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終于到了，他早早的就床了，恨只恨自己在軍中也不曾在衣物上花過什么心思，衣裳來來去去就是這么幾套。鐘羽挑挑撿撿，最后實在沒了辦法，撿了一襲靛藍色的勁裝，穿黑靴，頭發束起。他身形欣長，寬肩窄腰的，普通的顏色也被襯得干練利落。

白日人多，過了午時，李靈黎帶著小七也是早早的出了門。

李靈黎今日穿了一襲淺粉衣衫，她膚色本就白皙，此刻更顯得可人甜美。看在鐘羽眼里，只覺得兩人連衣衫的顏色都是這么登對。

本來八桿子都打不著的顏色，硬生生的給他看出十分般配來。

今日惠風和暢，日頭沒前幾日那么毒，主仆兩人在市集上邊走邊逛，鐘羽依舊遠遠的跟著她們。兩人沒有一句話的交流，中間隔著翻涌的人群，偶爾不經意回頭間，對上彼此的眼神，兩人皆是心跳如雷。哪怕距離遙遙，但此間滋味，又豈是旁人能懂的。

姑娘家愛打扮，李靈黎和小七經常流連于各個首飾攤，鐘羽不懂這些，各式各樣的簪子鐲子看花了他的眼，但他目力甚好，見李靈黎似乎對一只簪子極為喜歡，但她最終沒有買下來。鐘羽等她們離開以后，掏錢買了那只簪子。

揣在胸口，明明只是支普通的簪子，此刻放在懷中，卻像只燒紅的鐵。

夏日的夜來的晚，縱然是這樣，兩人一前一后，走走停停，竟也消磨的了大半日時光。

夜幕真正降臨的時候，才是花朝節的重頭戲。

小河流水旁，盞盞或精致或小巧的花神燈順著潺潺流水淌走。星星點點的燈火點亮黑沉的夜，載著嬌怯的少女情懷，流向遠方。

小七不知道被李靈黎打發去哪兒了。

鐘羽也買了一盞燈，誠然他高大的身影擠在一眾少女間，顯得格格不入。他經過眾人，緩緩的走向李靈黎。周圍有姑娘瞥到他俊逸的身姿，早就不自覺的紅了臉。

待看清他是去尋人后，眾人心下了然，也移開了目光。

李靈黎尤不知情，她手里放出去的花燈搖搖晃晃的，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撲滅。

她正憂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旁邊突然有人放了盞體型比她的那盞大上許多的燈，甫一落水，便穩穩的朝前飄走。

李靈黎看著自己那盞搖搖欲墜的小花燈：……

她克制自己不要轉頭去看別人，那是非常失禮的事情。

李靈黎的目光不自主的跟著那盞個頭極大的花燈，眼見它十分順暢的就飄到自己那盞小花燈前，李靈黎心下微嘆，仿佛已經預見小花燈悲慘的結局了。

結果大花燈兜兜轉轉，邊上的一角勾住了小花燈的花瓣，將原本原地打轉的小花燈帶著往前走去，兩盞燈竟然意外的和諧。

但李靈黎卻笑不出來——試問哪家姑娘會高興自己的花燈不僅比不過別家姑娘的，還被人家的攜著走的？

河道兩旁的人也注意到這有趣的一幕，忽聞身后一道低沉的笑聲，李靈黎微驚。

她轉頭一看，驚喜道：“鐘大哥！”

鐘羽將目光從燈上收回來，笑著應：“嗯。”

李靈黎看他滿眼細碎的笑意，驀地想到那兩盞緊緊依偎的燈，臉紅到脖子根去了。垂著頭不知說什么好，方才心里的酸軟此刻被一一妥帖的熨平。

鐘羽盯著她的發旋兒，也意識到姑娘這是害羞了，便出言道：“不如我們去旁邊坐坐？”

李靈黎點頭：“嗯。”

二人來了河道旁的一處小涼亭處，此處四面敞開，有風穿過，涼涼的沁人心脾。涼亭里也有不少人，或立或坐。

鐘羽尋了處坐處，兩人之間隔著三尺的距離，挑不出錯處。

鐘羽主動開口道：“令堂身體可好些了？”

李靈黎便答：“今日要松泛一些，許是天氣沒那么燥熱了，人也精神些。”

兩人一來一去，聊得倒也輕松自然。

鐘羽神色溫柔的看著遠方，“后來我給她講了些軍中趣事，那根簪子最后也沒送出去。”

江離不明所以，“為什么沒送啊？”

鐘羽道：“怕唐突了她，此舉到底還是不妥，我倒是沒什么，就怕這樣的行為落了別人的口舌，委屈了她。”

江離心里訝異，沒想到男子也有心思細膩的時候。

鐘羽又道：“何況我心里覺得，那根簪子甚是平庸，配不上阿黎。”

江離：“……是我多嘴了。”

那夜荷花節，兩人相談甚歡，后來雖然沒有刻意再約見面，但醫館相遇時，也會聊上片刻。

鐘羽歸隊日期漸近，他這幾日往首飾攤跑得勤，觀摩樣式花紋，終于在他歸隊前一天，雕出了一只木鐲子。

他尋了許久的黃楊木，雕廢了無多木頭，才出了這么一只能看的鐲子。

“那日我本想將手鐲給她的……”說到這兒，鐘羽哽了哽，“但終究沒有合適的身份，我只告訴她，待這一戰歸來，我表現好的話，軍銜是能往上升一升的。”

鐘羽自知自己份位低下，配不上她。他心里也有自己的驕傲，希望能軍銜加身，堂堂正正迎娶她，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李靈黎懂她言外之意，臉紅的點頭，說了些祝福的話，兩人算是話別了。

鐘羽歸隊后，軍隊便整軍出發，前往戰場。

她等啊等，眼見著父母就要給自己說親了，急得不行。心里也埋怨為何鐘羽一去就是這么久，還一個人在夜里掉過幾回眼淚。

后來等來了軍隊歸來的消息，她高興急了。但又等了幾日，始終遇不到鐘羽，她便上街去看，看到了告示榜的亡人名單。

他的名字冰冷的寫在那張白紙上。

“我食言了。”鐘羽痛苦的道，“我沒能回得來。”

月色涼涼，他孑然站在窗戶邊，目光遙遙的看著李靈黎的屋子。

江離也說不出安慰他的話，一時無言，她心里也因為這個故事糾結得肝疼。鐘羽沉默半響，轉過來對她道：“江姑娘，趁天還沒亮，開始吧。”

死別丸被她裝在隨身的一個小荷包里，江離取出來遞給鐘羽。

他仰頭吞下，漸漸的顯出有實體的身形——鬼魂顯形后，會由自己的心意變成生前的模樣，此刻鐘羽的臉上沒有支離破碎的慘樣，鼻梁挺直，眼中帶光。

是個挺拔的男兒，不忍看他眼中的情緒，江離只道：“走吧，對了，那手鐲，還是你自己給她吧。她醒來以后我自有解釋。”

鐘羽重新拿回木鐲，當時帶著怎樣的心情的雕它，現在卻已是物是人非。

兩人走到李靈黎的閨房外，江離敲響了門，片刻后，屋里亮起燈。

李靈黎落水醒來后，便遣走了睡在屋外的侍女，此刻她親自來開門，江離躲到一邊，只余鐘羽站在門口。

“阿黎——”鐘羽看著神色昏沉的李靈黎，開口喚道。

李靈黎目光幾度清明，幾度模糊，搖擺不定間，鐘羽雙手扶住她的肩膀，直視著她的眼睛：“阿黎——我回來了！”

鐘羽透過她的瞳孔，似乎看到她的目光越來越亮，“阿黎，我來晚了。”

李靈黎的眼中終于留下兩行淚水，她猛的撲進鐘羽的懷中，道：“鐘大哥！”

江離趁機收斂了從她身體里出來的另一只魂魄，便轉過身，不再看他們。

二人相擁，皆是淚啼。

“鐘大哥，我以為你回不來了！”李靈黎哭紅了眼，心里又驚又懼，但更多的是失而復得的歡喜。

鐘羽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是我不對，害你這么擔心。”

李靈黎破涕為笑，眼里亮晶晶的，灼得鐘羽心口劇痛：“那……你還會走嗎？“

鐘羽深深的望著她，將這面容分毫不差的刻進自己的心中：“不走了。”

聽了他的回答，少女終于笑開來。

他又從懷里將鐲子拿出來，那鐲子雕得小巧可愛，花紋也頗為有趣：“阿黎，送給你。”

李靈黎接過鐲子，她心下很是喜愛的，臉上也毫不掩飾歡喜，帶上腕后，舉著手問他：“好看嗎？”

鐘羽道：“好看的。”

他不敢耽擱太久，怕自己身上的陰氣傷到阿黎，鐘羽便朝江離打了個眼色，江離伸手朝她面前一揮，李靈黎便沉沉的昏睡過去。

夜霧中他的魂魄越來越淡，漸漸的連李靈黎的手都抓不住了。鐘羽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最后一眼將她恬淡的面容刻在心間。

只愿你余生安好順遂，而我懷揣著往事前往黃泉，也沒那么孤寂。

李鈞攜李靈黎站在門口向江離道謝，她仍舊是一副老道士的模樣，裝模作樣的撫撫胡子，囑咐面帶笑顏的少女：“那手鐲能驅邪，小姐若愿意的話，帶著當個消遣也行。”

李靈黎甜甜的笑，看著腕間的鐲子，道：“多謝道長了。”

不知為何，這鐲子哪怕沒有驅邪的作用，她也是愿意帶的。

江離點點頭，作了個揖，便告辭了。

她目送江離離開，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轉身進門時，總覺得心下有一絲熟悉感，她回過頭去，看著不遠的一棵柳樹，似乎很久以前，也曾有人無數次的這樣目送自己。

李靈黎壓下心中的困惑，對父親展顏一下，進了門去。

這趟差事辦得真糟心，江離揣著鐘羽虛散的一縷魂魄，回到陰間去。她剛上船，二毛子就咋呼開了：“江小離你上哪兒找的生魂！”江離帶了鐘羽的魂魄，船吃水的分量變了，二毛子一眼就看出來了。

江離得意的一笑：“你管老子！”

二毛子在后面大喊：“粗魯！江小離，我告你爹去！”

竹篙往河水一撐，船就飄飄蕩蕩的出去了，這條咆哮猙獰的忘川，竟半點沒有影響到江離，少女雖然身型嬌小，卻從容不迫。連湍流的河中央都穩穩的渡過去了。二毛子雖然嘴上奚落她，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丫頭是有幾分本事的。

過了忘川就是奈何橋了，江離不喜歡和孟婆打交道，主要是她總是熱衷于給江離拉郎配。江離對這樣的事情反感得很，她將鐘羽的魂魄放下，沒有多余的話別，鐘羽朝她感激的一笑，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