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周一，馬凱按照方方給的地址去了公司。這也是03年方方去銀川后，他們第一次見面。

方方倒是看不出變化。仍然瘦，老，一笑一臉褶子一嘴爛牙。他有點駝背，張牙舞爪地走過來，摟住馬凱：“兄弟，你可算來深圳了。走，我先帶你去找江總。”

公司的辦公場地挺大的，和以往馬凱待過的職場都不太一樣。每個人的桌子上，感覺都堆滿了東西。有的桌子上是透明的塑料托盤，一個格子一個格子里面放著的好像是手機殼，好幾層疊放著。另外有些桌子上，放著白色泡沫的托盤，里面應該是手機屏幕。馬凱和方方路過一個靠近老總辦公室的桌子，上面擺著焊槍。方方把門禁卡往上一扔。說：“這我桌。”他又想起什么，眉毛一挑，笑著說：“沒想到吧，哥們現在都會焊屏幕了！我得再練練，他們現在還不讓我焊板子。”

他指著過道對面的辦公室說：“這就是闞總辦公室，還沒回來呢。”又拉著他往隔壁辦公室走，人還沒進去，就開始嚷嚷：“大佬，馬凱來了。”?馬凱一探頭，江總還是和以前差不多，坐在大辦公桌后面。習慣性地往后用背頂著座椅靠背。站在他對面的是張瑋。

“哎喲，哎喲，小帥哥來了。”張瑋笑著說。他和三四年前也沒有太大的變化，稍微胖了點。還是一張娃娃臉。張瑋的頭發一直很軟，耷拉在頭頂。可能很久沒剪了，像扣著一個瓜皮帽子。張嘴一笑，牙齒全黑。煙抽太多了。

江總將椅子轉過來對著馬凱，兩手按在扶手上，也看著馬凱笑：“成熟了。”

馬凱忙說：“沒有沒有，是年紀大了，年紀大了。”

江總噗嗤一笑，斜著眼睛：“有方方年紀大嘛。”

“大佬，你又嫌棄我磕磣。哎呀，這真的，我發現啊，男人長得丑，也和女人一樣吃虧。”

“領導，你比以前開朗多了。”馬凱說。

“那當然了，有方方這個天天說相聲的在，能不開朗嘛。”張瑋接過話。

“我是說相聲的你是啥？哦，對了，我是逗哏，你是捧哏。”

真開心啊。馬凱心想。這么多年來，不管是春風得意的時候，還是懊惱沮喪的時刻，馬凱在職場里，沒感到這么輕松過。

來之前還懸著的心，也落下了一點。

“方方，我剛還在和張瑋說呢，你們下批貨，成本還能不能再降一點。小李上次來，說五一后要找老闞好好談談。小李是不會找我談價的，你們要準備好，先把空間預留出來。”江總把話題拉回了工作。

方方一下子嚴肅起來：“瑋哥之前想了個辦法，我們在做實驗。我們想全部不噴油，素材出貨。模具廠那邊說最多能降4塊錢。但是憋了幾個，有點難看。我去給你找個樣品。”他轉身就出去了。

江總在桌子上摸了一個粉色的手機，遞過來給馬凱：“好看嗎？”

馬凱看了下，是一個小小的直板彩屏手機。屏幕上下有兩條圖標，屏滅了也能看到，應該是印上去的。

翻過來，電池蓋上布滿了 LV 老花的蝕刻。

“這還 LV 的呢？”馬凱問：“LV 不管么？”

“LV 不管，模具廠快不敢干了。”張瑋接了話：“開模的時候，工程師不認識，就這么做了。在華強北紅了之后，模具廠老板都知道這個機器了，正在說不能再憋了，怕到時被海關查。”

“你管他呢。”江總笑著瞪了張瑋一眼：“人家小李說了，有事情他負責。”

“大佬你看。”方方徑直走進來，把幾個手機殼擺到江總面前。然后他趴在桌子上，指著前殼說：“你看吧，這個不噴油就沒光澤。但是要單獨把這件噴了，其他三件不噴，能降兩塊七。不過就和陰陽臉似的，不能翻面。”

“還有啊，大佬。不是人家模具廠怕。咱們這邊還沒啥事，你這要是被香港海關查到了，那就麻煩了。”

江總沒接話，拿著兩個殼子和手機在對比。然后問張瑋：“你說，這要是不噴油，只過 UV，能省多少錢？”

張瑋對江總豎起兩個大拇指：“大佬你牛！我一會就去問。其實全部不噴油素材出，還有個擔心是不耐磨。現在不噴顏色，只過 UV，估計都能解決。”

“那電池蓋怎么辦？”江總又轉了個話題。

方方突然說：“哎？電池蓋交國內行不行？機器出港的時候就不戴電池蓋，用個 PE袋包好，扎個皮筋。”

江總看著他們仨，笑了笑。對馬凱說：“是不是聽不懂？你別看他倆頭頭是道的，也是半路師傅。”

馬凱覺得信息量太大了，他們出了江總辦公室，他有十幾個問題想問。方方直接和他說：“你別急，你就跟著我們跑。瑋哥，我現在給模具廠打電話，我們吃了中飯就去啊。”

“我去小會議室躺一會，吃飯叫我。”說完張瑋就不見了。

“他昨晚又通宵了。”方方拖了把凳子，放在自己椅子邊：“我先做一會報表。”

“你住謝堯家怎么樣？”

“這幾天事太多，你說周末和他們要聚一下，我尋思著今天就能見，就沒找你了。昨晚我和張瑋還在加班呢。從工廠回來都十一點多了。他讓我送他來公司，我估摸著他昨晚又在畫圖。”

“你們還要做平面設計么？”馬凱問。

“啥呀。瑋哥現在已經不是畫包裝盒的瑋哥了。是畫手機外觀的 ID 設計師了。”方方一邊做著 excel 表，一邊笑著說：“他之前也去了格林。做了一段時間，想轉行，就開始自學工業設計。剛好江總那時候不是還做國內品牌嗎？想叫他來這邊做設計總監。他提了個條件就是他想同時做工業設計。”

“剛你看的那個手機，就是他畫的。瑋哥不容易啊，畫了三四個機器，這個終于成了。”

“那個手機還是觸屏的嗎？怎么屏幕上像有觸摸的按鍵？”馬凱開始求解他的疑問。

“啥呀。”方方順手拿過來一個機器，又站起身，從旁邊一個女生的辦公室桌上拿起一塊手機屏。然后用那塊屏的背面對著馬凱：“你看，這兩排絲印后面是空的。前面這塊就是個panel，起著保護LCD的作用。正常LCD 多大，panel 就多大。只有我們這些做山寨機的，把 panel 做大。你看，加這兩排絲印，2.2的屏立刻變2.4.”

“你們還這么洋氣吶？工作都說英文的。”馬凱是真的有點驚嘆。

“咳！這都是行話。大家都這么說。盤勞咋拼啊？”

馬凱還從沒見過這樣的辦公方式，每個人都像時間不夠用的樣子。大家好像一邊手上干著活，一邊聊著其他的工作。可能一邊在解決下一個事情，一邊把上一個問題結束。

但這樣看上去挺簡單的。

馬凱想起剛畢業時候的江總，總部那個階段，他們都是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又想起和林總那幾年，彎彎繞繞，拖泥帶水。他多少理解了，為什么闞總要來和江總合作。

吃完午飯還不到一點，方方開上闞總的車，帶著張瑋和馬凱就往模具廠開。

“瑋哥，約了他們一點半，要是弄得快，我們是不是去趟工廠？”

“一會看看阿龍的情況。看他今晚能不能搶到線。”張瑋閉眼靠在副駕上說。

“我看懸。”方方把車內的音響調小了一點：“香港那邊，馬達沒到。今天下午回來的物料應該不齊套。小符應該不會讓阿龍再從國內補進去了。”

“你們還要去香港么？”馬凱趴在主駕和副駕座位之間，問道。

“這個說起來就有點復雜了。”方方有點來了精神：“瑋哥你睡會，我和馬凱聊會。”

“咱們現在做的叫保稅加工。一個手機啊，主要的物料差不多六七十顆。指組件啊。譬如一個主板就算一個組件。但是一顆螺絲也是一個組件。組件就是你把這些東西組裝組裝，就能成一個機器。這些組件全部交到咱們香港倉庫，但是香港沒有組裝廠啊。就有包稅加工資質的組裝廠，用港車把這些組件拖回大陸，做好機器，才由港車出到香港。”

“因為國內做這個你得交增值稅啊，像主板上很多元器件，LCD，攝像頭，還有關稅。保稅加工這些稅國家全退，專業術語叫，來料加工，出口退稅。懂了吧？”

“那你們機器是賣到香港嗎？”馬凱問。

“哈哈哈哈。香港才多大地啊！全深圳不說多，做咱們這樣保稅加工的機器，一年得有一兩億臺吧。你給香港一人發100個他們都用不掉。”

“這就是為啥深圳能做山寨機的原因。和香港離這么近，到了香港的機器再拖回來就行了。”

“拖！就是走私！手機這玩意，成品這么小，一個方便面箱子就能碼上幾百部。我算算啊，一年一兩億，平均一天得有三四十萬臺。也就幾千個箱子，咋過不來啊。香港水客過個關，身上都能綁個20臺呢。”

“走私不犯法嗎？國家不管嗎？”馬凱很疑惑。

“管，怎么不管？管也管不住。你就說那些香港的貨柜車吧，打個夾層帶東西，一臺機器一塊錢，一車拖三四千臺一點問題沒有。跑一趟掙三四千，你不干？上次我聽阿龍說，鹽田那邊，他們在深圳河下面挖了個地下通道過來，你說一天能過來多少機器？不過這些事情咱們不用操心，這是阿龍的業務范疇。”

“瑋哥瑋哥，醒醒醒醒，到了到了。”

“媽的，趕緊下去抽根煙。不是我說老闞，臭毛病，不讓我們在他車上抽煙，憋死我了。”方方幾乎就是一路說個沒停，下了車風風火火地就往工廠吸煙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