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讓陪著林尋舟去見胡宗憲,胡宗憲卻閉門不見,只是差人送了一封書信出來。
林尋舟拆開一看,是寫給臺州守將戚繼光的,讓他納林尋舟入帷,共商平倭發(fā)計(jì)。
意思很明顯了,所以林尋舟轉(zhuǎn)身就走,李讓急慌慌地跟上來,“胡大人怎么不見我們?信里寫了什么?”
“他怕落人口舌唄,好歹我還是個朝廷欽犯,我可以大大方方來見他,他卻不能大大方方地見我,真可惜,我以為他的膽量會比別人大一些的。”
“那你這就走了嗎?”
“是啊,去臺州,見一見那位戚將軍。”
李讓欲言又止,被林尋舟察覺,“怎么了?”
“要打仗了,很擔(dān)心你?!?
“擔(dān)心你?”林尋舟笑了,“小師叔不在,我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你這個纖弱書生也好意思來擔(dān)心我?”
李讓也笑了,點(diǎn)點(diǎn)頭,“說的也是。”旋即又落寞道:“你來應(yīng)天,我都沒能好好招待你,也沒多聊一會。”
“書院一切都好,無須擔(dān)心?!?
“那個……我想和你談一談顧少言的事。”李讓試探著說道。
他們原本并肩往前走,林尋舟聞言忽地停下腳步,臉上表情逐漸褪去。
“你要我原諒他?不可能的。”
“為什么?”李讓萬分不解,“我這幾天一直和他相處,越發(fā)覺得他沒有你說的那樣不堪,他那時就已經(jīng)回京了,小師叔的事與他無關(guān)?!?
“我沒說他參與了這件事?!绷謱ぶ鄱⒅钭尩难劬Γ氨撑选袝r候不是看他做了什么,而是看他沒做什么?!?
“他沒有站出來,我視這為背叛?!?
“這次來,也是想順便殺了他的,但是一來我馬上要去臺州,為楊大人報(bào)仇一事需要他出力,二來,我也怕他對你下手——你別不信,我看這種人什么都做得出來,你要小心。”
李讓滿嘴苦澀,“看得出他是真的欣賞你,想與你交好?!?
林尋舟輕聲道:“別說了,惡心。”
李讓長吁一聲,“小師叔真是很了不起的人物,憑一己之力改變了很多事情,在他失蹤后,還有這么多人陷于他的因果之中?!?
“其實(shí)我一直覺得你的名字很不好,尋舟——小師叔的名號就是舟山,這好像就是詛咒一般,結(jié)果真的是……”
林尋舟微垂眼簾,輕聲道:“你看歷史像什么?我覺得像一道長河,浩浩蕩蕩,從古至今,無論英雄人物還是凡夫俗子都被歷史長河席卷而下——我卻獨(dú)想逆流而上,要想不被溺死在水中,至少得找一葉孤舟相載,我就在找這小小的舟。”
“其實(shí)你的這個想法我也有過,但是你知道小師叔是怎么說的嗎?”
林尋舟突然笑了起來,顯得極開心的樣子,“小師叔說,放你娘的屁,老子能活一百歲!”
李讓也笑了,“小師叔真是流氓啊?!?
林尋舟拍了拍李讓的肩膀,就像同窗之間相互勉勵一般,“放心吧!我會找到那流氓的!”
李讓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記得要幫那人把錢寄回去,還有告訴胡宗憲昨晚的事,讓他小心。”
“會的?!?
“保重!”
“保重!”
胡宗憲屋內(nèi),一旁的親兵正為胡宗憲磨墨,——他在為招攬林尋舟一事向朝廷上書說明。
“大人見都不見他,是不是不太好?”親兵問道。
“此人心高氣傲啊?!焙趹椄袊@道,“明知我不便見他,還在白日之下求見。”
“他是要陷大人于不忠!”
“那倒也不是,他是在示威啊,對朝廷、對陛下示威?!?
“他竟有如此大膽?”
“他就要出城了,但城門還有他的通緝令呢,你猜他會不會毫無顧忌地駐足觀看?”
胡宗憲猜得很對,林尋舟現(xiàn)在就站在南城門之下,盯著他的畫像,皺眉。
四周還有很多人陪著他一起看,不是百姓,而是甲士,他們將城門口團(tuán)團(tuán)圍住,還有大批府軍正在趕來,包圍圈的中心是林尋舟,他與甲士們之間卻空了一大片位置。
無人敢上前。
林尋舟仿佛沒有看見這些人一般,自顧自地盯著自己的畫像。
他看畫像,甲士看他。
終于,林尋舟伸手,眾甲士連退三步,林尋舟卻只是拿起了一旁擱置的毛筆,走上前去,在畫像上又添了幾筆,更顯英俊幾分,這才滿意地放下毛筆,揚(yáng)長而去。
府軍遠(yuǎn)遠(yuǎn)地尾隨著他,既不敢離去更不敢上前,直到去城二十里,才陸續(xù)返回。
加急文書早已由快馬送出,層層接力,直奔京城而去。
一名女子正在給北六息上藥,他拖著重傷的身體一路跋涉到此,然后暈厥在門口。
這里是申不時給他的信中提到的地方,是倭寇的藏身之所,其實(shí)不過是一處偏僻到被廢棄的村莊,只有幾間茅屋。
女子本是附近鎮(zhèn)上的醫(yī)師,倭寇入侵時來不及跑掉,落入倭寇手中,虐殺完所有的俘虜后,倭寇留下了她,因?yàn)樗t(yī)術(shù)。
“你是漢人?”女子問道。
“是又怎樣?”
“漢人不應(yīng)該來這里,應(yīng)該去報(bào)官。”
“你恨倭寇?”
“他們殺了我家人?!?
“那你給他們治???”
女子頓了一下,低頭道:“不做就會死?!?
上完草藥,女子取了紗布來包好,又取了銀針來針灸。“傷的很重?!?
“是漢人打的。”
“打的好?!?
“你不怕我殺了你?”
“殺吧?!迸雍敛辉谝?,“遲早是要死的?!?
申不時推門而入,示意女子出去,“北兄好久不見了?!?
再見北六息,他哪里還有當(dāng)初的狂妄之姿,臉色灰暗,雙眼無神,想必身心都受了重創(chuàng)。
“慚愧?!北绷⑴ΨQ起身子,“林尋舟果然了得,北某被打成重傷,倉皇逃遁,師弟更是落入他們手中。”
申不時哈哈大笑,忽覺北六息神色晦暗,忙道,“北兄勿怪,申某沒有取笑之意,只是諸事盡如所料,欣喜若狂?!?
“此話怎講?”
“北兄還記得申某當(dāng)日是怎么說的嗎?只要王陽明遇刺,東南必然震動,達(dá)官顯貴前去探望,我們半路截殺,必使官府混亂?!?
“是的,但我一路逃亡,都沒有聽說王陽明遇刺,想必是書院封鎖了消息。”
“對啊,所以我說正中下懷啊,北兄確實(shí)重創(chuàng)了王陽明沒錯吧?”
“是師弟的功勞?!?
“是誰都一樣,王陽明身受重傷,卻不肯讓外人知道,說明他也察覺了什么,知道有人要借此生事。那么,我們要做的就很簡單了——他不肯說,我們就替他說?!?
“大肆宣揚(yáng)王陽明遇刺?”北六息皺眉道,“恐怕不妥,無論怎么宣揚(yáng),只要王陽明好好地出現(xiàn),我們的計(jì)策就不攻自破?!?
“哎~北兄放心,我太了解那幫權(quán)貴了,無論王陽明有沒有事,他們都不會放過這個示好的機(jī)會的,畢竟,能去慰問一聲,也足以顯示你是上層人物了?!?
“那就隨申兄的意思吧?!北绷⒅尾蛔。懒寺暻妇吞上滦菹⒘?。
“北兄多保重。”
“對了!”北六息忽然出聲。
“嗯?”申不時踏出門的臉又收了回來。
“那個女子……想逃?!?
“她逃了好多次了。”申不時淡淡地說道,“但她是這里唯一的醫(yī)師,倭寇們很寶貴她,不過……也快失去耐心了吧。”
走出北六息的房間,申不時轉(zhuǎn)身進(jìn)了另一間屋子,屋內(nèi)已被橫掃一空,只留一蒲團(tuán),端坐蒲團(tuán)之上的,正是倭首松浦隆信。
申不時在他旁邊坐下,“不去見見我說的這位幫手嗎?”
松浦隆信沒有回應(yīng),依然閉著端坐,吐納有序,儼然是在修行,申不時也沒有打擾他,學(xué)著他的樣子盤腿而坐,閉眼修行,卻只是越來越困。
好一會,松浦隆信睜開眼睛,“有什么好見的,武功再好,上了戰(zhàn)場,不一定能活過七天,七天之后他還未死,再引薦給我吧?!?
“他不上戰(zhàn)場。”申不時搖頭,“他來,是為了幫我們刺殺權(quán)貴,還有明軍中的高手。”
“明軍之中沒有高手?!?
“很快就會有了,北六息已經(jīng)來了,那位想必也快到了?!?
“是你和我說的劍仙傳人?”
“正是。”
“他不配和我打。”
“北兄此前也是這樣想的,你看他現(xiàn)在不是累累若喪家之犬?”
松浦隆信沉默了,緩緩點(diǎn)頭。
“真的不去看望下北兄嗎?或許你能了解些林尋舟的消息?!?
“沒必要,我的刀會幫助我了解敵人。況且,我們不過是相互利用。他利用你,你利用他;我也利用你,你再利用我;事成則共享榮華富貴,事敗則各做鳥獸散?!?
“通透!”申不時稱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