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凜冽,塵土漫漫。
林尋舟孤身一人趕路,快馬加鞭,不到十天,便從京城趕到了大同。
愈近九邊,人煙愈稀,一路上多為軍馬奔馳,看見林尋舟一身江湖打扮,俱是驚詫。
大同所去京城不遠,亦是山西重鎮,人口眾多,往來密集,卻多為軍中家眷與商旅之行,實際上,從三年前起,大同就已經開始外遷平民了,所以一直有傳聞說朝廷準備以大同為基,徹底蕩平漠北。
林尋舟一直以為所謂九邊就是與長城連接在一起的城池,長城自左右兩邊相出,城池本身就是長城的關口。
現在他站在這座城池面前才明白,原來大同府是與長城分開的,大同府是大同府,長城是長城,所謂九邊之一,指的是這個軍事體系。
幾乎沒有受到什么搜查,林尋舟就被城卒放了行,這或許是因為他是從內地而來,若是從漠北回來,必然不可能這么輕易進來。
從外看,大同看起來也就是比其他城池要高出不少,城頭的火炮多一些而已,但也并沒有多太多,畢竟大同軍鎮與大同府是兩碼事,幾乎所有的軍隊、火器都集中在長城附近,后方防守甚疏,畢竟一旦長城被破,大同府里有再多軍隊也無濟于事。
大同府真正的不同是在城內體現出來的——城內幾多婦女,她們都是軍中的家眷,丈夫在外征戰,她們就在后方洗衣做飯,每天談論得最多的就是誰家丈夫死在關外了,誰家丈夫去漠北轉了一圈活著回來了。
一街三十戶,
隔戶見白練。
有逝長哀鳴,
生者尚茍且。
不管走到哪里,林尋舟都能聽見女子的低聲啜泣,聽得他心煩意燥。
他不能體會這些女子的喪夫之痛,也不想去了解,他只想快點找到關于小師叔的線索。
可以說歸說,從哪里查起呢?
就在林尋舟進城之時,一騎快馬便從附近的山頭飛奔而下,策馬狂奔三百里,將消息交給另一人,如此接力數次,短短兩天就將消息傳回了京城。
“好!好!”嚴世蕃欣喜若狂,屏退下人,激動地對嚴嵩說,“爹,我們現在可以動手查那個清歡坊了!”
嚴嵩端坐在太師椅上,思索良久,沉聲道:“清歡坊可以查,但不要公然查,用我們自己的人。”
“你明天就上一封奏折,請陛下恩準,徹查朝中的不軌奸佞。”
“清除林黨?!”嚴世蕃頓時興奮起來。
“不是林黨,而是不軌奸佞。”嚴嵩糾正道,“我問你,陛下那晚真的被林尋舟威脅性命了?”
“絕對是!”嚴世蕃肯定道,“我告訴他御書房的位置之后他打暈我就走了,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不去的,雖然陛下后來什么都沒說,但當晚皇宮就戒嚴了不是嗎?”
“好,好。”嚴嵩連連點頭,“謹慎行事,不要莽撞,此事急不得。”
朱素嫃隱匿在屏風之后,百無聊賴地聽著朱載坖與徐愛的對話,倍覺無聊,她以為新來的年輕先生會比翰林院的那些滿腦圣賢典籍的儒生有趣得多,再不濟總可以講講京城之外的故事。
這位先生是不一樣,自入宮以來他沒有說過一句圣賢語錄,只是一直和朱載坖在一起讀書,偶爾隨意地交談幾句。
至于嘉善公主所期待的京城之外的事,他則只字未提。
“所以,大家都說做人和做皇帝是很不一樣的。”屏風外,朱載坖端坐案前,手里捧著《太祖祖訓》,一面與徐愛相談。
徐愛坐在他正對面,讀的是《孟子》,這是他以太子之師的名義從國子監要來的未刪減版,這還是臨行前王陽明告訴他的關于太子之師的一點小特權。
“我也聽說這很不一樣。”徐愛正色道,“但我還是覺得一樣,皇帝必須先是人,再是皇帝;而非先作為皇帝,再作為人。”
“有這種看法的只有先生一個人,而先前的說法則有很多人贊同。”
“你說的很多人是哪些呢?”
“國子監祭酒,內閣大學士,還有很多朝官。”
“你說的這些人,都是多大年紀呢?”
“年過半百。”
“那你見過年輕人說過這種話嗎?”
朱載坖想了一下,答道:“沒有,是和他們的年紀有關嗎。”
“是。”徐愛放下書,坐正了身子,嚴肅道:“少年時,人們都想做仗劍除惡的大俠,或者是為民請命的好官。”
“等到了中年,嘗了些生活的苦頭,又受了些世道的誘惑,就變得世俗了,開始覺得憑借武功或者權力做一點讓自己開心的事也沒什么不對。”
“而年過半百,想當大俠的人都死光了,剩下來的都是想做官的人,他們理所應當地把自己與普通人區分開,為了維持自己的高高在上當然會用各種理由為自己的不仁相推脫。”
“當然——“若是世家子弟,則無論其年齡,想法都是等同半百之人的。”
朱載坖眉頭緊鎖,歪著頭問道:“先生是說只有少年青年才是好人嗎?”
“好人壞人不一定與他們的年齡必然相關,但至少有很大關系。”
“那為什么朝中之官都是中年人老年人呢?”
“因為他們活得久,活得久就見得多,自然知道怎么應付百姓。”
“所以,我們就是最大的壞人?”朱載坖輕問。
徐愛沒有再出聲了,屏風后的朱素嫃也不知道他是搖了頭還是點了頭,這不重要了,一路聽下來,她已經幾欲跳出,怒問徐愛說這些話是何居心?
太子——乃一國儲君,當習圣賢之言,掌治國之道,你身為太子之師,竟敢如此胡說!
漸漸的,她又平靜了下來——徐愛說得是對的,她很清楚,身為天子之女,她太清楚權貴與百姓之間那道鴻溝有多么不可逾越了。
她不想去質問什么了,也不愿再繼續聽下去,輕輕推開偏窗,跳了出去。
接著撞見了顧少言。
“啊啊……顧大人”她一陣慌亂,即便她向來以不拘禮節著稱,但畢竟是個女子,公然翻窗這種事還是很有損形象的。
顧少言沒有注意到朱素嫃略紅的面頰,滿臉倦容,略一行禮就準備過去。
“顧大人!”朱素嫃一把喊住了他。
“殿下有事嗎?”顧少言回頭問道。
朱素嫃左右打量了一下,把顧少言拉到了角落里,有些略羞,“聽說顧大人和家里鬧翻了?因為相親……”
京城之中沒有秘密,顧少言作為錦衣衛指揮使,自然是清楚這一點的,所以并不奇怪朱素嫃為何會知道這件事。
“是的。”顧少言坦誠道,“我已經搬到衙門住了。”
朱素嫃眼神飄忽不定,“是……不喜歡那姑娘嗎?”
“是不喜歡有人替我做主。”
“噢……噢。”朱素嫃忽然輕松了許多,“那大人沒考慮過自己的婚事嗎?”
顧少言一愣,旋即搖頭,“沒有。”
“為什么不考慮一下呢?”
“因為……我活的很不清醒。”
“什么叫活得不清醒?”
“不知道為何而活。”
“怎么會不知道呢?”
顧少言反問:“殿下又是為何而活?”
“練劍。”朱素嫃干凈利落地說道,“練成天下第一的劍仙,保護父皇、保護京城不被奸佞威脅。”
“是么。”顧少言輕輕點頭。
“大人覺得幼稚?”
“不是覺得幼稚,是覺得沒有意義。”顧少言嘆道,“我不知道該做什么事,而你在做沒有意義的事。”
“怎么沒有意義?”朱素嫃有些溫怒。
顧少言知道她在說誰,“殿下不可能高過林尋舟,全天下都沒人能高過他。”
“然后呢?他再來宮中,我跪下來哭哭啼啼求他饒了父皇一命?”
顧少言沉默了,拱手道,“微臣僭越,請殿下恕罪。”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朱素嫃皺著眉頭,惱道。
“卑職尚有公務,先行告退。”不等朱素嫃開口,顧少言便轉身離去,想必心情也甚是不好。
良久,朱素嫃望著他離去的望向,輕嘆,“大好的機會,怎么講了這么些話。”
京城里沒有秘密,不只是顧少言知道這件事,所有的京官也都知道。
可如果有人剛來,想必是不知道的。
當晚,徐愛便被召進了御書房。
房中生了爐火,甚是暖和,徐愛解下外袍,遞給聳拉著眼的陳洪,隨意地坐了下來。
常年予人臉色的陳洪一時間呆住了,自己執掌司禮監多年,竟有人敢將他作為侍奉起居的下人?他震驚地望向高位,想從嘉靖的臉色中覓得狠狠斥責徐愛的機會。
嘉靖面色如常。
于是陳洪捧著外袍,恭敬地退了出去。
隨著房門吱呀一聲關上,嘉靖放下手中奏折,問道:“師兄奉教東宮,都教了些什么呢?”
“一些常用的道理。”徐愛淡淡回答。
“朕聽說——師兄似乎口誤,說了一些不當之言。”
“坦蕩之言,何來口誤。”
嘉靖緩緩道:“皇帝不把自己當皇帝,當做百姓,以百姓的角度管理國家,必使社稷動蕩,百官離心離德。”
“社稷為何動蕩?百官為何離心離德?”徐愛反問,“因為皇帝與公卿治天下,而非與百姓治天下,欲抬天下萬民,而置公卿地位于何地?”
“我說得對嗎,陛下?”
稱陛下,而不稱師弟。
嘉靖沒有表態,于是徐愛接著說下去,“陛下——你從心底就認為自己與公卿站在一起,而將百姓踩在腳底。”
“難道不是么?”嘉靖也反問,“天子與公卿治天下,這些公卿,不是世家大族就是一方豪商,你以為天子一句話就真是圣旨?記住——天子不是一個人,而是全天下權貴的代言!”
“自古如此?”
“自古如此!”
徐愛輕嘆,“自古如此,便是對的嗎?”
嘉靖倨傲道:“那何以沒有人反對呢?”
“有的。”徐愛沉聲道,“太祖皇帝。”
霍地——嘉靖臉色一沉,冷聲道:“師兄!”
徐愛倏地站起來,朗聲道,“昔者太祖設鳴冤鼓,理下祖訓,若有百姓擊鼓,天子必須親審;更許百姓親自捉拿貪官,送交京城。”
“今者——鳴冤之鼓已廢,百姓之怒不敢言,黃紫公卿,端坐高堂,怡然自樂,置萬民于何地?”
嘉靖猛地一拍桌子,他自己記不清上一次這么憤怒是何時了,拼命壓著聲音,卻近乎是咆哮,“你又懂什么?天下刁民千萬,什么鬼事都來京擊鼓,每一件都要天子親審,又置國家大事于何地?百姓私縛朝廷命官,更是荒謬,官吏無威,何以治民!”
徐愛不說話了,嘉靖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他也就沒必要多說。
“我以為師兄是一個不問世事的癡書人。”嘉靖顯得十分失望。
“我是癡書,但不代表我是個傻子。”
“那些話,是誰教你的呢?”
“還能有誰?”
嘉靖深深望了他一眼,“那師兄可要好自為之。”
徐愛便轉身就走,拉開房門,寒氣呼地灌入房中,爐火為之一顫。
“還有一事。”嘉靖喊道,“先生——為什么不來?”
徐愛停住,側臉瞥了他一眼,從陳洪手中扯過外袍,走入寒夜之中。
不發一語,亦不需發一語。
陳洪幾乎是用殺人的眼神目送著徐愛離開,小步走進御書房,關上灌風的房門,小心地瞥了一眼嘉靖的臉色。
晦暗。
“陛下。”陳洪開口道,“有的人已經不在了,可他說過的話還留在人們心中呢。”
“是啊。”嘉靖感慨,“可說過的話,只要沒人再說,人們終究是會忘的,可還是有人在說啊。”
陳洪知道嘉靖說的不是徐愛,小心地湊進幾步,他彎腰道:“陛下,若實在無可奈何,招安——也不失為良計啊。”
嘉靖微微瞇起眼睛,“招安……他會聽嗎?”
“這就要陛下至誠相待了。”
“你是說……我去勸說?”嘉靖眉頭緊鎖,堂堂天子,要屈尊招安一個反賊?
但是——他的確奈何不了林尋舟。
嘉靖自己也很清楚,三年前林尋舟狼狽逃竄,不過是他年輕氣盛,魯莽行事的結果,若他有心潛入,就像那晚一樣,要取自己性命簡直易如反掌。
只能招安。
“那他在哪呢?”
“回陛下。”陳洪答道,“經大內查探,嚴氏父子有數位親信今日快馬加鞭從大同返回京城。”
“大同?”嘉靖隱隱感覺有些不安,大同……“那我們要盡快趕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