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周南·漢廣》第一章）

注釋：

思：語氣詞。

游女：好游女子，一說已嫁女子，一說漢水神女。

方：以筏渡水。

今譯：

江南有棵大樹，沒法前去憩休。漢水有個游女，沒法追求到手。因為漢水寬廣，沒法游泳過江。因為江水悠長，沒法撐筏前往。

此詩共三章，這是第一章。每章前四句變化，后四句疊章重唱。

《詩經》里有幾首寫“企慕”之情的詩，如《陳風·月出》《秦風·蒹葭》等，詠唱了迷惘感傷、可望不可即的愛情，這首詩也是這樣。詩中的這個男子，追求不到他所愛的女子，于是覺得那女子離他好遠，難以接近，宛如隔了寬廣的漢水，悠長的江水。俗話說“咫尺天涯”，說的是心理距離的遙遠，此詩表現的就是這種感覺。又如《鄭風·東門之（土單）》的“其室則邇，其人甚遠”，也表現了類似的感覺：女子喜歡的男子雖然住得很近，但因不常見面又顯得很疏遠。顧城的《遠和近》也是如此：“你，/一會看我，/一會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毅平按：其實“我覺得”這句不要也罷。）

當然，也有“天涯咫尺”的，所謂“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是也。在《詩經》時代，就是：“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衛風·河廣》）——誰說黃河寬廣呢？一葉蘆葦就能渡過。誰說宋國遼遠呢？踮起腳尖就能望到。要知道，作者可是住在黃河對岸的衛國，黃河同時也是兩國的國境線呢！同樣的江河，在彼則為天塹，在此則成坦途，全憑心理感覺，全為心理距離耳。

其實，心理距離的遠近，不僅可以表現為空間感覺，也可以表現為時間感覺。比如古語說的“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白頭”極言相處時間之久，“傾蓋”極言相識時間之短。但相處時間再長，也可能是陌生人；相識時間再短，也可以成為知己。就像屠格涅夫說的：“世間往往有奇怪的事：有的人你和他長住在一起，保持親密的關系，然而從來不同他推心置腹地講真心話；而有的人呢，剛剛相識，就一見如故，彼此像懺悔一樣把所有的秘密都泄漏出來。”（《獵人筆記》）這也是一種關于時間的“相對論”吧？

回到《漢廣》此詩。“游女”的身份是個謎，有人說她是好游的“驢友”，有人說她是已嫁的“人妻”，有人說她是漢水的“神女”。世上本不存在“神女”，要有，也無非反映男性的仰視視角，算是對女性的一種恭維。中國早期的文學中，確有這種恭維性文字，如楚辭，如《神女賦》，如《洛神賦》……但越到后來，中國文人越“實在”，越不會浪漫。連稱贊太太，也要等她死了，根本聽不到了，才作“悼亡詩”，是生怕中途變節，“蓋棺論定”的意思吧。所以中國文學對于女性的態度，便終于不及西洋文學中的那般尊仰；而“神女”所住的地方，到了唐人小說《游仙窟》等中，便也終于成了花街柳巷意思曖昧的代名詞。

而在但丁的《神曲》里，連大名鼎鼎的古羅馬詩人維吉爾，也只配引導但丁游歷地獄和煉獄，只有但丁的昔日情人貝雅特麗奇——在但丁早年的愛情詩集《新生》中，貝雅特麗奇曾被描繪成一個從天國下凡顯示奇跡的天使——才有資格引導他游歷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