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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長哀

楊繼盛是在初五接到父親死訊的,當日便告假返鄉,星夜兼程趕往應天。

頭七早就過了,他連二七都沒趕上。

后來他才知道,信早在三天前就到了吏部,但遲遲沒有交到他手里,或許是因為吏部事務繁忙,或許是因為吏部尚書是嚴嵩的門生。

東南經濟放繁榮,賦稅居全國之冠,文化昌盛,崇文重教。應天作為南直隸的府會更是如此,作為曾經的國都,朝廷曾在此廣修文德,即便已遷都百年,應天之民,仍有雍容之態。朝廷在此仿京城之制,設六部之官,視應天為陪都,不得不說有應天底蘊深厚之故。

滿臉倦容的楊繼盛一頭撞進應天府的北門,守城的兵卒捂著鼻子爭相避讓。

他已經好久沒有回來應天了,自高中進士之后他就在京城為官,那時父親還在身邊,家中已無他人,自是無須回來的。后來父親告老,彼時他正作為皇帝親命大臣去核對京官家產,無暇相送。再往后,就是無盡的公事,吵不完的架,罵不完的人,回鄉省親一拖再拖,直到父親去世。每念及此,楊繼盛不由得痛徹心扉。

為了盡早趕回應天,他日夜趕路,已經三天未食,渾渾噩噩的在應天亂竄,試圖找到回家的路。穿過一棟棟廣廈高閣,鉆入一條條小巷陋弄,楊繼盛晃悠悠地站在了家門之外。

這是一間寬大院落,本不該出現這種偏僻之處,與茅房矮屋為伍。

這是楊繼盛家的祖屋,數代以前,這一片都是楊家的祖業,后來家道中落,于是變賣祖產,抵押珍品,最后拼了命才留下了這間祖屋,楊繼盛的整個少年時光都是在這里度過的。

踉蹌蹌地跌進院中,剛進大堂,楊繼盛就看見了漆黑的靈柩,哀嚎一聲:“孩兒不孝!”說完,便兩眼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杷肋^去。

不知過了多久,楊繼盛才緩緩清醒過來,木然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己躺在偏屋的床上。床頭擺有干糧和水,楊繼盛抓起來一番狼吞虎咽,這才感覺自己仍然活著,向外走去。

大堂內,一位年輕人披麻戴孝,跪在靈柩旁守靈,聽見聲音,向后看見楊繼盛,無言地點了點頭,遞了一條孝帶過來,起身讓開。

楊繼盛纏上孝帶,跪在靈柩之前,重重地將頭磕下,泣不成聲。

他很想放肆地大哭一場,但終究沒有,只是低聲啜泣,顫抖不已。

父親是很嚴厲的人,小時候自己自己不愿讀書,父親總是總是厲聲訓斥,而且絕不允許自己哭泣。

長大了些,父親升任了南直隸的尚書,家里卻還是一窮二白,不就如此,父親還變得經常嘆氣,甚至自己見過父親掩面落淚。于是自己鼓起勇氣向父親詢問,一向剛強的父親,第一次露出了無比蒼涼的神情,“我輩書生,不為君哭,不為親哭,只為天下蒼生而哭。可是天下濁濁,天下濁濁……”

此后他一直記得父親的話,也很清楚父親沒有說出口的是什么,是無可奈何。

為官十年,他懲過豪強,也抓過貪官,一路升任至京城,他以為自己已經脫離了父親說的無可奈何。但根本不是這樣。

權奸嚴嵩,把持內閣數十載,門生遍布全國,對下搜刮對上諂媚,所有民脂民膏匯集到嚴嵩之處,嚴嵩又為所有嚴黨提供庇護,軍國大事,必從嚴黨選人出任,百姓生計,必先考慮當地嚴黨的利益。最后庸人無才,損兵失地,百姓哀嚎,嚴黨笑顏。

在京十年,每一天他都無可奈何。

一聲嘆息。

楊繼盛直起身體,沙啞地問道,“請問閣下是?”

“在下李讓?!蹦贻p人同樣沙啞著聲音,“在南直兵部任職,蒙楊老大人關照,在此暫住。”

“原來是李兄?!睏罾^盛行了一禮,他的雙眼通紅如血,但竭力控制著情緒,“在下楊繼盛,請問李兄,家父……究竟是如何過世的?”

李讓低下頭,幾近哽咽,“在下不久前因公出訪揚州,回來時就在城門出聽說了楊老大人的噩耗,回到家里,到處都是衙役,已為老大人換上了壽衣,準備入棺了。”

楊繼盛哈著氣,拼命忍著眼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讓抬起頭來,淚如雨下,“衙門說是歹人入室劫財,殺了老大人,攜財逃竄?!?

“荒謬……”楊繼盛喃喃道,“荒謬……”他突然站起來,仰天咆哮,“為什么!為什么!我爹為官清廉,愛民如子,為什么?。?!”

楊繼盛用頭一下一下地撞著柱子,血順著柱子不斷地流下,他卻還沒有停下的意思,“老天??!你瞎了眼嗎?。?!”

“楊兄!”李讓拼命將楊繼盛拉開,隨手扯了一塊麻布敷住他的傷口,血立刻就染紅了麻布,李讓只得再扯一塊,一連換了五塊麻布才止住楊繼盛額頭上的血。

“楊兄,節哀啊?!崩钭屪约阂财怀陕?。

楊繼盛以手捂面,痛苦地蜷縮在地上,不住地啜泣。

見此情景,李讓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悲憤,一同痛哭起來。

過了許久,兩人的情緒才逐漸穩定下來。

“楊兄?!崩钭尣亮艘话蜒蹨I,“無論如何,還是先換上喪服吧,丁憂要緊?!?

楊繼盛木然地搖搖頭。

“楊兄?”

“我不丁憂?!?

“什么?”李讓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把跳了起來。

“我不丁憂,”楊繼盛已經恢復了冷靜,他再次重復道。

“你在開什么玩笑?”李讓覺得他是悲傷到瘋魔了,“天地倫常,你怎么能不遵守!老大人泉下有知,會作何感想?”

“父親也會同意的?!睏罾^盛堅定地說道。一場痛哭,仿佛是哭盡了他數十年來所有的悲傷,他又變回了那個鐵肩擔義,剛正不阿的楊大人。

“李兄,想必你也清楚,嚴嵩父子把持內閣,上貪下污,排斥異己,正直官員不是被誣陷下獄就是流放邊陲,朝廷烏煙瘴氣,人主不察?!睏罾^盛義憤填膺地說道,“我出京城時,聽到風聲,嚴黨正準備重啟改稻為桑之策?!?

李讓頓時變色,“是嘉靖三年內閣提出的改稻為桑?”

“正是!滿朝文武,敢于出聲的,除了在下就只剩下大理寺左寺王世貞了,我丁憂三年,只剩王大人一人敢于抗衡,嚴黨必然橫行無阻,一定會再次推行改稻為桑?!?

李讓震驚不已,“既然如此,你趕快回京吧,這里交給我!”

“李兄!”楊繼盛認真地行了一大禮,李讓連忙將他扶起,“楊兄不必多禮,在此丁憂是小孝,抗衡嚴黨才是大孝?!?

“好!”楊繼盛跪對著靈柩再拜了一拜,起身就走,再無多言。

千里返鄉,是孝。

毅然回京,也是孝。

李讓輕聲感嘆道:“老大人,你后繼有人啊?!?

顧少言從角落里走出來,對著靈柩行了一禮。

“你?”李讓愣住了。

“楊廉是朝廷元老,我奉朝廷之命來拿此案的卷宗,順便慰問。”顧少言淡淡地說道。

“那你來晚了,楊大人剛走。”

“我早就來了,看你們哭得那個樣子就沒進來?!?

李讓抿了抿嘴。

“他哭我能理解,但你為什么哭?”

“老大人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官,我為他哭,怎么了?”

“隨便你?!鳖櫳傺月柭柤?,“你們說的改稻為桑是什么?”

“嘉靖三年的改稻為桑命浙江農民棄稻種桑,以充江南絲綢之需,朝廷再發以撫金,本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但嚴黨之人不僅私吞撫金,扣押撫糧,為了盡早出絲,甚至做出毀堤淹田之事,浙江百姓無地無糧,餓殍遍野,嚴黨視而不見,直到近百官員血衣上書才驚動了陛下,廢止了改稻為桑。”

“嗯…事實上首輔看起來慈眉善目的?!?

“奸臣的臉上會自己寫著這兩個字嗎?”李讓冷冷地說道。

顧少言點點頭,環顧了四周,“怎么這么寒酸?吊唁的人送的東西呢?”

“大人為官清廉剛正,得罪權貴無數,沒有人前來搗亂就已經是萬幸了?!?

“好吧,看來這里也沒我什么事,我就回京復命了?!?

“你能不能先別走?”李讓猶豫著問道。

“為什么?”

“大人死得蹊蹺?!崩钭尠櫰鹈碱^,“我回來后衙門很快就結案了,說是兇手畏罪自殺,我要去看尸體,他們不讓,要看卷宗,他們也不給。我自知有怪,但人微言輕,無可奈何。”

“這些話你為什么不和他兒子說?”

“之前不說,是因為不敢,后來不說,是因為沒必要。”

顧少言想了一下,“我為什么要幫你?”

“陛下想要與林尋舟修好?!?

“怎么?你要幫我美言幾句嗎?”顧少言譏諷道。

“我見過林尋舟了,他說你來找過他,他沒同意?!?

顧少言沒有說話。

何止是沒有同意。

“我和林尋舟曾一起來過應天。”李讓接著說道,“他對老大人極為敬佩,如果你能查明真相,他一定會對你改觀的。”

顧少言緩緩挑眉,沒有立刻回答。

揚州城內,北六息與北蒙正在小巷中快步穿梭。

“師兄,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要見申不時?”

“王陽明昨天試探我了。”北六息陰沉著臉,“他果然不是個書呆子!”

“什么?”北蒙吃了一驚。

“你都聯系好了嗎?”

“昨晚就聯系好了,申不時這時候應該到了?!?

“好。”

推門而入,申不時正坐在清風閣內,但同樣臉色不善。

北六息示意北蒙在外把風,自己進去,反手關上了門。剛坐下,還沒開口,申不時先說道,“壞事啊,北兄?!?

“怎么了?”

申不時沏了一杯茶遞給北六息,“東南倭患日益嚴重,已經驚動京城了?!?

“哦?這與我們有什么關系嗎?”

“有,朝廷對東南備倭軍已經失望透頂,新派了一位叫胡宗憲的御史巡按浙江,據我的消息,此人明面上只是個文官御史,實際上卻帶著陛下虎符,率著五千精兵而來,甚至有權在浙江招募新兵防備倭寇?!?

北六息用茶蓋輕輕刮了刮茶面,“莫非…寧王膽怯了?”

申不時嘆了口氣,“正是,朝廷突發大軍,寧王心虛了。”

北六息面無表情,“那我們的合作?”

“我已經盡力勸誡寧王了,奈何寧王心意已決,不過好在我問出了我們另一位盟友的身份,與北兄告別后我即去應天拜訪。”

北六息輕叩桌面,“那北某就在此預祝申兄大計得成了,但在下卻已經等不了了,近日就會動手,萬一不慎暴露了申兄,還望勿怪。”

“什么?!”

北六息卻不等申不時回應便拂袖而去,留下申不時一人苦笑。

“師兄?”北蒙見他這就出來,吃了一驚。

“你馬上去安排馬車,我們明晚動手,一旦得手立刻南下避難。”

“這……太倉促了吧?”

“合作已經告破,但無論他們造不造反,王陽明都必須死?!北绷汉莺莸卣f道,“你再去準備一套夜行服,明晚由我來動手?!?

北蒙見狀,只得點頭同意。

顧少言寫了一封長信,讓屬下帶回京城向陛下說明情況,自己留了下來。

李讓依然跪在靈前,“你有何打算?”

顧少言沉吟了一下,“如你所說,真的有蹊蹺的話,我們首先應該開棺驗尸?!?

李讓下意識地皺起眉頭,“老大人的遺體我看過,確實是中刀身亡?!?

“那么你懷疑的是殺人動機?”

“是,老大人清廉公正,從不收受賄賂,每月俸祿僅留糊口之資,其余皆救濟貧民,家無余財,這在應天是路人皆知的事情,我想不到會有誰來此劫財?!?

“會不會是外來的竄賊?”顧少言問道,緊接著他就自己否定了這個可能,“不對,這實在太巧了,衙門沒有告訴你兇手是誰嗎?”

“沒有,他們什么都沒說,只讓我看了老大人的遺體,幾天之后就告訴我兇手自盡,此案了結?!?

“確實古怪,恐怕還是得看一眼卷宗?!?

“你不能用錦衣衛的身份直接調閱嗎?”

“不能,應天府已經結案了,就不便動用錦衣衛的身份,在應天期間最好便衣行事。”

“負責此案的是應天府衙門,卷宗應該也在那里。”

顧少言點點頭,“我會伺機潛入?!?

“你不趁現在入夜前去?”李讓責問道。

“不行,而且你也不能在繼續守靈了。”

“怎么可能?!”李讓斷然拒絕,“這才剛過二七?!?

“我知道。”顧少言解釋道,“如果此案有蹊蹺,那么奸人必定會嚴加看管卷宗,同時也會密切注意你的動向,只要你繼續守靈,他們就不敢掉以輕心?!?

李讓有些不知所措,“那……那你的意思是……”

“明日下葬,然后你照常去衙門辦公,等他們放松警惕,再作打算?!鳖櫳傺远⒅?,眼神堅定不容拒絕。

沉默良久,李讓才無聲地點了點頭。

“好,那我就住在這里了。”顧少言就要往外走。

“東廂第二間是我住的?!崩钭尰仡^說道,“你就睡那里吧,別動其他房間了?!?

“那你呢?”

“我再為老大人最后守一晚靈?!?

顧少言聳聳肩,無所謂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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