擺,但卻都怡然自得。WASP的世界為我與過去提供了一條纖細但重要的聯結,知識世界則成了我賴以生存的一個部分,更為我將來的學術生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另一個父親
過去的終究要過去。那個軍事化的華盛頓世界雖然安逸舒適,但是終究已離我遠去:一切都發生了改變。早在我們搬家去加州之前,哥哥就已離開家奔赴大學,這給我的安全網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而我與姐姐的關系一向問題多多,最好的時候也是摩擦不斷,偶爾還會敵對,更多的則是彼此疏離。在適應加州的生活上,她遇到的問題遠多過我,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就此進行過交流。我們各自走著不同的路,這種差異讓我們好像兩個從未住在一起的陌生人。
我的父母雖然仍住在一起,但已是貌合神離。母親忙于教學和照顧兒女,同時就讀于大學研究所,父親則沉浸在他的科研工作中。他的情緒仍然偶爾異常高漲,每當這個時候,快樂和活力就會傾瀉而出,讓整個家都溢滿溫暖與歡笑。但是,他偶爾超越理性的范疇,其宏偉浮夸的想法也開始超越蘭德公司所能容忍的最大范疇。記得有一次,他提出了一項計劃,要測定幾百個人的智商,而他們中的絕大部分已經死了。他的想法不可謂不新穎奇特,只是太過驚世駭俗,而且與他憑其領取薪水的氣象學領域毫無關聯。
地位的滑落導致情緒的低落,以往那些在父親快樂時充滿房間的音樂,現在被一股抑郁的陰霾取代。在我們搬到加州后一年左右的時間里,父親的情緒越來越陰暗,我卻無力去改變什么,只能一直等待,再等待,希望能夠重新看到他歡笑、高漲的情緒和驚人的熱情。但是,除了偶爾的閃現之外,它們已經完全被憤怒、絕望以及陰冷的退縮情緒掩蓋。一段時間之后,我幾乎認不出父親了。有時候,他完全被抑郁壓垮,甚至無法下床,對生活和未來的各個方面都抱著深切的悲觀態度。有時候,他的暴怒和尖叫讓我不寒而栗、恐懼異常。要知道,我的父親是一個說話向來輕聲細語的紳士,我從沒見過他提高嗓門??涩F在,一連數天乃至數周,我甚至害怕在早餐或者放學回家時見到他。
父親還開始酗酒,這無疑讓一切變得更糟。母親和我一樣彷徨無助、恐懼擔憂,我們都試圖通過工作和朋友來逃避這一切。我花比平時多得多的時間來與狗相處——那是我們在華盛頓領養的一條小狗,我與它幾乎無時無刻不在一起。夜里它會蜷縮在我的床上,花幾個小時傾聽我講悲哀的故事。就像所有的狗一樣,它真是一個絕好的聆聽者,不知有多少個夜晚,我抱著它的脖子,哭泣著進入夢鄉。小狗、男朋友以及新的朋友們讓我堅持走過了那段家庭生活混亂的歲月。
我很快就發現,遭到黑暗和混亂情緒侵擾的,不僅僅是父親一個人。到我16歲或17歲的時候,已經可以明顯看出,我的熱情和能量會讓周圍每一個人精疲力竭。在經過持續幾周神采飛揚、無須睡眠的狀態之后,我的思維又會猛然陷入生命中最為陰暗的角落。
我最好的兩位朋友——都是男生,他們富有吸引力、喜歡嘲諷、個性強烈,也同樣有一些抑郁傾向。盡管我們都努力想要過更加正常和快樂的高中生活,但仍然偶爾會成為“問題三人組”。我們3個都擔任學校的學生干部,并且都在體育和其他課余活動中表現得非常積極、活躍。除了在學校這片凈土時,我們在其他時候也形影不離、友誼深厚。我們會共同歡笑;嚴肅地討論死亡;酗酒;吸煙;徹夜玩“真心話”的游戲;積極討論自己未來的生活方向,探討死亡的途徑和原因;聽貝多芬、舒曼和莫扎特的音樂;滔滔不絕地就一些與憂郁或存在主義相關的著作進行辯論,其中包括德國作家黑塞(Hermann Hesse)、美國作家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以及英國詩人拜倫、哈代(Thomas Hardy)的作品。
我們感受到的混亂、陰郁都是那么真實誠懇。后來發現,我們當中的兩人都具有躁郁癥的家族病史,而另一個人的母親則開槍射穿了自己的心臟。雖然共同體驗了痛苦的開始,但之后的過程則需要我們各自獨立面對。我的這個過程比預想中要來得更早。
初逢躁郁
在高三那一年,我第一次遭到躁郁癥的侵襲,而進攻的號角一旦吹響,我便迅速喪失了自己的理智。一開始,似乎一切都變得輕松了起來,我就像一只瘋狂的鼬鼠,頭腦中充滿了計劃和熱情。我沉浸在運動之中,整晚熬夜,通宵達旦地與朋友外出狂歡,閱讀那些我并不完全明白的書籍,在筆記本上寫滿詩歌和戲劇片段,并為自己的將來制訂了很多宏偉但完全不切實際的計劃。整個世界好像都充滿了歡樂和希望,我感覺不錯。不,不只是不錯,而是感覺棒極了。我覺得自己簡直無所不能,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難住我。我的頭腦似乎很清醒,全神貫注,能夠憑借直覺理解先前完全不懂的數學難題。事實上,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弄懂它們。在那個時候,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合理,而且彼此關聯,形成了一張壯闊的宇宙關聯網。
這種自然世界的法則所帶來的奇妙感覺讓我興奮無比,我迫不及待地抓住每一個朋友,想要告訴他們這一切有多么美妙。然而,我對美妙宇宙的見解顯然沒有讓他們同樣感到震撼,相反,他們更深刻地感受到了我熱情洋溢的漫談是多么讓人精疲力竭:“凱,你說得太快了?!薄奥稽c,凱?!薄皠P,我聽得好累?!薄奥稽c,凱。”即便有時他們沒有說出類似的話,我仍然可以從他們的眼睛里讀出這樣的信息:天啊,凱,請你慢一點吧。
最終,我真的慢了下來。事實上,這就像是踩了急剎車。與幾年后的嚴重躁狂發作不同,此時我的瘋狂并沒有野蠻地增長,神經也不曾徹底失去控制。第一次輕躁狂發作,只算得上是真正躁狂發作的一次縮略版。但就像之后幾百次的熱情高漲一樣,它短暫而又迅速地燒干了我體內的能量。這也許令我的朋友們感到厭煩,但卻讓我在精疲力竭的同時倍感快樂,并不會讓我過度煩惱。
可在這之后,無論是我的生活還是思想,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的思維不再像水晶球般清澈明晰,而變成了一種強烈的折磨。我會一遍又一遍地閱讀同一個章節的內容,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些什么。不論是哪一本書還是哪一篇詩歌,都是如此讓我無法理解。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義。我無法跟上老師在課堂上講述的內容,只能凝視著窗外,全然不知道周圍到底發生了什么。這種感覺實在是太恐怖了。
我已經習慣于將思想看作最好的朋友,習慣于在頭腦中與自己進行無窮無盡的交流,也習慣于用思考所帶來的快樂和分析能力,讓自己從痛苦或煩擾中解脫出來。我理所當然地依賴于思維的敏銳、有趣和忠誠。但是現在,我的頭腦忽然開始成為我的敵人:它嘲諷我的理想是索然無味的,嘲笑我所有愚蠢的計劃,也不再把任何事物看作有趣、快樂或有價值的。
我再也無法集中注意力進行思考,卻一次又一次聯想到死亡:如果我行將就木,做與不做又有什么區別?生命是如此短暫而又沒有意義,為什么我們還要繼續活下去?我完全喪失了精力,早上幾乎無法讓自己從床上爬起來。無論走到什么地方,我都要比平時多花上一倍的時間,而且會反復穿著同一件衣服,因為我根本無力判斷自己應該穿什么。我害怕與人交談,盡可能回避朋友,從早到晚地呆坐在圖書館。在我遲鈍的身體中,有一顆僵死的心和像泥土一樣冰冷僵硬的頭腦。
精疲力竭的身心
每天早上,我都會帶著深深的倦意醒來,體驗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感到生活無比令人厭煩和無聊。一種灰暗、陰冷的觀念占據了我的頭腦,死亡、瀕死、腐爛,這些詞匯在我的頭腦中揮之不去。如果一些事物生來便注定要死去,為什么不現在就死掉?那就可以免于等待的痛苦。我拖著精疲力竭的身體和心靈,徘徊在當地的墓園中,反復思考每一座墓碑的主人曾經在世上生活過多長的時間。我坐在墓地,書寫著長長的、沉悶而又病態的詩歌,深信自己的頭腦和身體正一步步走向腐爛凋零,且周圍的人早已明白這一點,只是閉口不談而已。這段令人精力衰竭的過程,穿插著短暫的狂熱和焦躁,無論我如何奔跑,也得不到任何解脫。有好幾個星期,我都會在離家上學前的早飯桌上,往自己的橙汁中摻伏特加,并無法控制地想要自殺。
但是,我擁有一種驚人的天賦,能夠讓自己的外在行為表現得與內心真實感受迥然不同,因此幾乎沒有人發現我與以前有什么不同。當然,我的家人也沒有注意到。我的兩個好朋友倒是對此感到十分擔心,但是我讓他們發誓,絕不把這件事情告訴我的父母。還有一位老師注意到了,一位朋友的家長更是把我單獨叫到一邊,問我哪里出了問題。我均用準備好的謊言來應對:我很好,謝謝關心!
我并不清楚為什么在學校大家都認為我是正常的。也許是因為周圍的人太過忙于自己的生活,很少注意到他人眼中露出的絕望,特別是當他人還刻意掩藏自己內心的痛苦時。而我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以換取不被他人注意到。我知道自己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嚴重的問題,但是并不清楚是什么問題。從小到大,我所受到的教育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正是由于上述種種原因,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與朋友或家人保持一段心理距離。就像雨果曾經寫到的那樣:“坦率地說,我在很多時候都顯得非??鞓?、心情舒暢,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好像上帝也能體會到我身體內的歡愉。但我的靈魂卻保持著死亡般的沉睡,幾千處心靈的傷口不斷涌出鮮血。”
想要讓自己的心靈和頭腦避免如此劇烈的創傷,這根本不可能。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根本無法了解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我明白自己的想法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并真正意識到我是如此抑郁,只求一死了之。這些創傷在幾個月之后才開始慢慢自愈。回顧過去,我驚訝于自己竟然能夠堅持著活下來,竟然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來,要知道,高中生活本身就充滿了復雜艱辛,距死亡更是一步之遙。在那幾個月當中,就像所有喪失了自我、走在死亡邊緣、遠離庇佑的人一樣,我也迅速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