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韻流芳:北京民間曲藝選介
- 張維佳 張弛
- 5548字
- 2019-05-06 16:52:30
一 燕歌戲
民間流傳著“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的說法。在北京西郊的門頭溝區,分布著大大小小的30余座幾乎與潭柘寺同時建成的古村落。在這些古村落中,有一個小鎮叫做齋堂鎮。由齋堂鎮向西走去,經過雙石頭村、爨底下村,穿過爨里安口峽谷繼續前行,便能到達柏峪村。此村曾因山坡上多柏樹、榆樹而得名“柏榆村”,后來為了便于設防駐守,人們將樹林砍掉。大概從清代開始,便用諧音將這里稱作“柏峪村”(施藝,2013)。柏峪村便是燕歌戲最主要的演出地。
燕歌戲是一個古老而獨特的劇種,被人們稱為“戲曲活化石”。由于當地口音的緣故,也俗稱“秧歌”或“燕樂”。迄今為止,還沒有發現一個與它相同或相似的地方戲。有的學者認為,燕歌戲有可能產生于元代。根據《元史》記載:“元代有宮縣登歌,分文、武,舞于太廟。稱‘燕樂’,民稱‘燕歌’。雅俗兼備。”但是,我們已經很難斷定,現今還留存的燕歌戲便是《元史》里所記載的“燕歌”。也有學者認為,燕歌戲的產生,大概是從明末清初開始的,距今約有400多年的歷史了,最初與駐守的軍隊的有關。據猜測,有可能是戍邊將士帶來的家鄉戲曲,與當地方言、民歌相結合,在守關軍戶和當地村民自娛自樂的過程中發展并流傳下來的。《清史》中記載,1796年乾隆帝慶祝60大壽時,燕歌戲曾獲邀進宮演出。
根據老藝人的介紹,燕歌戲在柏峪村開始流傳,應該是在清代中后期,道光年間以后。當時有三位外地來的師傅,來到柏峪村后,見當地百姓熱情淳樸,又喜好聽戲,于是決定留在當地生活,開始在村里教大家唱戲,直到終老。就這樣,燕歌戲在柏峪村逐漸發展起來。從那時開始,一直到民國年間,燕歌戲的戲班已經發展成熟,經常應邀到大戲樓、天橋、礬山、懷來、涿鹿、蔚縣和周邊村落“賣臺”演出。日本侵華時,燕歌戲的演出曾一度中斷過,戲裝全丟了,演員也減了不少。這一時期,燕歌戲遭受了極大損失。抗戰勝利后,老藝人重整旗鼓,加上青年演員的加入,劇目的增加,燕歌戲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直到文革前,人們不光表演古裝傳統戲,還創作了許多現代新戲,宣傳新思想、新風尚、新政策、新任務。而在文革期間,燕歌戲又停止了演出。到文革結束后,許多老藝人相繼離世,一部分傳統戲目沒能保存下來,造成了巨大的損失。1982年,柏峪村開始恢復表演。近年來,在民眾的呼聲中,以及官方的支持下,燕歌戲老枝發新芽,又恢復了活力。2003年,組建起以表演燕歌戲為主的“柏峪社員劇團”,2005年3月正式注冊。2006年,柏峪燕歌戲入選“北京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燕歌戲逢節必演,似乎已經成了一個規矩,如春節、三月三(娘娘送子)、四月二十八(祭奠藥王神)、端午節、中元節、中秋節、十月初一等等。當地百姓認為,“凡神皆好戲”“眾神均是戲中人”,唱戲便是為了酬神。對于當地百姓來說,燕歌戲具有融合節慶、敬神、教化、娛樂等多元為一體的作用。燕歌戲不同的劇目有不同的情節內容,在不同的傳統節日里,過什么節唱什么戲,是比較有講究的,往往演唱的內容都要跟節日的寓意相對應。比如,正月十五元宵節,一般要唱《鰲山燈》,因為正月十五又俗稱“燈節”,與花燈有關;三月三娘娘送子日,也是王母娘娘的生日,通常就要演唱《羅衫記》,這出戲的大概寓意是:兒子通過一番周折,終于考取功名,以此來懇請王母娘娘送子育子;到了七月十五中元節,民間習俗都要祭祖、敬鬼;八月十五中秋節需要祭秋;十月十五下元節又俗稱“瑞雪節”,需要祈禱來年風調雨順,要唱跟“雪”有關的戲,如《丁僧掃雪》;在遭遇大旱之時,百姓希望祈雨、求水,就要演出跟雨水、龍王、豐收等有關的戲,如《小白龍顯圣》或《算糧登殿》;要是病愈還愿的話,則要演唱《四郎探母》來表達敬重與報恩之情。總而言之,不同的節日都有相應的劇目演出。
這那么一天,戲又在村里的劇場開演了。劇場由舞臺、后臺和座位三個區域組成。正臺口上方,寫著“歌舞升平”“太平盛世”等字樣。兩側的臺柱上,貼著“恩愛夫妻不同床”“文武官誥坐空堂”的對聯。與其他戲臺一樣,演員上下場的門上也分別寫著“出將”和“入相”,以及“戲言天下事,教化世間人”等字樣。臺上正在上演的是《孫舉皋賣水》一出。戲剛開場,坐場詩便成了一大亮點:
君子無食把頭低,沒毛的鳳凰不如雞。
一旦鳳凰毛長齊,鳳是鳳來雞還是雞。
其后接著便是一段道白。燕歌戲在藝術形式上有它獨自的特點,人們將其概括為“生旦凈末丑,詩曲媚俗白,說唱念做打,吹拉彈唱擊”(施藝,2012)。坐場詩和道白,正是這里所說的“說”和“念”。坐場詩常常用淺顯易懂的語句來交代戲劇的背景、展示人物的性格,對其后的情節做一個鋪墊,有時也會用教化的方式告訴觀眾一些生活的道理。而道白則可根據人物、內容分為俗白、韻白、京白(北京話)、挖瘩牙子等。俗白用當地的齋堂方言來念,京白則使用北京話,所謂“挖瘩牙子”則是用北京話來唱念的快板書。一般情況下,演員在上、下場時還要有可以通用的“連場句”,如描寫劇中情況緊急、迫在眉睫的戲詞有:“陣陣烽火連三月,一封家書抵萬金”;“少爺遭磨難,急報大人知”;“耳聽鋼鈴聲,想必報馬回”等。
手眼身法步的技巧,也是燕歌戲的一大看點。燕歌戲專家譚懷孟曾提到,燕歌戲的動作特點是“柔如貓、剛如虎、扭如蛇”“眼力乖滑、手腳麻利。”此外,燕歌戲還有一些頗具特色的表演手法,人們稱之為“做彩”。主要包括噴紅、撒紅、彩燈照明、硫磺、松香熏火等。其中,“噴紅”是指模擬鍘刀過后血液噴濺的效果;“撒紅”則是血液灑出的效果;而彩燈照明、硫磺、松香熏火的運用,則能使舞臺上的色彩變換,制造出恍惚恐怖、陰森鬼魅的效果。運用這些表現手法,可以使舞臺的表演更加生動逼真。(施藝,2013)
就音樂體制而言,燕歌戲屬于曲牌體。民間歷來以“南北九腔十八調”的說法來形容燕歌戲中唱腔與曲牌的豐富。燕歌戲的唱腔也有自己的特色,其中【娃娃】和【水胡】是柏峪燕歌戲的兩個主要曲牌和唱腔,均用于敘述故事情節和表達內心獨白。由于性別與行當的不同,又分為男娃娃和女娃娃、男水胡和女水胡,多由真嗓和假嗓共同構成。這里的“男”“女”,是指劇中角色的性別,而非演員本身的性別。過去的演員基本都由男藝人構成,他們多以假嗓表現女性角色,而用真嗓表現男性角色。后來有了女藝人的加入,女性角色的唱腔才變為用真嗓來演唱。在一段唱腔里,往往是“有真音必有假嗓”,二者相互配合,形成高低起伏的效果。戲中的唱詞結合著普腔、哭腔、托腔、起腔、高腔、快腔、尾腔等主要唱法,加上獨唱、對唱、幫腔等特色唱腔的綜合運用,再根據戲劇情節的發展,以及角色的性格特征,靈活表現戲文內容,形成唱詞與唱腔的有機結合。(施藝,2013)同樣,在道白中也經常有規律地穿插著假嗓“念”出的韻白,“道白接腔、腔中雜白”的特色要表現得天衣無縫。此外,還有【頭行板子】【路途片子】【飲酒令】【桂枝香】等曲牌用于敘事和說明,【哭糜子】【禿爪龍】【大青羊】【二青羊】【蓮花落】【山坡羊】等曲牌用于抒發感情或表達憂憤。曲調的高亢嘹亮和婉轉低回,唱腔的蒼涼古樸和富于變化,加上豐富的鑼鼓和絲弦伴奏,形成了燕歌戲別致的表現形式。
就行當而言,燕歌戲與其他戲曲一樣,大致可分為生、旦、凈、丑四大行當,但每個行當又具有燕歌戲自己所獨有的特色。在生角里,佩戴髯口的胡生最多,如《賣水》中的趙宏恩、趙龍,《羅衫記》中的蘇云、姚達、陶員外,《鰲山燈》中的田仲相等。其次為眉清目秀的小生,如《賣水》中的孫舉皋、孫舉成,《羅衫記》中的徐繼祖,《變道》中的韓湘子等。另外,燕歌戲的生角里還有娃娃生,這些娃娃生都能展現出天真聰穎、活潑可愛的形象,如《賣水》中的寶童,《鰲山燈》中的王孫。在旦角中,既有英姿颯爽的刀馬旦,如《楊宗保過山》中的穆桂英、《獅子洞》中的白鼠精;又有嬌媚動人的閨門旦,如《賣水》中的趙美容、《小錦緞》中的張月娘;還有儀態莊重老旦、青衣等。至于丑角的設置,更是燕歌戲行當中的一大特色。雖然在戲份上,丑角多作為配角出現,但他們的出場頻次有時甚至超過了旦角和凈角。在許多劇目中,店小、丑舉子、丑旦等均是整個劇目的點睛之筆,像賣婆、王婆這樣的人物形象,其詼諧滑稽的表情和動作,往往能贏得觀眾的陣陣掌聲和笑聲。
一個劇團里,按照不同的職責來劃分,除了有各個行當所構成的演員之外,還有專門負責演奏的樂隊。樂隊的基本成員可以分為鼓師、主弦、嗩吶、打擊樂手等。其中,鼓師是樂隊的總指揮,起奏、速度、節奏都由鼓師來調控。主弦是指四胡的演奏者。除了主弦樂手外,樂隊中還可以再配置一把二胡和一把四胡樂手。嗩吶用于演奏一些嗩吶曲牌,如在場面熱鬧、氣氛歡快的劇情中,就可以由嗩吶來完成主奏,通常嗩吶只需一人。其他的樂隊成員就不是十分固定了,一般可由5—8個人組成,常常配置笛子、四胡、二胡、鼓、镲、小鑼等樂手。(施藝,2013)至于燕歌戲的樂器,也就主要是四胡、二胡、笛子、嗩吶、鼓板、大鑼、小鑼、鐃鈸等,沒有梆子。其中,四胡是燕歌戲的主奏樂器,是一種有四根弦的胡琴,比二胡稍大一些,音域寬廣,聲音渾厚。它也是燕歌戲在樂器方面與其他戲種的區別所在,其綿柔低沉的音色成為燕歌戲音樂風格的一個獨特標志。在武場戲里,鑼鼓、鐃鈸等樂器的作用與梆子相同,所以替代了梆子。
有時候,演員與樂隊成員也并不是截然劃分的,常常會出現一人兼任多個職務的情況。在過去,表演戲曲的組織叫做“戲班”。每逢演出時節,藝人們便準備“搭班”演出。戲班的成員均是當地土生土長的村民百姓,并非專業演員身份,所以需要根據實際情況來組建班底,看哪些人能夠參與到當時的演出中。若遇人少時,演員便要輪番上臺,有時甚至還會兼任樂手。總地來講,在以前,成員并不是很多,大致也就七八位主要演員,加上跑龍套的成員,以及后臺人員,最多也就十幾位。自2005年,“柏峪社員劇團”正式注冊之后,傳統的戲班變為了現代化的股份制社員劇團,成為官方認可的民營團體。柏峪社員劇團現有團員四十多人,年齡由30歲至70歲不等,形成了老中青相互配合的成員梯隊。團長陳永祿、琴師陳有發、鼓師陳文增三人,形成了劇團的核心和支柱,在燕歌戲的推廣和傳承方面,發揮著巨大的作用。
燕歌戲中,有一個著名的劇目便是《羅衫記》,這是燕歌戲里的一出大戲,正月里每天演兩三個小時,一般也都要兩三天才能演完。《羅衫記》講的是明朝永樂年間的故事,戲劇的情節源于《警世通言》中的《蘇知縣羅衫再合》。當時河北涿州永祿村的員外蘇云考中了進士,準備前往浙江蘭溪縣赴任,蘇云身懷六甲的妻子楊月英將與他同行。可是蘇云的母親年歲已高,不能一同前往蘭溪。為了日后祖孫相認,老太太為兒媳縫制了一件羅衫,并撕成兩半,一半交給兒媳帶走,另一半則留在家中。不料,途經揚子江五壩渡口時,蘇云一家上了賊船。由于垂涎楊氏的姿色,水賊徐能將蘇云打入江中。慌亂之中,楊月英逃跑上岸。逃命的過程中,卻又動了胎氣,在江邊產下一子。楊月英用白羅衫將嬰兒包裹,遺棄在江邊,只身一人逃回家中。水賊徐能在追趕的途中發現了棄嬰,欲將其殺害。但在蘇家家眷姚達的勸說下,徐能改變心意,將其收養,取名徐繼祖,并交給姚達照料。姚達借此機會保全了小主人的性命,并精心伺候。十八年后,徐繼祖長大成人,赴京趕考,高中狀元,出任監察御史。一天,在街上遇見一位老婦人喊冤告狀。姚達深夜偷看了訴狀,這引起了徐繼祖的懷疑,便對其嚴加“審問”。姚達這才向徐繼祖說明了當年的舊事,以及徐繼祖的身世。而得知舊情的徐繼祖,此時已不忍親自懲辦既是養父又是水賊的徐能,只好賜其自盡。最終,分離的兩半羅衫重會一處,三代親人團聚。
除了《羅衫記》以外,燕歌戲還有其他一些劇目。根據《北京門頭溝村落文化志》的記載,柏峪燕歌戲的劇目曾多達379個。這一數目,可能有一定的夸大。譚懷孟的《柏峪燕歌戲》中記載共計22出,《門頭溝民間戲曲音樂集成》的記載共計17出。當地百姓多將一些內容正統、故事較長的劇目被稱為“大戲”,而諸如“鬼戲、猴戲”之類的劇目被稱之為“小戲”。(施藝,2012)從其他角度,還可分為“文戲”與“武戲”“溫戲”與“鬧戲”。除去許多失傳的劇目,以及“一劇多名”的現象,有學者經過整理后認為,現今有較為詳細記載的燕歌戲大約有20出。題材涉及的領域非常廣,包含神話、政治、軍事、倫理、愛情等許多方面,大到皇權政事,小到市井生活。按照劇情內容來分,大致包括家庭戲10出:《羅衫記》《鰲山燈》《孫舉皋賣水》《小錦緞》《周元開店》《將軍抱盔》《打蘆花》《木魚》《黃毛關》《梁山伯下山》;佛道戲6出:《田氏劈棺》《還魂帶》《丁僧掃雪》《獅子洞》《四姐上吊》《變道》;袍帶戲4出:《西河沿》《楊宗保過山》《水牛陣》《清風亭》。另有一些歷史上曾經演出過的劇目,如《二人爭夫》《李慧娘》《臨潼山》《韓湘子出家》《李逵侍母》《小姑賢》等。所謂“家庭戲”,主要反映的是家長里短、兒女情長的生活場景,以及團圓離散、親人相認等故事內容,這是燕歌戲劇目類型中最主要的一種;而“袍帶戲”,則是以民間流傳的歷史故事為內容的劇目,劇中角色多為穿著蟒袍、系著玉帶的帝王將相;至于“佛道戲”,其劇目由兩種類型構成,一種是根據佛道故事改編或演繹而成,一種是包含神仙鬼怪內容的民間傳說。(宋陽,2013)在這20出劇目中,其中由后人記錄并整理出劇本的劇目有12出,現今尚能上演的僅剩8出。
燕歌戲從曾經的盛況,到后來的中斷,再到如今的復興,雖然已不能頻繁出現在城市的舞臺或熒幕之上了,但它還是以頑強的生命力和強大的藝術魅力,扎根在當地老百姓的生活中。面對著許多唱腔唱本的失傳,不少熱愛燕歌戲的人,不少愿意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人,都已加入到傳承和保護燕歌戲的隊伍中來。如今,燕歌戲得到了“活態”傳承和保護,在門頭溝和昌平等地區都有不少演出活動,尤其是在柏峪村,不僅成了當地的一種旅游資源,更是一種寶貴的文化資源、人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