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遐方把崔胄他們趕出去之后又回了房間。

葉蕭蕭紅著眼睛還在床角蜷縮著。她緊緊地握著身上的棉被，由于太用力，她的指尖都有些發(fā)白。

李遐方彎腰把倒在地上的畫屏扶起來，自己則退到屏風的后面。

“今夜不過才過了一半。這房間的門壞掉了，晚上會冷。你換上件衣服，我另外給你安排了間房。”

葉蕭蕭聞言只是冷笑。

之前那掌柜還說客房已經(jīng)滿了，原來全都不過是他事先算計好的罷了。目的就是消弭她的疑心。

葉蕭蕭穿好衣服，又把自己的小包裹整理了一下。

葉蕭蕭出來的時候李遐方正靠在房間柱邊沉思，聽見葉蕭蕭的腳步聲才回過神來。

“我?guī)闳バ碌姆块g……”說著伸手就要替葉蕭蕭拿她的小包裹。

“你松手！別碰我的東西！”葉蕭蕭突然朝李遐方大吼一聲。

李遐方愣了下，轉過頭看了葉蕭蕭一眼，松開手沒有說話。

與葉蕭蕭接觸了這么久，葉蕭蕭在他面前一向溫馴，即便是他故意激她惹她，她也從沒有如此發(fā)作過。

葉蕭蕭自覺失態(tài)，深呼一口氣，將自己一瞬間準備的無數(shù)句罵他的話都咽了下去。

“李公子告辭，后會有期。”

正說著葉蕭蕭幾大步就已經(jīng)出了房門。

“如今正是深夜，你現(xiàn)在就要走么？”李遐方急忙追了出去。

李遐方伸手想攔住葉蕭蕭，但是怕她惱，也不敢再碰她。葉蕭蕭步子極快，很快就下樓出了客棧。

李遐方著了急，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明日再走吧，今日太晚了。附近十里都沒有別的客棧，很不安全。”

葉蕭蕭哪里肯依，很用力的掰他的手指，可是李遐方卻堅持不松，葉蕭蕭也奈他不何。

李遐方又道：“我知道今日是我輕薄了你，你心里不高興。可是如今還未到丑時，離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這時節(jié)這地界土匪流寇極多，你一個小姑娘家，怎知前方就沒有龍?zhí)痘⒀兀俊?

“前方有虎穴又怎么樣？你這里就不是狼窟了么？”

“我……”李遐方竟然無辭可對。

“我知道你要我陪你出來這一趟是要干什么。你和那位李三爺都是皇子，你們來幽州無非就是想結交唐家，唐小姐被你們的對手惦記上了要刺殺。敵人在暗你在明，所以你們干脆出門設下埋伏故意讓他們殺。唐小姐金尊玉貴肯定不能親自過來當靶子，所以我就被你叫過來給他們當誘餌！”

正說著，葉蕭蕭又紅了眼睛：

“是，我就是一個小乞丐，對你們來說就不過是螻蟻草芥，賤命一條。所以當貴人們有難的時候，我就可以被推到前面替去她死。可是憑什么？你不過出了二百兩銀子，卻想買我一條命？”

李遐方搖搖頭，仍然不松手：“我沒有！我不可能會讓你死的。”

崔胄等人聽到動靜也紛紛過來。

崔胄來的時候手中舉著一個小托盤。他見氣氛不對，急忙過來勸解：

“葉姑娘，六爺早已叫晚生把剩下的二百兩銀子準備好，就打算等事成之后馬上把銀子給您。現(xiàn)在天色這么晚，這鬧騰半夜您想必也累了，晚生這邊有其他房間的鑰匙，您好歹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晚生便派人送您離開。”

葉蕭蕭看著周圍圍著如此多的人，便知今晚無論如何也走不了了，她忍著怒氣咬著牙也不再言語。

李遐方見葉蕭蕭不再掙扎，態(tài)度似有松動之意，也放開了鉗制著葉蕭蕭的手。

葉蕭蕭走到崔胄面前接過盤子里的銀子和鑰匙。

李遐方給葉蕭蕭錢的時候一般都是給銀票。崔胄則更為妥帖，他怕銀票不好兌換，官銀又太惹眼。盤子里面全都是他特地準備的小錠元寶，十兩一錠，盤中整整齊齊擺滿了二十錠。

葉蕭蕭將鑰匙收到袖中，又捧著盤子到李遐方面前。她將托盤狠狠往地上一摜，托盤中的銀兩許多都砸到了李遐方的腳上。

每錠銀子都有半斤多重，梆梆砸下來，李遐方疼的皺了皺眉，可是竟也沒有吭聲。【1】

葉蕭蕭看到李遐方的表情突然有些暢快，冷哼一聲扭頭走進了客棧。

第二日一大早葉蕭蕭就離開了客棧，那只銀杏葉翠玉簪卻被丟到了客棧的桌子上沒有拿走。

事后葉蕭蕭突然后悔把那簪子還回去，倘若隨便當了估計也能有一百多兩。還有她盛怒之下用來砸李遐方的那二百兩銀子……

都怪自己太莽撞！

這些錢都夠買三萬多斤大米了。【2】

最可怕的是說要去青州那邊去買番薯，可是還沒有到竟然就回來了。

回到菩提廟之后已是傍晚，葉蕭蕭一臉倦容回到房間倒頭就睡，醒來之后已是次日早晨。

邊境仗還在打，城里除了云州難民之外又添了許多州的難民。他們聽說菩提廟這邊有施粥也都蜂擁而至。棠棣也沒有理由攆他們走，就只好聽之任之。

這兩日功夫已經(jīng)放出去幾千斤的糧食，棠棣拿著剩余的二百多兩銀子心里有些發(fā)怵。

這么多人，就這些銀子，還能撐幾天？

蕭蕭出去這一趟似乎不太順利，不僅沒有帶回來那傳說中的番薯，她的狀態(tài)似乎也很糟糕。

棠棣知道葉蕭蕭心善，便猜想她是因為沒有找到番薯心里不高興，也就沒敢去打擾她。

眼看菩提廟這邊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棠棣又想了個辦法。

棠棣在廟門口貼了告示，說此處一日施粥兩次，每次一千碗，發(fā)完即止。可是這個辦法雖然能夠控制每日消耗的糧食數(shù)量，卻極易引起難民之間的紛爭。雖然棠棣施粥的時候幾次強調領粥需要排隊，可是爭執(zhí)打架或者是強別人的粥的事情也是一直沒有斷過。

事情發(fā)生轉機還是在兩日之后。

那日下午，崔胄突然帶著許多載滿貨物的馬車來到菩提廟，說是六爺送來的十萬斤番薯。

“十萬斤？這么多？”

葉蕭蕭聽到消息之后十分激動。本來還端著不想見他們，此時卻高興得一下子竄了出去。

崔胄本來還擔心討不到好臉色，見到葉蕭蕭滿臉帶笑的模樣也松了一口氣。

糧食問題解決了棠棣也十分高興。他叫來幾十個災民幫忙卸貨，葉蕭蕭也湊在一邊看。

有個麻袋口沒有封緊，抬的時候掉出來許多番薯，幾個災民圍起來往麻袋里面撿，葉蕭蕭好奇，擠進去拿了一塊兒出來。

葉蕭蕭是第一次見這種東西，十分的興奮：“崔先生，這東西怎么吃么？是像麥子一樣磨成粉吃，還是像大米一樣去了殼煮著吃？或者是像果子一樣洗洗生吃？”

葉蕭蕭手中拿的那塊番薯個頭很大，她一只手幾乎拿不住。

崔胄笑著從葉蕭蕭手里接過番薯：

“這番薯雖說是不可以生吃，但是吃起來還是比小麥和大米都方便許多的。你隨便放水里煮一煮或者是烤一烤都能吃。如果是一整個下鍋煮，那去不去皮都可以，煮熟之后輕輕一撥，皮就掉了。如果烤的話就更容易，就像你們烤叫花雞那樣。等熟了撥開皮就可以吃。如果你實在想磨成粉也不是不可以，磨好之后它也可以煮粥、烙餅、揉成丸子、或者煮成粉條。那種粉條就面條一樣，不過它是半透明的，也很好吃，你回頭可以試試。”

“這么厲害？那我要每個吃法都要試試！”

葉蕭蕭中午特地將崔胄留下，讓他親自下廚指導番薯的各種做法。

崔胄一節(jié)文人，難得竟是個好廚子。帶著菩提廟里的幾個小丫頭在廚房里忙活半晌，單用番薯這一種原料竟然做了一桌子不同的吃食。

葉蕭蕭早早就拿著筷子坐在桌子前面等著試菜，半晌崔胄才端著盤子姍姍而來。

番薯粥、番薯餅、番薯丸子、番薯粉條，葉蕭蕭一種種的試，味道十分滿意。

“崔先生啊，這番薯到底是怎么種出來的？幽州這邊能不能種？我聽六公子說這東西一畝地能產(chǎn)五六千斤，要是我們這兒也能種上這種糧食，以后窮人們就再也不怕會餓肚子了。”

崔胄端了一碗番薯粉條在吃，似乎是很滿意自己的廚藝，他吃的頗津津有味。好半晌才抬起頭回答葉蕭蕭的話。

崔胄沒有正面回答葉蕭蕭的話，倒是問了她一個問題：

“你覺得咱們生活著的這個世界究竟是個什么形狀的？”

葉蕭蕭搖搖頭，倒是棠棣若有所思，說道：“書上說宇宙天圓地方，不過誰也沒有跳脫到宇宙之外看過。”

崔胄微微一笑，又道：

“在我朝的西邊有許多許多的國家，他們認為咱們生活的世界是個圓球。他們認為倘若你從一處出發(fā)，如果一直朝著同一個方向走下去，你最終會回到起點。”

葉蕭蕭突然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如果世界是個圓球的話，那在球頂上住的人端端正正地站著，住在一側的人歪歪扭扭地站著，最底下住著的人豈不是要倒掛著生活？”

“哈哈哈！”

崔胄聞言忍不住大笑。

“葉姑娘，不知貴府有沒有磁石？”

葉蕭蕭叫了叫旁邊正啃番薯的小木頭：“木頭，把咱們家的那塊磁石拿過來。”

小木頭愣了一下，推了推一邊的阿嚴：“你上回驗鐵器的時候不是把磁石拿走了？扔哪兒了？”

阿嚴擱下手中的丸子跑去拿磁石，很快便拿了過來遞給崔胄。

那塊磁石有手掌大小，四四方方的，上面吸著一層鐵屑。

崔胄從袖中拿出一張白紙，將磁石上所吸的鐵屑全都搓到了紙上。

崔胄將那張紙?zhí)穑謱⒋攀瘮R在紙下挪動了下。磁石隔著白紙吸著那些鐵屑，鐵屑也被吸得左右移動。他又舉著那白紙和磁石側著放、倒著放，轉了整整一圈，可鐵屑一直都緊緊貼在白紙上。

葉蕭蕭若有所思：“你是說我們所待的世界很有可能就是一塊磁石，我們就像那些鐵屑被吸在周圍，所以在圓球的任何一個位置居住的人都可以腳踏著地面活著。但是，真的有人沿著一個方向回到起點了么？”

崔胄道：“當然有！一百多年前就已經(jīng)有歐洲小國派遣船隊出海，他們憑借著這磁石做成的羅盤，一直朝著一個方向航行。第一個完成全球航行的船隊是一個叫做費迪南德【3】的人帶領的船隊，船隊在海上航行了三年才轉回起點，六十多個船員最后只剩下十幾個，就連那位費迪南德都病死在路上。在費迪南德出海之前還有一位叫克里斯托弗【4】的人也曾出海，他沒有環(huán)球一周，不過他卻發(fā)現(xiàn)了一塊之前史籍從未記載過的新陸地，這番薯，包括之前你們吃過的玉米全都是從那塊新陸地上運出來的。”

崔胄所言全都是葉蕭蕭聞所未聞的事情，葉蕭蕭有些吃驚，瞪大了眼睛在聽。

注：

【1】古時1斤是16兩。

【2】本文計量方式基本依照明朝。明洪武30年黃金一兩折合大米20石，白銀一兩折合大米4石。1石是30斤。故文中三百兩銀子折合大米三萬六千斤。

【3】費迪南德：即歷史中的費迪南德·麥哲倫。去世于1521年，即明正德十六年。

【4】克里斯托弗：即歷史上的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去世于1506年，即明正德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