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伊利諾伊州的新塞勒姆鎮撰寫本書之時,我的好朋友亨利·邦德——當地的一名律師——三番五次地跟我說道:
“你應該去見一見吉米·邁爾斯大叔,因為他的一個叔叔赫恩登曾是林肯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此外,他的一個嬸嬸曾開過一家旅社,而林肯夫婦就曾在那里住過一段時間。”
這聽起來倒是個有趣的點子。于是,在7月的一個星期天下午,邦德先生和我一起坐進他的車里,趕往新塞勒姆附近的邁爾斯農場——林肯去斯普林菲爾德借法律書時常在該農場歇腳,并以講故事的方式換取一杯蘋果酒。
我們一到,吉米叔叔便從屋里將三把搖椅拽到前院一顆巨型楓樹下的陰涼處。在那兒,小火雞、小鴨子在四周的草叢里嘰嘰喳喳地跑來跑去,我們則一談便是數小時。吉米叔叔給我們講了一件之前未見報端的事兒,真讓我們既飽耳福又覺得扼腕惋惜。故事是這樣的:
邁爾斯先生的姨媽凱瑟琳嫁給了一個名為雅各布·M.厄爾利的醫生。在林肯來到斯普林菲爾德約一年時間之后,準確地說,是在1838年3月11日夜里,某匿名騎馬人來到厄爾利醫生的家,敲了敲門,將醫生叫到了門口,用雙管獵槍朝他射了兩槍,之后翻身上馬逃離了現場。
盡管當時的斯普林菲爾德并不大,但不見有人被指控犯有謀殺罪,因此這件兇殺案至今仍是一個迷。
厄爾利醫生死后留下了一處不大的房產,他那位遺孀只得通過接納寄宿者的方式來養活自己。新婚不久的林肯及其夫人便搬進了厄爾利夫人的家。
吉米·邁爾斯叔叔告訴我,說他常常聽他的姨媽,即厄爾利夫人講到過如下一件事兒:一天早上,林肯夫婦正在吃早飯。不知道林肯做錯了什么事,結果惹怒了他那火爆脾氣的夫人。至于到底是什么,現在沒人記得了。一氣之下,林肯夫人將一杯熱咖啡朝丈夫臉上潑了過去,而且是當著其他寄宿者的面潑過去的。
林肯忍氣吞聲地呆坐在那兒,一言不發,而厄爾利夫人則拿著濕毛巾過來,替林肯擦去臉上和衣服上的咖啡漬。這件事兒或許是林肯夫婦5年婚姻生活的一個典型寫照。
當時的斯普林菲爾德共有11名律師,因此要想都在那兒以此為職業是不大可能的。于是,只要戴維德法官在他執法的8個不同區域開庭,那么這些律師就得常常跟著他騎馬從一個縣府所在地趕往另一個縣府所在地。其他的律師總是想方設法在周六趕回斯普林菲爾德跟家人一起度周末。
可林肯卻不那樣做。他害怕回家。在春季和秋季各3個月時間里,他都留在巡回線上,絕不靠近斯普林菲爾德半步。
他年復一年地保持著這個習慣。鄉下旅館的生活條件往往是非常惡劣的,盡管如此,他卻覺得比在家里聽他的夫人嘮叨和一陣陣發脾氣要好一些。“她曾讓林肯煩得要死,”鄰居們如是說。鄰居們都見過她,因此也都認識她,但卻無法躲開她那嘮叨的聲音。
林肯夫人那“又大又尖的嗓門”,貝弗利奇參議員說,“連街對面的人都聽得見,凡住在那棟房子附近的人,誰都聽得到她那無休無止的一陣陣怒氣。她的怒氣除了語言之外,還常常還以別的方式表現出來。至于有關她暴力傾向方面的說法,真可謂不勝枚舉、一言難盡。”
“她追得自己的丈夫跳起了一種慌亂而歡快的舞蹈,”赫恩登說道。
赫恩登認為自己知道“林肯夫人釋放出那種失落及惱怒的痛苦”的原因何在。
那就是她懷有極強的報復心理。赫恩登暗示道:“林肯曾粉碎了她作為女人的傲氣”以及“她在世人面前受到的貶損:復仇以待,愛情不再。”
她總是在抱怨,老在批評自己的丈夫,覺得對方一無是處:他的雙肩彎曲,他的走路姿勢笨拙,他的雙腿一抬一放活像個印第安人。她抱怨他的步伐沒有彈性,他的動作不雅觀。她還模仿他的姿態,跟他數叨要他學蒙特爾夫人曾教過她的邁步方式,那就是要腳尖朝下。
她不喜歡林肯那雙跟腦袋成直角的耳朵。她甚至告訴他,說他的鼻子長得不夠挺拔,他的下嘴唇突出,他看上去就像一個癆病患者的樣子,他的雙手、雙腳太大,而腦袋卻又太小。
林肯不在乎自己的外表達到了驚人的地步,這極大地刺激著她那敏感的神經,讓她不愉快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林肯夫人,”赫恩登說,“并不是一只蠻橫無理的野貓。”她的丈夫走在大街上,有時將一條褲管塞進靴子里,而另一條卻留在靴子外面。他很少刷洗靴子或者在靴子上擦油。他的假領常常換得不勤,也很少撣去外套上的灰塵。
曾與林肯夫婦多年為鄰的詹姆斯·古爾利曾寫道:“林肯先生來我家時,常常是只穿著一雙松垮垮的拖鞋,一條褪色的舊褲子上只掛著一根吊帶。”
遇上暖和的天氣,林肯會額外增加外出游玩的次數,“他把一件寬松的亞麻布衣當著外套穿,衣服背面那一團團汗漬,活像是一幅美國大陸的地圖”。
一名年輕的律師曾在一家鄉村旅館見到過林肯,說他正準備上床睡覺,身上穿的是“家庭自制的黃色法蘭絨睡衣”,其長度“延伸到了膝蓋或者腳踝位置”,于是感嘆道:“他可是我見到過的最怪異的人物。”
他一生從未擁有過一把剃須刀,他去理發店的頻度也遠達不到妻子希望的次數。
他常常忘了打理自己那粗糙而濃密的頭發,任其在頭上長得像馬鬃一樣。這時常讓瑪麗·托德氣得沒了言語。當她幫他梳理好后,很快又讓他放進帽子里的存折、信件以及法律文件等弄得雜亂無章。
有一天,他正在芝加哥照相,攝影師敦促他把頭發“理順”一點。他回答說:“理順頭發的林肯畫像,恐怕在斯普林菲爾德沒人能認出來。”
林肯就餐時的動作幅度大,舉止也很粗放。他握刀的姿勢不對,擺放的位置也不恰當。就吃魚和面包來看,他簡直沒有半點技巧可言。有時候,他把盛肉的大盤子朝一邊傾斜著,將一塊牛排耙進或者滑進自己的小盤子里。因為林肯堅持用自己的刀去切黃油,他的夫人也會跟他干上一場“歡快的戰爭”。有一次,他把雞骨頭擱在他那盛著萵苣碟子的一邊。見此,他的夫人差一點氣得暈了過去。
由于他在女士們進入房間時不起身相迎,由于他不跑過去接過她們的圍巾,由于他在她們離開時不送到門外,他的夫人抱怨過,甚至還責備過他。
他喜歡躺著讀書。每當他從辦公室回到家中,他就脫掉自己的外套、鞋子、假領、取掉肩上掛著的褲子吊帶,放倒大廳里的一把椅子,用一個枕頭墊在椅子的斜面上,把腦袋和兩肩往上面一放,張開四肢睡倒在地上。
就這樣他一躺便是數小時——通常是閱讀各種報紙。有時候,他閱讀一本名為《阿拉巴馬州的繁榮時代》的書籍,自認為其中一個關于地震方面的故事寫得非常幽默。他經常性地閱讀詩歌。不管讀什么,他總是大聲朗讀,這個習慣是他在印第安拉州的那所“哇哇叫”學校養成的。他還覺得通過大聲朗讀才能把某件事兒印入聽覺和視覺中,從而記得更牢一些。
有時候,他會躺在地上,閉著雙眼,吟誦或莎士比亞,或拜倫,或愛倫·坡的詩句。例如:
“每當月光熠熠生輝,我便夢到
美麗的安娜貝爾·李;
每當星星升起,我便感受到
美麗的安娜貝爾·李那雙明眸。”
一個女親戚跟林肯夫婦一起住過兩年之久。她說,有一天晚上,林肯正躺在大廳地板上閱讀,忽然有客人來訪。不等仆人去開門,身著睡衣的他便將客人們迎進客廳,還說他會把“女人們都攆出門去”。
林肯夫人從隔壁房間里眼見那些女士們走進屋子,同時也聽到了他那句戲謔的話語。她立刻表現出義憤填膺的樣子,還利用當時那樣的場合有趣地倒戈一擊,給了林肯一點顏色。林肯倒是欣然地退出屋子,很晚才返回家中,然后從后門悄悄溜了進去。
林肯夫人的嫉妒心強烈得非比一般,對喬舒亞·斯皮德沒有半點兒好感。斯皮德一直是林肯的摯友。林肯夫人懷疑促使林肯逃婚的人非他莫屬。林肯在結婚之前,一直習慣于在寫給斯皮德的信末之處帶上一句“捎上對芬妮的愛”。可自從他結婚之后,林肯夫人要求他把那句問候語“降格”為“問候斯皮德夫人”。
林肯是個有恩必報之人。這就是他非同尋常的性格之一,因此,作為一絲小小的敬意,他曾答應過自己的第一個兒子會取名為喬舒亞·斯皮德·林肯。可當瑪麗·托德一聽說此事之后,立馬暴跳如雷。她生下的孩子是她的,當然應該由她來取名!更有甚者,名字決不可以帶上喬舒亞·斯皮德這幾個字!一定要跟她的父姓取名為羅伯特·托德……。凡此種種,不一而絕。
給那男孩加上羅伯特·托德之名似乎也是枉然之舉。在林肯的4個孩子中,他是唯一長大成人的。埃迪于1850年夭折于斯普林菲爾德,年僅4歲。威利死于白宮,年僅12歲。泰德死于芝加哥,年僅18。羅伯特·托德·林肯于1926年6月26日死于佛蒙特州的曼徹斯特,享年83歲。
林肯夫人還抱怨的是,屋外院壩里沒有鮮花、灌木或者別的什么色彩。于是,林肯就在那里種上了一些玫瑰,只是他對這些東西沒有什么興趣,最終因其疏于管理而枯萎。林肯夫人敦促他在一個花園里種些植物,他在某個春天照此做過,不過很快就被野草覆蓋住了。
盡管林肯并不熱心體力活兒,但他的確喂養過且喜歡那頭“老伙計”,此外還“喂養過奶牛并親自擠過奶”。他一直這樣做,在他離開斯普林菲爾德,甚至當選總統之后依然如此。
然而,林肯的隔房表弟約翰·漢克斯曾說過“亞伯除了會做夢之外,其它活兒干得可不咋的”之類的話。瑪麗·林肯對此感同身受。
林肯心不在焉,常常陷入一陣陣的迷茫中,對世間萬事萬物顯得不聞不問。他星期天常常將自己的幼兒放進一輛小馬車里,在房子前面那崎嶇不平的人行道上拖來拉去。有時候,那小家伙碰巧從馬車上滾落了出來,而林肯依然拖著往前走,兩眼望著地上,對后面的哇哇哭叫聲毫無知覺。直到林肯夫人從門口探出頭來,用憤怒的尖聲朝他喊叫,他這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兒。
林肯忙完一天工作之后,他從辦公室回到家中,有時似乎對自己的夫人視而不見,甚至連招呼都不跟她打一個。他對事物似乎很少感興趣。夫人備好一頓飯,但要把他叫進飯廳常常是一件困難的事兒。她叫過他,但他似乎沒聽見。他常常坐在飯桌邊上,兩眼呆呆地望著天上。要不是夫人提醒他,他會連飯都忘了吃。
吃完晚飯之后,他有時默不做聲,呆望著壁爐,一望就是半小時。家里的幾個兒子幾乎爬遍了他的全身,可他卻對他們的存在沒什么意識。他隨后忽然醒悟過來,或講個笑話,或背誦一首他最喜歡的詩:
啊,索命之神為何這般無禮?
如飛逝的流星、快速的云翳,
也像那一道閃電、一場波浪,
他的一生休憩在永久的故鄉。
夫人責怪林肯對孩子們的壞習慣從不予以糾正。不過,林肯的確過于寵愛他們,以至于“對他們的錯誤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林肯夫人說道:“他從不會忘了表揚他們的良好行為。”她還說,“林肯聲稱:‘見到我的孩子們自由、快樂而不受父母的暴政,我深感快慰。愛是維系家長與孩子之間的紐帶。’”
他留給孩子們的自由度有時似乎過于寬松。比方說,他有一次正跟高等法院的一個法官下棋,羅伯特過來告訴父親是該吃飯的時候了。林肯回答道:“對,對。”不過,由于太喜歡下棋,結果完全忘了自己曾被叫過一次,于是繼續下棋。
那小子帶著母親催促的口信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林肯又答應就去,可又一次忘了那事兒。
第三次,羅伯特可是帶著命令而來的,結果這次又讓林肯給忘了。隨后,那小子往后退了一步,狠命地朝棋盤飛起一腳,結果讓那玩意兒從兩名棋手的腦袋上飛了過去,棋子滾落得滿地都是。
“唉,法官先生,”林肯面帶微笑說道,“我想我倆得換個時間下完這一局。”
很顯然,林肯根本就從未想到過要糾正其兒子的行為。
林肯家的幾個兒子常常在晚上藏到籬笆的后面,將一根板條穿過籬笆。由于當時的街上沒有任何路燈,過路的人容易碰上那根板條,將帽子碰落到地上。有一次,躲在暗處的幾個孩子就誤將父親的帽子碰落到了地上。他并沒有因此而責備他們,只是無關痛癢地告訴他們要小心一點,以免惹惱某個過路的人。
林肯并不固定去某個教堂做禮拜,就連跟最要好的朋友都避而不談宗教方面的事兒。不過,他曾有一次將自己的宗教信條告訴過赫恩登,說跟印第安納州一個叫格雷恩的老太太的信條差不多。林肯曾聽到過那個老太太在一次教堂集會上說道:“我一做好事就感覺舒服,一做壞事就感覺難受。這就是我的宗教信仰。”
后來,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林肯通常在星期天早上帶他們出門散步,不過有一次卻把他們留在家中,獨自帶上夫人去了長老會的第一教堂。半小時之后,泰德回到屋里卻沒見著父親,于是沿街找來,在布道期間沖進了教堂。他的頭發亂七八糟,鞋子也沒扣好,襪子縮成一團,他的臉和雙手沾滿了伊利諾伊州的黑土。著裝優雅的林肯夫人既驚訝又尷尬,可林肯卻伸出他那雙長長的手臂,深情地拉住泰德,還將那小子的腦袋攬入懷里。
在星期天早上,林肯有時候把孩子們帶到自己位于鎮中心的辦公室去,還讓他們在那里面瘋玩。“那些小子很快就掏空了書架,”赫恩登說,“他們翻箱倒柜,把那些盒子弄得千瘡百孔,還弄斷了我那只金筆的筆尖……將鉛筆扔進痰盂,弄翻壓在文件上的墨水瓶,把信件弄得辦公室滿地都是,還在上面跳舞呢。”
可林肯“從不責備他們或者皺起眉頭以示一位父親的威嚴。他可是我曾見到過的最縱容孩子的家長,”赫恩登如是總結道。
林肯夫人很少去辦公室,可她一去,便吃驚不小。她沒理由不驚訝:那地方雜亂無章,東西在四周胡亂堆放著。林肯曾將一包文件打成一捆,在上面如是寫著:“當你在別的地方找不著的時候,不妨看看這兒。”
誠如斯皮德所言,林肯的種種習慣可謂是“有規律得毫無規律”。
辦公室的一壁墻上隱約可見很大一塊黑斑,那是一名法律系的學生留下的。這名學生抓起一個墨水瓶朝另一名學生的腦袋砸過去,結果未中目標。
辦公室極少打掃,差不多從未洗刷過。他家花園需用的一些種籽仍舊留在書架頂端,已經在灰塵和污穢中開始發芽、生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