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林城終于從冬眠狀態中蘇醒過來，街道上不再那么光禿禿的，春天就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肆意的把綠色顏料潑灑在林城的大街小巷里。
已經開學幾個周了，何莉以為我們已經從散漫的狀態里蘇醒過來，就把競賽開課儀式定在這周末……早上七點，太陽透過窗臺上的綠植，映照在我的臉上，努力的打了幾個滾兒之后，還是不想起床…………
她不應該用一般人的標準來猜測我，因為我的反射弧是出了名的長……
我一點都沒有從散漫的狀態里恢復過來…………反而想繼續享受下去。
林萱一直沒有給我正面回復，上周五放假的時候，我強迫她必須給我個答案，到底要不要參加地理競賽……
過一會兒就要去城北孤兒院找她，到時候就不管她的小心思，強行拖走就完了。
“……我也不想老這么待著，那行情不景氣你能怪我？”
我正準備再翻個身繼續睡覺的時候，客廳傳來我爸和我媽爭吵的聲音，也不能說是爭吵，我爸是單方面被虐……
“你還有理了？你一天天弄你那個破雜貨鋪，有點正事兒沒……”
很多事情真的是存在因果的，此起彼伏，此消彼長，上小學的時候，總是我爸占據吵架的主動權，后來他的生意慢慢虧損之后，每次就變成了我媽主動吵架。
他們倆就像是吵鬧的孩子一樣，每天都在重復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歸根結底還是我爸年紀大了，沒了斗志，我媽想重新喚醒他的自信心，但是倆人都扭著不好好說話。
我慢慢從床上爬起來，像是貓咪那樣踮著腳，偷偷扒在臥室的門縫里往客廳看。
“砰！”
我家的門是朝外開的，剛剛墊腳的時候沒注意門口的柜子，被絆的撲在地毯上，臥室的門徹底被我撞開，然后我爸我媽就呆滯的看著穿著小短褲趴在地上的我。
好羞澀……
強忍著尷尬爬起來，跟他們打招呼，“嘿嘿……爸媽，早上好啊……”
我媽還在氣頭上，抬眼一個眼神甩過來，“好好的周末，整天就知道睡覺，也不看看幾點了？”
我生怕在這個時候惹她生氣，就學著我爸低著頭，像是鴕鳥一樣躲避戰火。
她又嘮叨了我一會兒，才推了推我的肩膀，“也不看看天氣，不怕凍感冒了？快去把衣服穿上，出來洗臉刷牙，準備吃飯……”
然后轉身一邊系圍裙一邊嘀咕著什么，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看到我爸還呆在那兒，又忍不住吼道：“愣什么？你也去！”
“哎……這……這就去……”
然后我們父子倆對視了一眼，夾著尾巴去做她吩咐的事了。
我媽真的像是小孩兒一樣，明明是關心的話，非得用嘮叨的語氣說出口，很多明明很讓你感動的瞬間，都被她無情抹殺。
穿好衣服出來的時候，我媽還在廚房炒菜，我爸悠閑地靠在沙發上，把腿架在茶幾上哼歌。
“藍臉的道爾頓盜御馬……”
我上前裝模作樣的拍了拍沙發上的灰，然后學著他的樣子，悠閑地躺在沙發上發呆。
還沒躺一會兒，我爸就一巴掌拍在我頭上，“嘿……你個小兔崽子，不去幫你媽干活，跑這兒來干嘛？還有，家里的沙發墊子扎人啊，每次坐就坐，你拍個什么玩意兒？”
我媽一走，我爸就恢復原型了，吊兒郎當，沒點正形，我繃緊身體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躺著，“嘿嘿，我媽那我也幫不上忙，去了的沒用，還不如在這兒待著呢。”
“唉……”我爸莫名其妙的嘆了口氣，“咱們倆是你媽最大的心病，老的老的沒出息，小的小的懶得不行…………”
我爸真的變了不少，難怪人們都說時間能改變很多很多東西，年輕的時候，我爸的脾氣特別暴躁，我真的不敢相信這種話會從他的嘴里說出口。
他不管我的驚訝，只是自顧自的說：“你以后可不能學我，你懶這個毛病還能容忍，千萬記得不能心大，眼界可以放寬，但心絕對不能好高騖遠！”
我驚訝的長大嘴巴看著他，在我的印象里，我爸一直都是城北買冰棍的大爺那種類型，沒想到他也會突然講這些孔夫子的大道理？
“我跟你媽怎么認識的你知道不？”他把頭枕在胳膊上，扭過來看我。
“了解一些吧，你們是在醫院認識的。”
“對！”他又伸手摸摸我的腦袋，“還算有點良心！”
“當年你爺爺是個知青，剛從西北回來，我家那會兒是林城出了名的釘子戶……嘿嘿，其實釘子戶很好當的，在你窮的連飯都吃不起的時候，什么臉面都不在乎了……”
我爸的聲音慢慢深沉起來，恍惚間，我好像透過他漸漸變白的鬢角里看到了那個艱苦歲月。
“那年你媽剛從醫大畢業，還是中心醫院的實習醫生，我在街上跟人打架把骨頭打壞了，街道上的人就把我送到醫院里…………那時候我的名聲已經臭了，人人都知道我是個無賴，所以當時我就被扔在醫院的走廊里等死……”
他轉頭對我露出一個很男人的笑容，“嘿，你小子，在學校有沒有談對象啊？你可別騙我，不然讓你媽知道你就完蛋了。”
我很不適應他突然的氣質切換，結結巴巴的說：“沒……沒有，學……學習那么忙，哪有時間想這些……”
“沒有就好。”他沒在驗證話里的真實性，而是坐直身子看著廚房里我媽忙碌的背影，久久無言。
不知安靜了多久，寂靜的屋子里才又響起他的聲音：“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媽了……你啊，以后可千萬不能學我，去騙人家年輕姑娘……”
“當年我被丟在走廊里，頭上的血都已經結痂了，眼睛也沉重的睜不開……那一瞬間，我是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后來我扛不住困意，暈了過去，再次醒來以后，就看到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認真的盯著我……”
他朝我露出笑臉，“嘿嘿，那個女醫生就是你媽了……”
他忽略我漸漸亮起來的眼神，繼續說：“我承認那段時間確實是被感動了，從小都沒吃過幾頓飽飯的我，真的沒辦法相信，這世上還有這么好騙的姑娘…………可是暫時的雨水沒辦法滋潤干涸已久的湖底，后來我跟你媽的感情越來越好，我也重新對生活抱起希望，想要努力改變自己，給她一個好的生活……但是日子卻被我越過越糟…………”
我爸揉了揉自己稀少的頭發，聲音又重新壓抑起來，“我那幾年一直想不通，為什么你媽那么好的家庭，那么光明的前途，為什么會死心塌地的跟了我…………”
他難得慈愛的看著我，“那幾年對你們娘兒倆虧待了不少，你沒有怪我吧。”
我也坐直身子，看著眼前漸漸老去的男人，鼻子突然酸了起來，原來不知不覺間，爸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么久了啊，雖然他們還具有年輕時的性格，但軀體的衰老卻怎么也掩蓋不了。
我低下頭裝作系鞋帶，藏住眼里漸漸彌漫起來的霧氣，聲音甕甕的說：“怪你干嘛，那幾年又沒有把我餓著。”
我爸正想再說什么的時候，我媽拿著鏟子從廚房探出身，“你們倆是不是傻了？不吃飯了啊？”
我跟我爸對視了一眼，然后一起朝她大聲叫道：“吃！這就來了！”
我媽奇怪的看著我們，不知道我們倆笑什么，看了一會兒，我們倆還是保持著笑臉，她無奈的揮了揮鏟子，回到廚房盛飯，“爺倆真是蠢到一起的……哎呦，我這個日子過得呦……”
飯桌上，我爸嘿嘿笑著從冰箱里取出三罐啤酒，給我們每人面前都放一瓶，然后搓著手看著我媽傻笑。
“你看我干嘛？想喝你就喝，別一天在孩子面前賣乖，搞得好像我把你虐待了一樣……”
“嘿嘿……嘿嘿……”我爸還是傻笑，然后開了一罐啤酒就往我媽嘴里灌。
“……你瘋了？醫院有制度，不能喝酒！”我媽沒他力氣大，只能拍在他的手臂掙扎。
“嘿嘿，今天你不上班，又不是你值班，喝點怕什么……”
最后我媽還是沒拗過他，象征性的喝了一口。
早上的菜不算豐盛，只是幾樣家常菜，但是我爸卻像是餓了很久一樣，埋著頭往嘴里扒拉飯。
等到早飯快吃完的時候，我爸突然抓住了我媽的胳膊，“方萍啊……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你說我怎么這么沒用啊……”
他的聲音慢慢哽咽起來，話語里彌漫著濃濃的霧氣，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認識這樣的爸爸。
我媽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喝醉了，去睡吧，孩子還在這兒呢，別瞎說了……”
“我沒喝醉，我就是難受…………”
我媽突然抬頭看著我，“林恩，我不是記得你昨天說今天要去找陳安嘛，還不快去？”
“我沒說啊？…………”她的眼神越來越兇狠，我只能恍然大悟的點頭，“哦，對，差點忘了，確實要去……嗯，去二中……”
我可能真是買手機送的……
起身手忙腳亂的往門口跑，臨出門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回頭看著像是小孩兒一樣趴在桌子上的我爸。
“爸！”
他沒抬頭，倒是我媽抬起頭看我，“有事兒說，沒事兒就滾……”
“…………就是，你要是實在想改行的話，不如就開一家蛋糕店吧！”
說完以后也沒管我媽詫異的表情，飛快的轉身關門，砰砰的往樓下跑去。
既然日子這么無趣，那不如全給它抹上奶油，充滿奶油的世界，應該會好受點吧。
我是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