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細雪落下，浮云遮蔽，金烏半沉，人世間一片灰黃。

“人世惶惶，蒼蒼茫茫，憑何時日，遠故舊鄉...”

車夫走出馬車，坐在車轅上，任憑細雪染白他有些發灰的長發，從身后已經被洗的泛白的黃布里輕柔的捧出一把二胡，沙啞的嗓門里吐出模糊不清的歌調。

頭微微上仰，渾濁的眼珠有些出神，有些干枯的手腕稍稍外伸，枯黃的胡弦悠悠顫起。

悠長的胡琴聲融入了皎皎白雪，隨著雪落，浸透了靈魂。

絲絲縷縷，欲斷又連，又如輕云不定。

哀思方起，胡笳急轉。

車夫手臂直挺，二胡一根琴桿挺立蒼穹，兩條胡弦斷隔天地。

一把小小的二胡，仿若一柄隔天斷地的鐵槍，分割開繁華人世與遠古的戰場。

琴音貫起，如大漠孤直，似血染人間，喚起千萬里金戈鐵馬，染紫了北地蒼莽河山。

“天地惘惘，血肉鏘鏘，故人兩忘，魂埋沙場...”

雪屑悠悠落下，車內清茶煮酒，風中胡笳悠揚，蒼涼而嘶啞的聲音在雪地上傳遞，變小，消亡。

“仇已入血，恨意藏髓，血濺他鄉，萬死無悔...”

突然胡琴聲戛然而止，蒼涼而激昂的曲調也悄然停息。

遠處有紛雜的腳步聲傳來，在寂靜的曠野里卷起些許喧囂。

車夫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二胡，緩緩走下車轅，輕輕拍了一下兩匹駿馬的頭，然后又靠回了車轅。

兩匹健壯俊美的馬兒從跪坐直直立了起來，甩走了美鬢上的雪屑，抖走了蹄上的冰雪。

只見一條浩浩蕩蕩的黑影從紛亂的玉屑中淌來。

車里三人揭開厚重的簾幕，走下了馬車，于風雪中站定。

君子之交淡如水，雖將離別，卻也說不出多少話語。

江子岳作揖，道：“此去北上，再難相見，珍重！”

“珍重！”

數十輕騎從黑影中踏雪乘風而來，冰冷的雪水從漆黑的鐵甲上滑落。

“愚---”

馬蹄下踏起了綿綿的落雪，聲息馬停，一匹無人的披甲黑馬從馬群里走出，此時江子岳已經換上了一身漆黑的鐵甲，背上背起一根青黑長矛，輕撫馬背，腳在地上一蹬，穩穩坐上了去。

“白前輩，蘇兄，再會！”

“再會！”

來者四十二騎，宛若鐵塑，堅如磐石，風雪之間，依然鐵甲寒衣，背負長矛。

四十三騎略微躬下腰來，其中領頭一人稍一揮手，沒有馬鳴，沒有金石摩擦之音，馬兒緩緩扭過身軀慢慢走去，然后開始緩緩加速。

一群漆黑的背影淡淡消失，最終消失在迷蒙的雪色之中。

“該走了?！北虩o憂嘆了口氣。

白玉蟬道：“江世子倒是個有意思的人?！?

碧無憂道：“趙玉伯有個好義子?！?

白玉蟬道：“是，趙玉伯有個好兒子。”

江子岳離去不久，車夫已經換了人，老車夫卻徑直坐進了馬車。

交談間，兩人已坐回了馬車中，此時馬車周圍已經圍繞起一只龐大的車隊，數百輛馬車安安靜靜的排開，擁護著其中一個十幾輛高大的，可以裝載數百人的貨車。

車隊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卻又秩序井然，絲毫不亂。

“咔嚓，喀嚓?！?

滾滾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也碾碎了天地間的寂寞。

老車夫的聲音有些沙?。骸笆瓴灰姡氩坏胶s刀依然寶刀銳利，真是可賀可喜啊?！?

碧無憂細細打量了一下這位蒼老的車夫。

顴骨高聳，面如淡金，眼里流露出濃濃的渾濁感，干如枯枝的皮膚皺起一片片鯊魚紋。

白玉蟬道：“在下入關才不過一月，就能見到霸王槍張總兵這樣的人物，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聽聞此言，碧無憂的瞳孔有些微不可見的收縮，面色帶著十分恭敬，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今日見得張大人一面，也是晚輩的眼福。”

霸王槍張環，原名叫張玉環，只是自覺名字不夠男子氣魄，就把‘玉’字從中去掉。

這人也著實是個又男子氣概的男人。

二十年前張環北上戍邊，槍下不止沾染了幾千北夷的亡魂。

北夷將領，蠻人高手不知折了多少在他手里，一身橫煉貫絕古今，一柄霸王槍破陣無雙，在中原同輩人的武功當屬前三之列。

張環笑了笑，露出了嘴里略有豁口的牙齒，道：“刀魔果然名不虛傳，過目不忘，咱們只是十年前見過一面，想不到白先生還記得我這廢物。”

白玉蟬道：“只是張總兵怎么淪落到當今這個地步。”

張環面色有些黯然，道：“八年前突然息兵，多有波折，只是朝廷...唉......”

一聲長嘆，嘆出了不知多少心酸。

白玉蟬呡了一口茶，瞳孔里泛起了淡淡的墨紅，聲音雖柔，卻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意志，道：“恨我無力從軍，屠滅北夷！”

張環道：“贏帝上位后，雖然嚴查政事，國泰民甘，江湖也被肅清的干干凈凈，只是唯獨突然放棄北伐這一點...”

碧無憂道：“唯獨這點不得民心！北禍延續數千年，眼看有斬盡殺絕之機，卻給那群牲畜不如的家伙們喘息的機會！”

張環臉上帶著好似刀劍雕琢出的悲涼，道：“我或許己經再也沒有親眼看到屠滅北夷的那天的機會了...”

碧無憂道：“未必，或許當年另有他故。”

張環哂笑道：“嘿...嘿！有他故...蘇小兄弟，能和白先生一輛車，想必也不是一般人，不是一般人喝的酒就一定不是一般酒...”

碧無憂道：“前輩眼力果然不錯，我果真不是一般人，我的酒果然也是天下無雙的好酒！”

“喝酒！”碧無憂朝桌上的玉碗斟滿了酒，推放到張環的面前。

“喝酒！”張環沙啞的聲音里埋藏著一股可怕的憎恨，神厭鬼泣！

紅日高升，流淌而下的卻是血色，燒云半掩，染盡蒼穹的盡是赤紅，白雪飄寒，凍不住的只是赤血殺心。

車輪滾滾，鐵鏈啷當，一條龐大的車隊從南自北橫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