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我按鈴要我的信件報紙時,我交給費羅小姐的便條的回話到來了,說是阿羅依·基爾先生一點一刻將在圣詹姆斯街他自己的俱樂部里恭候我;于是快一點時,我首先走進了我的俱樂部,自己要了一杯雞尾酒,因為我敢肯定羅依是舍不得請我喝這種酒的。接著,我便沿著圣詹姆斯街走去,一邊悠閑地看看店鋪櫥窗,發現時間還差幾分鐘(我有意不想太準時到),我又進了佳士得拍賣行,瞧瞧那里面有什么好看的東西。這時拍賣已經開始,只見一伙矮個深膚色的人正將一些維多利亞時期的銀幣互相傳看,那拍賣人一邊以不耐煩的眼神盯著他們的動作,一邊有氣無力地嘟囔著:“十先令了,十一先令,十一先令六便士”……這時正值六月開初,天日晴和,街上風光很美,相形之下,佳士得拍賣行墻壁上的那些畫作便顯得黯然失色了。我走了出來。望望過往行人,一個個盡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氣,仿佛這美好的天日忽然打開了他們的心扉,于是在其營營瑣瑣的日常事務之中,他們也情不自禁地恍若有所感悟,因而都想停下步來,張望一下這幅人生圖景。

羅依的俱樂部屬于端肅一類。前廳接待室里只見著一個上了年紀的門房和一名聽差;這時我不禁突生奇想,大概那里的人都給那茶坊頭奔喪去了。羅依的名字剛一出口,那聽差即帶我到一個無人的過道處掛好帽子手杖,然后將我引進一間空蕩大廳,四壁張掛著巨幀維多利亞時代政治家畫像。羅依從皮沙發上站了起來,向我表示熱烈歡迎。

“我們就上樓吧?”他說。

我沒猜錯吧,他并不請我喝雞尾酒,因而我不禁自嘆還有先見之明。我跟著他走上了一段鋪設著厚重地毯的華貴樓梯,樓梯上也沒遇見誰;然后步入訪客餐廳,那里也是只有我們兩位。餐廳面積不小,擺設整潔,裝有亞當式窗。我們傍窗坐定后,一名狀頗拘謹的跑堂當即遞上菜單,上有牛羊肉與羔肉、冷鮭魚、蘋果餅、大黃餅、醋栗餅,等等。當我把這份老一套的菜單溜了一眼后,我不禁暗自嘆息,明明拐角的地方就有法式烹調,那里不僅熱熱鬧鬧,還能看到穿著夏裝的漂亮女人。

“我覺得火腿牛肉餅不錯,”羅依發話道。

“好的。”

“色拉由我自己調拌,”他以一種隨便但帶著命令味的口氣對跑堂說,接著,再次掃了一眼菜單,慷慨地問道:“再配上點蘆筍如何?”

“再好不過。”

他的神情此刻更加莊重起來。

“兩客蘆筍。轉告廚師長,蘆筍要他親自來挑選。好了,你想喝點什么?來瓶萊茵白葡萄酒好嗎?我們倒是挺喜歡這里的白葡萄酒的。”

我表示同意后,他馬上對跑堂的說把管酒的司務叫來。看到這個,我不禁對他這種下命令時既有派頭又有禮貌的本領深為傾倒。我想一位威儀十足的帝王在召見他的陸軍元帥時大概也不過如此。說話間,那身穿黑色服裝,頸上掛著銀項鏈職司標記的胖酒司務,早已手捧酒單一份,趨向桌前。羅依對他只是略點下頭,說道:

“喂,阿姆斯特朗,我們要點萊茵白,要二一年的。”

“好的,先生。”

“味道保存得如何?還相當好吧?這東西已經不可多得了,你說。”

“不可多得了,先生。”

“有了困難也不該就罷手吧,阿姆斯特朗?”

羅依此時對那司務真是滿面春風,笑容可掬。司務從他和俱樂部成員們的長期接觸中意識到他現在還得有句回答。

“不該,先生。”

羅依又笑了,一雙眼睛正瞅著我。這大概是想說,阿姆斯特朗這人很有趣吧?

“好的,把它冰鎮一下,阿姆斯特朗;當然也別太厲害,剛好就行。我是想讓我的客人見見,我們這里干什么都是有講究的。”他轉過臉來。“阿姆斯特朗已經伺候我們快五十年了。”酒司務走開后,他接著講道:“你不反對我們到這兒來吧。這里安靜,能在一塊好好談談。我們已經好久沒這么談過了。你看起來氣色很好。”

這話使我也注意了下他的容貌。

“比你差得遠了,”我回答道。

“這也是規矩虔誠和不亂喝酒的結果,”他笑道。“另外工作忙,活動多。還打高爾夫嗎?哪天我們一定得玩上一場。”

我清楚羅依在這方面的本事不壞,因而花上一天時間來跟我這樣一個不太行的對手打球,他是不會樂意的。好在這種邀請不過那么一說,接受下來也毫無關系。他的確看起來十分健康。他的鬈發已經有點變灰,但這樣反而更加耐看,他那真誠和曬得發黑的面孔顯得更年輕了。他的一雙時時刻刻透著熱情坦率的眼睛總是那么晶亮有神。當然他已不是他年輕時的那副身段,所以跑堂的送面包卷時他只要點燕麥餅也就毫不奇怪了。不過稍稍發福之后只會使他看起來更有派頭。他講的話也顯得更有分量。正因為他的動作比過去來得遲緩了些,你對他的信任程度反會增加;他往那席位上一坐時顯得那么穩重厚實,給人的印象簡直就像在你的面前豎上座碑。

我說不準,我上面轉述的那段他與跑堂的閑談是否像我想的那樣已經表明,他的談吐一般來說是既不奇妙,也不精彩的,但是他的話卻來得非常容易,他又那么好笑,所以你有時也就難免產生錯覺,以為他講的也是挺有趣的。不過他倒是從來不愁沒有話說,另外講述起當前種種問題來,他的話語總是那么輕松,聽起來倒也不費腦筋。

不少作家因為長期與文字打交道,于是養成了一種壞習慣,說話的時候太好咬文嚼字。他們不自覺地把句子造得過于講究,以便在表達意思上用字不多不少,恰如其分。這樣,同作家們交談對于那些上流社會的人們來說便成了一件可怕的事;他們的詞匯往往超不出一些簡單的精神需求,因此想同作家打打交道也會裹足不前的。但是在羅依身上人們卻沒有這類受拘束的感覺。他談起話來總是調子活潑,語言好懂。他同一位騎馬的伯爵夫人講話時所用的詞也就是那一般馬夫的詞。所以人們對他就既感興趣又放心了,稱贊他一點也不像個作家。他對這種夸獎也最感滿意。其實聰明人講起話來總是好用許多現成詞語,不論名詞、形容詞或動詞都是如此,這會使你的閑談輕松而有光彩,同時又省得太費腦筋。美國這個全世界最有效率的民族就把這種技巧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們創造出了那么多簡練而陳腐的詞句,所以談起話來一點不用思考,便能熱熱鬧鬧、十分有趣地閑扯上半天,這樣他們也就能騰出工夫來認真考慮一下賺錢或和奸等更重大的問題。羅依的庫存里便有著大量這類東西,他對一些能表達出微妙意義的詞的嗅覺也最靈敏;這些增強了他語言的風味,但又恰到好處,而且每次使用起來總是那么興致勃勃,就仿佛是他那飽滿的頭腦里新鑄造出來似的。

此刻他便正在談這談那,談我們間的共同朋友,談最近的新書,談歌劇,等等。他真是快人快語,滿面春風。當然他一貫是熱情友好的,但他今天的熱情友好卻簡直要讓人吃不消。他深深嘆息我們見面的次數是太少了,而且以極大的誠懇(這本是他最動人的品質之一)讓我知道,他是多么愛我并且對我是多么重視。所以我感覺到我對他的這份友情也“不該就罷手”了。他問了我現在正寫什么,我也問了他現在正寫什么。我們都互相表示,我們誰也都還沒有取得各自應有的成功。我們都吃著火腿牛肉餅,羅依還向我介紹了他的色拉調拌法。我們都暢飲著白葡萄酒,也都嗞咂著嘴,表示不錯。

我不禁在揣摩,何時他才會進入正題。

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值此目前倫敦社交季節的大好時刻,阿羅依·基爾竟肯花費半天工夫去和一個既非書評家,又在任何方面絕無影響的同行作家僅僅來談談馬蒂斯、馬塞爾·普魯斯特和俄國芭蕾舞吧。更何況,在他歡快的背后我已經隱隱看出他帶有著某種的焦慮不安。如果不是我知道他此刻的處境相當不錯,我真不免會疑心他這是想向我告借一百鎊錢。看來要找個機會說明來意,一頓午飯的工夫還怕不太夠了。我清楚這個人是素來謹慎的,或許他的想法是,既然這次晤談只是多年暌隔后的初次見面,所以也就最好用來敘敘友情,而這頓豐盛愉快的午餐只當作是一般的投餌罷了。

“到隔壁房間去喝點咖啡如何?”他問道。

“悉隨尊便吧。”

“我覺得那里更舒服些。”

我隨他走進另一個房間,那里更加寬敞,設有寬大的皮扶手椅和巨型沙發,桌上還有各類報紙雜志可看。屋角地方有兩個年紀大的人正在低聲談話。他們對我們很不客氣地瞥了一眼,但羅依還是熱情地向他們打起招呼。

“好哇,將軍,”他提著嗓子,笑著點頭。

我在窗前站了一下,看看那美好的天日,這時我真想對圣詹姆斯街的許多掌故逸事能多知道一些。慚愧的是,我就連對面那個俱樂部的名字都叫不上來,但也不敢去問羅依,不然哪個體面人都了解的事情我居然有所不知,肯定要招他小看的。他把我喚了過去,問我咖啡之外是否再配點白蘭地,我說不用,但他還是要了。這個俱樂部的白蘭地是有名的。我們并排坐在那漂亮壁爐旁的一只沙發上,也都點起雪茄來。

“最后一次愛德華·德律菲爾來倫敦時,他就是和我在這兒吃的午餐,”羅依漫不經心地開腔道,“我請老人嘗了嘗我們的白蘭地,他感到非常滿意。剛過去的周末我就同他的遺孀在一起的。”

“是嗎?”

“她多次問起過你。”

“多承她的好意了。沒想到她還記得我。”

“真的,她記得的。六年前你不是還在他們家吃過午飯嗎?她說老人是很愿意見到你的。”

“可夫人并不愿意。”

“這你可是完全誤會了。當然她不能不非常小心。前去求見的人實在多得成災了,她不能不節約點他的精力。她總是擔心老人干得太多。你想想看,由于她的精心護理,老人不僅活到八十四歲高齡,而且至死各方面的官能都沒出毛病,這事也就很不簡單。老人故世以后,我一直常去看看夫人。她感到非常孤獨。畢竟她在老人身上費了二十五年的心血。真是像奧賽羅的妻子那樣的無微不至。我是怪同情她的。”

“她好像年紀還不太大。說不定她還會再嫁人的。”

“啊,不會,她不會再嫁。那可太不妙了。”

話到這里,停了一下,我們又啜起白蘭地來。緊接著羅依繼續講道:

“目前還活著的人里面,你大概算是一位對德律菲爾出名之前的那一段時期比較了解的人了。你曾經一度常見著他,對吧?”

“倒是見過不少次。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他已經是中年人了。所以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吃喝玩樂。”

“那倒可能不會,但你總會知道不少其他人不了解的東西。”

“當然知道一些。”

“那么你有沒有想寫點關于他的回憶錄之類的打算?”

“天哪,沒有!”

“難道你不認為你應該寫點嗎?他是我們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維多利亞大家中的最后一位。一個了不得的重要角色。在近百年來,不少具有傳世價值的作品當中,他的小說就在里面。”

“我不清楚。我總覺得他的小說相當讓人厭煩。”

羅依凝視著我,眼睛里幾乎笑出淚花。

“這真是只有你才講得出!不過,你總得承認,你在這點上是少數派。我不妨告訴你,我看他的小說已經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六七次了,而每讀一次,都有新的收獲。他故世后人們寫的許多悼念文章你都看過了吧?”

“看過一些。”

“各方面的看法竟然那么一致,也是夠驚人的。我是篇篇都看了。”

“如果大家說的全都一樣,那又有什么說頭?”

羅依把他那寬闊的肩膀善意地聳了聳,但不回答我的問題。

“我覺得《泰晤士報文學副刊》上的那些紀念文章是太精彩了。老人如果能活著看到該有多好。我聽說不少季刊下幾期里還有這類文章。”

“我還是認為他的小說相當讓人厭煩。”

羅依寬容地笑了笑。

“難道你就絲毫沒有一點不安嗎,你竟和每一位權威人士的看法都不一樣?”

“沒有什么不安。寫作這事我已經干了三十五年了,這個期間不知有多少人曾經被人捧作天才,他們也都榮耀過一時半時,接著也就默默無聞了。這種情形我確實見得多了。我常納悶這些人的近況如何。他們是已經死了,關進瘋人院了,還是隱蔽到什么機關辦公室里去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在悄悄地把自己的書借給哪個窮鄉僻壤的什么醫生或老小姐去念。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在哪個意大利人開的膳宿公寓里面繼續充當其偉人角色。”

“這話不錯,他們不過放了通空槍罷了。我了解他們的情形。”

“不僅了解,你還講過他們。”

“那也是不由人的。但凡可能,誰不愿意幫人一把,當然誰也明白他們是成不了氣候的。算了,不提這些,熱心腸總不是壞事,但是德律菲爾畢竟跟這些人的情況不同。他的全集不下三十七卷,沙斯比書店最近新到的全集每套售價也已高達七十八鎊。這就說明些問題。書的銷售量也在逐年上升,去年要算是最好的一年。這點你相信我吧。上次我去見德律菲爾夫人時,她就把賬單讓我看過。所以德律菲爾的地位是確定了的。”

“誰又敢說?”

“可你卻認為你敢,”羅依的話針鋒相對。

但是我并不泄氣。我明白我是在有意氣他,他生了氣我才高興。

“我總覺得我年輕時候憑著直覺做出的那些判斷至今還是對的,人們對我講卡萊爾是位偉大作家,于是我發現《法國大革命》和《裁縫哲學》讀不下去時,我只能感到慚愧。但現在的人誰又讀得下去?我總以為別人的看法比我自己的高明,所以也就硬使自己相信喬治·梅瑞狄斯喬治·梅瑞狄斯,英國小說家(1828—1909)。宏偉壯麗。內心之中,我卻覺得他矯揉造作,啰里啰唆,并不誠懇。今天不少人不也是這么看嗎?因為別人說了,能欣賞華爾特·佩特華爾特·佩特,英國文藝批評家與散文家(1839—1894)。便說明你是個教養高的青年,我也就能欣賞起華爾特·佩特來,可天知道《瑪里烏斯》佩特所著歷史小說(1885)。簡直把我膩死!”

“不錯,我也覺得現在很少有人讀佩特了,當然梅瑞狄斯早已垮了,另外卡萊爾也只是個自命不凡的虛夸角色。”

“但三十年前他們都還是那樣一副仿佛萬世不朽的神氣!”

“可你自己就從來沒弄錯過?”

“也錯過幾次。我過去對紐曼紐曼,英國著名主教與散文家(1801—1890)。并不重視,現在看法變了。我過去對菲茨杰拉德菲茨杰拉德,英國詩人,《魯拜集》的譯者(1809—1883)。的那些丁丁當當的小詩不免評價過高,我過去覺得歌德的《威廉·麥斯特》讓人讀不下去;現在我認識到那是他的杰作。”

“那么哪些你過去就認為不錯,今天仍然認為不錯?”

“好的,比如《項狄傳》、《阿米莉亞》、《名利場》、《包法利夫人》、《帕爾瑪修道院》和《安娜·卡列尼娜》。還有華茲華斯、濟慈和魏爾倫。”

“如果我這么說你不介意的話,我并不覺得你的見解多么新鮮。”

“我完全不介意你這么說。我也不認為它怎么新鮮。但是你問起我來為什么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所以我也就作了點解釋,意思是,不管(由于膽怯或出于尊重)我對當時最有學問的人的意見發過什么議論,我對某些曾經受到過贊賞的作家并不真正贊賞,而后來情況的發展證明,我當時正是對的。另一方面,我原來就真誠地和憑直覺而喜愛的東西都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不僅和我個人的看法一致,也和評論界的普遍看法一致。”

羅依半晌沒有作聲。他只是將眼睛直盯著杯底,但這是想看看那里還有沒有咖啡,還是想找句話說,我就說不清了。我用目光向壁爐上的掛鐘掃了一下。看來這工夫我也就差不多該告辭了。或許我誤會了羅依的意思,他今天邀請我只是為了我們能在一起隨便聊聊莎士比亞和奏樂杯。我不禁責備起自己來,我也許把他想得太壞了些。我不安地望了望他。如果他的意思不過這樣,那他此刻一定會感到挺受屈的。如果他今天忽然表現得有點超脫,那很可能是因為他也感到目前外界對他的壓力太大了些。但是他瞧見了我看鐘的事,于是緊接著講道: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否認這樣一個事實,就是,如果一個人能夠一連氣干上六十來年,一本接一本地寫出那么多的書來,而且使他的讀者人數經久不衰,愈來愈多,那么這個人總會是有點不尋常的地方的。至少你從佛恩院這本小說中的重要人物德律菲爾在黑斯太堡的住宅名。的書架上不難看到,德律菲爾的作品已經被譯成不少文明國家的語言。當然我完全承認,他筆下的不少東西在今天看來已經不免有些過時。他開始享名的那個時期文風不佳,他也確實頗有冗長累贅的毛病。他的不少情節都帶有夸張造作的悲歡離合那一套;但是至少有一點你不能不承認它:那就是美。”

“是嗎?”

“說千道萬,這一項品質還是最了不起的,出自德律菲爾筆下的篇篇頁頁沒有一處不是流溢著美。”

“是嗎?”

“真可惜,他八十大壽那天我們趕赴鄉下向他奉贈他的畫像時,你沒能出席。那真是個令人難忘的場景。”

“我在報上看到了。”

“那天到會的不僅有作家,那次盛會是最有代表性的——科學、政治、企業、藝術和社會上的各界人士全都到了;那么眾多的名流顯貴一齊都在黑斯太堡的站上下車,這真是百年不遇的盛況。當首相閣下親自將榮譽勛章一枚捧授給老人時,那情景確實是太動人了。首相還發表了一篇漂亮的演說。不瞞你說,在場很多人的眼睛里都噙滿淚花。”

“德律菲爾也哭了吧?”

“沒有,他倒顯得出奇的平靜。他還是他那老樣子,非常怯生,你知道的,非常平和,很有禮貌,當然也很感謝大家,只是有點乏味。德律菲爾夫人怕他累著,所以人們一進了餐廳,就讓他回書房了,只用托盤給他送進點吃的。我趁客人們喝咖啡的工夫溜了進去,只見他一邊抽著煙斗,一邊望著那幀畫像。我問他覺得肖像畫得怎樣。他只是笑笑,并不回答。但他問我他能不能把假牙取下來,對這我回答說,那可不行,代表團馬上就要進來和他告別。接著我問他,他是不是覺得這是個極不平常的時刻。他只嘟囔了句,‘稀奇,真是稀奇。’但我認為,實際上他已經興奮得支持不住了。他晚年吃飯和抽煙的樣子實在邋遢——裝煙斗時總把煙末撒得滿身都是;德律菲爾夫人最不喜歡人們看見他那樣子,當然她并不在乎我的。我幫他稍稍收拾了一下,緊接著人們便進來同他握手告別,一起返回倫敦去了。”

我站起身來。

“我確實得告辭了。這次會見非常讓人高興。”

“我也正要去參加萊斯特美術館的預展。我認識那里的人。你要想去,我可以帶你進去。”

“謝謝你的好意。他們也向我發了邀請。不過,我不打算去了。”

走下樓梯,我取了帽子。出了街門,我向著皮卡迪利街走去,這時羅依講道:

“我陪你走到頂頭。”說著,跟了上來。“你認識他的前夫人吧?”

“誰的前夫人?”

“德律菲爾的。”

“哦!”我已忘了德律菲爾了。“是的。”

“很熟?”

“還行。”

“我想這人挺糟糕吧?”

“我倒沒這個印象。”

“她一定相當平庸。她在酒吧里當過女招待吧?”

“不錯。”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就娶了她。我常聽說她對德律菲爾非常不忠實。”

“非常。”

“你還能記得她的樣子嗎?”

“是的,記得清清楚楚,”我微笑道。“她人很甜蜜。”

羅依竟笑了出來。

“一般印象怕不是如此吧。”

我沒有回答他。這時我們已到了皮卡迪利,停下步來,我伸出手來和他道別。他握了握,但我覺得,他已不再像他平日那樣熱情。我的印象是他對這次晤面感到失望。至于為何失望,我猜測不出。他所有求于我的,我沒有能夠做到,但這也是因為,他心里藏的什么,他一點也沒有向我透露。于是當我走出里茲旅館的街外拱廊,沿著公園欄桿,最后來到半月街的對面時,一路之上我仍然在想,是不是今天我的態度有點過于生硬。顯然這會使羅依覺著,要想求我為他辦點什么,目前的時機還欠成熟。

我順著半月街走了下去。在經過皮卡迪利的一番熱鬧喧囂之后,這里的一切都顯得愜意和幽靜。它予人以端莊體面之感。這里不少住宅都出租房間,但不用庸俗的招貼方式;一些人家只像醫生那樣,門外釘上一方表示這類意思的光凈銅牌,另一些人則在門上扇形窗那里清楚地涂出房間一詞。個別住戶尤其慎重,只將房主的姓名書寫出來,這樣不了解的人很可能誤會是家裁縫或放債的人。這里完全不像杰爾敏街那么交通擁擠,盡管同樣出租房間;只是偶爾哪個門前才停了輛不帶司機的漂亮汽車,或從出租車里走出位中年婦女。你會覺得,居住在這里的人也不像杰爾敏街的房客那樣,多少帶有些吃吃喝喝或不正經的味道,例如一些賽馬狂早上起來宿酲未醒,頭不舒服,還要繼續要酒,以求解醒。前來這里投宿的不是為了趕趁這一年一度的社交季節的體面農村婦女,就是屬于某些不對外的俱樂部的年邁成員。你會覺得,這些人很可能年復一年地都前來他們的老地方去住,或者因為原來就在那里當差而認識他們的舊主。我現在的房東費羅小姐就曾在這里一些體面人家當過廚娘,但這個你如果從她去夏帕市場購物時的那副神氣上是看不出的。她并不像一般廚娘那樣,又紅又胖,帶邋遢相;她身量細長,腰桿直直,穿著整潔而又入時,人雖半老,仍然眉清目秀,另外搽著口紅,戴著眼鏡。她精干穩當,稍帶點冷嘲神氣,花錢也痛快。

我目前租的房間就在一樓。客廳墻壁裝飾著云石狀的貼紙,上懸水彩畫多幅,內容多屬英雄向美人告別或騎士宴聚華堂等浪漫傳奇題材;室內另有鳳尾草等多盆,安樂椅上鋪著褪色的皮面椅罩,見后頗給人以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滑稽感覺,如果探頭窗外,你也會覺著入眼的只應當是輛漢孫式的雙輪馬車,而不該是什么克萊斯勒牌汽車。至于窗簾,全是那厚重帶紋面的朱紅呢絨。

主站蜘蛛池模板: 白水县| 巴里| 烟台市| 彰化县| 道孚县| 五指山市| 息烽县| 稷山县| 无极县| 汕头市| 沾益县| 弥勒县| 洛隆县| 肃北| 丘北县| 盐源县| 青岛市| 大同市| 崇阳县| 四川省| 新密市| 白城市| 翁源县| 新绛县| 若尔盖县| 海口市| 贵港市| 夹江县| 梨树县| 张家川| 正阳县| 浦城县| 政和县| 临朐县| 古丈县| 屏东县| 泸溪县| 安岳县| 长春市| 徐州市| 双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