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糧商葉家，正在大辦喪事。這家的主人是有名的大善人，死后前來拜祭的，老的少的，富的窮的，絡繹不絕。

只是看到在前面回禮的人時，都不由詫異起來，葉樵此人只有一個嫡女，一個庶女、一個庶子，家大業大卻后繼無人，所以這哭聲里，葉家家族中表兄弟支系的人，大多存了心思，在謀劃著什么。

嫡女葉良茉被人販子拐走，老秦前往尋找，又聽說前方戰事緊急，能否回來還是個問題呢。

葉樵的妾室很是開心，巴不得這丫頭死在外頭，面子上卻只是唉聲嘆氣，眼淚抹也抹不干凈似的。

葉家老祖母白發人送黑發人，看著二夫人，以及這些孩子，心里擔憂不已。庶女葉良玉為人憨直，心思單純，庶子夜涼最紈绔不通世故，容易被擺弄，也難當大任。其他叔輩的人，皆唯利是圖，做事顧首顧尾，或者為妻子所操控，或者沾染惡習，也不是合適人選。

天黑了下來，門口的素白燈籠點著了，來拜祭的人都散了，四周似乎很安靜，只有這葉府今夜卻不得安寧。

太師椅上，鬢發花白的老夫人獨自坐著。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輕手輕腳走進來。這是葉樵的弟弟，葉家的次子，葉桓，府中人稱二爺。

他眼睛紅通通的，走到老婦人身邊勸道，“娘，夜深了，您去歇著吧！我在這兒守著。“

老婦人轉動手中的佛珠，慢悠悠睜開眼，好半天，問道，“茉兒還沒有消息？”

“派去晉寧的人再過一兩日也就回來了，您老放寬心，大哥在天之靈保佑，茉兒不會有事的。“

“是啊，娘，您老身體不好，就讓阿桓在這兒守著吧！“說話的是葉桓的婦人，趙良娣，精明的眼睛眨動著，殷勤勸著。

老夫人擺手說：“不必了！“

三爺葉松不以為然道，“唉，娘，您就別在這兒瞎擔心了，老秦常去晉寧，不會有問題的。”

葉松翹著二郎腿，喝了一口茶，對于二哥二嫂的虛偽，很是看不上眼，不過他臉上也沒有多少悲戚，反倒像是個局外人。

路上途徑戰事頻仍之地，他也是回到這兒才知道老爺去了。如今葉家本家只有這位大小姐是嫡系，可怎么好啊？

葉良茉看著眼前的場景，只覺得頭昏欲裂，直欲昏倒過去。老秦趕忙將大小姐扶住，葉涼茉倔強地推開他，擦擦眼淚，往里走去。

夜風吹在她有些單薄的衣服上，格外的冷，卻也令她格外清醒，她如今將要回去的地方，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護自己，這是虎狼之地。再也不是小孩子，再也沒有可以撒嬌的地方了。

她被帶走時，已經九歲了，五年時間，足夠她沾染了不少粗鄙的作風氣派，可她不在乎，她文雅得起來，可是再文雅，家都要沒了，她不介意別人嘲笑她吃相難看，至少她不要給父親丟人！

葉良茉才十四歲，剛一露面，便被祖母叫了過去。葉家傳嫡，她就是未來的葉家家主。

她準備進去，卻聽見二叔的聲音：

“娘，葉涼茉才十四歲，年紀太小了，即便回來了，也難當大任，我想了想，不如，葉家的事情，由我和葉松一起管吧！等茉兒成人了，再交給她……”

奶奶態度堅決，聲音自帶威嚴：“葉家的生意，你不要操心！打理好自己手頭的事情就行。”

二嬸顯然不認同，當年葉家的家業也有他們的功勞，憑什么就得老大家的孩子當家？但她不好開口，偷偷看了眼三爺，葉松他平日游手好閑，自然不會放過分得一杯羹的機會，也附和道：“母親，我覺得……”

“住嘴！”奶奶猛地拍著桌子，怒道，“以后除了茉兒，素琴的孩子不許進祠堂，這是葉家規矩，你說我偏心也好，說我不明是非也好，就這么定了。”

素琴是葉老爺的妾室，為他生下一子一女，至今沒有扶正。她本以為可以借助他們，為子女謀得好的前途，沒想到卻被罵得狗血淋頭，趕緊喏喏稱是。

葉良茉握著布簾子的手一點點攥緊，然后推開門，走了進去。

二嬸有些猶豫道，“茉兒丟了兩年，一回來就管理這么大的家業，誰能信服？再說了，她一個丫頭片子，小小年紀，能管得了家？娘，你就算不愿意讓我們管理，也可以交給夜涼最一起分擔嘛。”

葉三爺趕緊附和道，“可不是，一來能增加兄妹感情，二來將來茉兒身邊也能有個得力幫手。”

奶奶沒有接話，深知她們說的不錯，只好先嘆了口氣：“這事兒以后再說！”

外頭蘭香稟告：“老夫人，大小姐回來了。”

說話間，葉涼茉進了門，跪在奶奶面前，眼含熱淚，重重磕了個頭，喊了聲：“奶奶。”

葉老太太天天盼著她回來，日夜擔心她出事，如今也是紅了眼，蘭香扶著她湊近老太太，老太太一雙粗糙的手，慈愛又憐惜地摸摸她臉頰，“茉兒啊，去給你父親上過香了嗎？”

葉良茉點頭，“上過了。”

葉老太太點點頭，示意他們都下去，留她們兩人說會悄悄話。

屋子里只有兩人，關于這些年她是如何過活的，老秦的信里早就說得清楚，她也不必多問。她只是撫摸著她的后背，攬進懷里，道：“丫頭，路上吃了不少苦吧？可憐你爹臨終還在念叨著你呢……葉家是你的，哪怕再難再苦，你也得咬著牙，挺下去，能不能做到？”

她抿了抿唇，眸子里慢慢透出淚光，她擦干凈眼淚，忽然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幾個響頭，帶著幾分堅毅、倔強：“奶奶，我雖然離開了幾年，但自小跟隨父親，也學得一些本領，我未能見父親最后一面，但至少要守住父親的家業，請奶奶給我一次機會……我定不會辜負奶奶！”

老太太一愣，她不過十四歲，兩次遭逢變故，卻能振作精神，心性之成熟、堅韌堪比大人，著實難得。

但，老太太也清楚，這有多難，不是有決心，有毅力，就能做到，就能做好的。

她不由更加柔和幾分，“好孩子，你啊不知道這有多難。”

她低了頭，隨即，又抬頭，道，“奶奶，我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事，若是身邊沒有幾個幫手，或者有地位的人幫我，只怕不能令手下信服？”

這番話讓奶奶笑了出來，喝了幾口茶，斟酌一番，道：“要我開口去求，并非難事。”

葉良茉抿抿嘴唇，聲音清晰而堅定：“不，奶奶，這樣不過是借你的光，難以服眾。將來若是認為我難當大任，我的位子也坐不成，所以還是得靠我自己收服他們，讓他們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為我做事。”

“只是你如今時間緊急，只怕來不及……”

“俗話說，擒賊擒王，如今只要能說服一人便可。”

奶奶不由心中訝異，她竟然思慮至此，“你不妨說說。”

她跪在地上，神情比起那幾個叔輩的大人，還要沉穩，簡單地將這些人分析一番，然后道：“葉老雖然隱退，朝中卻盡是他的學生，無論是德性、威望、聲名，都是我們要拉攏的首選。”

“那老頭子多年不管家事，一向又清高自守，你如何說服？”

“清高過甚，這是葉老的優點，卻也是他的死穴。”葉良茉胸有成竹道。

這時，老太太才專心打量起她，她相貌無可挑剔，周身的氣質風華卻更美，雖則年輕，可是行事干脆利落，而又周密細致。這種大家小姐的風度，并沒被消磨，反而因為受盡苦難，而平添沉穩、堅韌，若說當年她是把鋒利的劍，如今她已經是初成的鼎。

末了，奶奶道，“再過幾天，就是族里推舉下一屆家主的日子，在這之前，你務必要將他們拉攏過來，否則我們葉家怕要迎來一場腥風血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