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 飄飛的殘葉
- 陶永中
- 3924字
- 2023-08-19 14:26:06
楊郎中記性好,去達爾齊走過一遍,他就把路線記住了。
他們上午離開壩子,不到下午,到了木屋。下午的山野,常有野獸出沒。他們人少,不敢貿然趕路。在木屋住了一夜,第二天,到了達爾齊。
達爾齊是土司澤巴的領地。
很早以前,澤巴父親,為了方便西番人與內地漢人互通有無,在夢水河邊的漢番結合地——達爾齊,搭著帳篷,交易土特產品。時間長了,交換的人越來越多,澤巴父親,就命人建起房屋,像內地場鎮一樣,固定場期。集市雖然不大,交易卻很活躍。牛羊牲畜,生產資料,毛皮布匹,糧油肉食,蔬菜瓜果,幾乎應有盡有。每逢場期,人來人往,非常熱鬧。后因內地戰亂,集市受到影響。
楊郎中他們來到達爾齊,適逢春節。他以為西番人也像漢人一樣。節日期間,家家戶戶,哪怕再窮,也有一些東西。只要偷偷進入幾家,就可以得手了。剛一走攏,他二話沒說,就與何老二一起,走偏僻地方。四處踩點,想伺機行事。
何老二膽小。他見師傅做著賊人模樣,每到一處,一雙眼睛,總是瞟來瞟去,心里嚇得怦怦直跳。
“師傅唉,可能做不得違法亂紀的事哦。”
“別亂說話。誰給你說是違法亂紀的事?”楊郎中固執不聽。“是他們對不起我,讓我蒙受冤屈。”
本來,偷要容易一點。可西番人的房屋,都是石頭砌的。不僅掏不開,還家家都有看門狗。西番人的狗,個頭大,非常兇惡,特別讓人害怕,根本進不去。想搞點藥來,先把狗毒死了,夜間入室呢,大冬天的,等別人睡著了,恐怕自己也凍成了冰棍。
實際上,就算人家把門敞開,讓你楊郎中直接走進屋子去。黢黑,你楊郎中也找不著人家那些值錢的東西,究竟放在什么地方。
想當扒手呢,西番人一個個牛高馬大。錢都揣在懷里,身上吊著刀子。不說自己的手,根本伸不到人家懷里去。就是人家把東西,甩到你楊郎中面前,你楊郎中也不一定有膽量伸手去撿。
采取哄騙辦法呢,楊郎中天生不善油嘴滑舌。只要話是假的,心里就沒底。不僅不能自圓其說,還自控能力差。往往話還沒有出口,臉就紅了。如果對方再問上幾句,反讓自己對答不起。連自己都騙不了,怎么騙得了別人?
實踐證明,偷、搶、哄、騙,都是一門技術。師徒倆壓根沒人指教過,臨時改行,隨便怎么說,還是不行。師徒倆在達爾齊待了兩天,結果一無所獲,楊郎中耷拉著腦袋瓜兒。
“怎么辦?”
“怎么辦呢?我是跟你學行醫的嘛。做那些傻事,你又沒教過我,我怎么想得出辦法來呢?”
“那不是就這樣算了?”
“是算了吧,我們師徒倆,根本就不是吃那碗飯的人才。”
“那,師傅教你這么久了,還是出點主意嘛。”
“主意就一個,管住自己,就成功了一半。”何老二說,“老老實實,走正道吧。”
楊郎中還算聽得進勸告。他們簡單準備一下,就在鐵器鋪旁邊的樺樹底下,掛個招牌,開張行醫了。盡管楊郎中與徒弟何老二,一身稀臟邋遢,攤子不像攤子,但偶爾之間,還是有一兩個病人,主動走來求醫。楊郎中是祖傳中醫,技術不錯,再附帶搞些推拿、拔火罐、刮痧等等。四五天下來,他的名聲就在達爾齊傳開了。
楊郎中與徒弟何老二正高興,不料有西番人嫉妒,把他們趕出了達爾齊。師徒二人只好厚著臉皮,在達爾齊外面,這里蹲一下,那里站一會兒,流動行醫。可是達爾齊,就只有那么一丁點兒大。無論他們走到哪里,總是有人,要來為難他們,攤子幾經被砸以后,生意徹底不行了。
“西番人太不友好,總是要來搗蛋。”何老二對師傅楊郎中說,“如果天天都這樣,我們怎么混得下去?”
“我還以為你沒長懂事呢,原來還是在幫師傅操心呀?”楊郎中說,“簡直把我憂愁死了。”
“要么,我們重新換個地方,對嗎?”
“對是對。”楊郎中非常焦慮地說,“可這方圓幾十里,根本沒場鎮,到哪里去找地方呢?”
何老二心里不是滋味,淚水流了出來。楊郎中說:“要么……算了……還是厚著臉皮,去找他一下!”
“找他一下?”何老二十分詫異,立即就在眼角上面擦了擦,問,“師傅在這達爾齊,有熟人呀?”
楊郎中點了點頭。
“對了,那你前幾天,怎么不去找他?”
“節日期間,空著兩手,怎么好意思去?”
“你給他說清楚嘛,我們眼下沒辦法。以后有辦法的時候,補上。先記個賬,不就對了嗎。那么聰明一個人,連這些話都說不來?”
“我們何老二,真的不傻,送禮都知道記賬。走吧,我們找他去。”
“師傅這一次,你一定要勇敢一點。千萬不要礙于面子。最好是借點銀子,把糧食買好回壩子里去,以免師娘一天到晚都擔心。”
這天,彭大胡子從土司官寨出來,剛好回家。就見楊郎中師徒兩人,找上門來。
在正縣,楊家是遠近聞名的祖傳中醫。但彭大胡子只見識過老楊郎中,對年輕的楊郎中而言,究竟有沒有真本事,他并不了解。現在,楊郎中談了自己的想法。彭大胡子心里想,既然敢到西番人聚居的達爾齊來行醫,那就應該有點手藝吧。彭大胡子頓時歡喜起來,說:
“在達爾齊行醫,沒問題。但我要首先問你一句,你多不多心?”
“不多心。”
“做郎中幾年了?”
“十二歲跟父親學徒弟,到現在十八年了。”
“祖傳幾代?”
“到我這代,已經是第五代。”
“那好,先跟我一路走一趟。”彭大胡子說,“土司女兒久病不愈,他們求郎中、找菩薩、算命改煞,什么辦法都搞過,至今還是臥床不起。”
“可以。但我手里無藥,加上又是久病,肯定有點棘手。”楊郎中說,“我只能盡力而為,不敢保證。”
“盡力而為,是模棱兩可的話。你必須把真本事使出來。”彭大胡子把楊郎中看了看,又說,“土司家里,那可是不比一般呀……”
“我這個樣子,”楊郎中也意識到了,連自己都看不順眼,“肯定上不得臺面。”
“這樣吧,先帶你們去理個發。”
說完,彭大胡子帶著楊郎中、何老二來到達爾齊街上,請匠人理了發,洗了頭。又由彭大胡子替二人付了費,才返回彭大胡子家里來。
這時,弟媳央金,已經準備了一鍋熱水。
楊郎中和何老二,用熱水洗了一身臭汗。各自借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三人騎著兩匹大馬,往土司官寨走去。
土司官寨,離達爾齊八里路遠。
官寨高低錯落,依山傍水,碉樓挺立,經幡飄舞。三人走進客廳,管家加措走了出來。
“管家大人,”彭大胡子說,“這是我請的兩位郎中,專程來給小姐治病。”
“哦呀,”管家加措,表情嚴肅,但人很隨和,“請進。”
三人跟隨管家,走上木樓,見了土司澤巴,然后才去小姐臥室。
小姐卓瑪,面黃肌瘦,中氣不足。她躺在床上,只斷斷續續發出一點微弱的呻吟聲和咳嗽聲。楊郎中走到床前,侍女掀開被蓋,抬過卓瑪手來。楊郎中隨即就將右手,放在卓瑪左手寸中關上,輕壓切脈。
“三部脈舉之無力,重按空虛,似有若無。”楊郎中看了看卓瑪眼珠,舌苔,又用手心挨了挨卓瑪額頭。問,“小姐臥床多久了?”
管家道:“十個多月。”
楊郎中問:“最近進過食嗎?”
侍女說:“三天前。”
楊郎中問道:“三天前?”
侍女說:“是的。前天開始,吃什么吐什么。”
楊郎中又叫侍女抬過卓瑪右手來,反復切脈。
“嘴有味么?”
卓瑪有氣無力說道:“苦。”
“沒事。心里放寬敞一些,好好休息。”
說完,楊郎中師徒退出小姐臥室,跟隨管家,來到客廳。
土司澤巴問道:“怎么樣,郎中?”
“令千斤氣血兩虛,陰陽不和。陽氣衰微,陰寒之邪格陽于外,虛癆發熱,蒼白無華。令千斤自汗出,身靜而重。語細無聲,氣少難以喘息,目睛不了,口鼻氣冷,水漿不下,大小便不禁,腳孿急,面上惡寒如刀刮。恕我直言,令千斤病得不輕呀。”
“那……”土司澤巴問,“怎么辦?”
“先開方子一張。令千斤,屬久病,身體虛弱,可能要些時日。”
“漢醫是很不錯的,只是一直沒請到好郎中。”管家加措說,“有本事,盡管使出來,銀子雖然有些苛刻,但不會少你一個。”
“不說這些,關系不一樣。”
楊郎中扭過頭來,見何老二打開藥箱,已將紙筆放在桌上。
楊郎中口授,何老二執筆,很快開方一張:
當歸三兩桂枝三兩(去皮)芍藥三兩細辛三兩甘草二兩(炙)通草二兩大棗 25枚(擘)
楊郎中驗完方子,遞與管家加措。
“上七味以水八升,文火煎煮,煮取三升,去滓。溫服一升,早、中、晚,三服。先服兩劑,若小姐病情好轉,在上方之中增加吳茱萸二兩,生姜三兩,將大棗減至12枚。再服兩劑。”
交代完畢,楊郎中師徒與彭大胡子離開了官寨。路上,彭大胡子神色嚴肅,見前后無人,小聲問道:“楊郎中,有把握嗎?”
楊郎中說:“憑我多年的經驗,應該沒問題。”
“你要知道,這個女孩,是土司澤巴的掌上明珠,醫好了,什么都好辦。要是有點閃失,你以后在達爾齊就不好混了。”
“是呀,就是別人,我也不敢大意。更何況,這是土司的千金小姐。”楊郎中說,“小姐手冷過肘,足冷過膝,脈沉細無力,腹痛下利。陰血內虛,則不能榮于脈;陽氣外虛,則不能溫于四末。故手足腳寒,脈細欲絕也。”
“在你之前,已經有好幾個郎中,給她看過了。但是,都不行。每次服了藥后,病情不減,反而加重。”
“吃藥不透方,哪怕羅篼裝。再不好起來,恐怕這女孩子,就性命難保呀。”
“難怪土司澤巴,心情不好。”
“此方溫陽與散寒并用,養血與通脈兼施,溫而不燥,補而不滯。方中當歸甘溫,養血和血;桂枝辛溫,溫經散寒,溫通血脈,為君藥。細辛溫經散寒,助桂枝溫通血脈;白芍養血和營,助當歸補益營血,共為臣藥。通草通經脈,以暢血行;大棗、甘草,益氣健脾養血,共為佐藥。重用大棗,既合歸、芍以補營血,又防桂枝、細辛燥烈大過,傷及陰血。甘草兼調藥性而為使藥。”
三人在馬背上說著話,很快回到了達爾齊。
再說官寨管家加措,送走楊郎中后,立即吩咐下人,去達爾齊取藥回來。熬出三道,合在一起,給卓瑪喝了一道。
半夜里,卓瑪感到肚中饑餓,嚷著要吃糌粑。長時間守在一旁的侍女,根本沒有料到卓瑪會突然好轉,早就習以為常地呼呼大睡,不曾聽得。卓瑪連呼幾遍,不見有人應答,一個翻身,竟然坐了起來。
“死豬一頭。喊不醒你是嗎?”
“我該死,”侍女被卓瑪罵醒,嚇得不斷求饒,“我該死。”
“趕快,拿糌粑來,我餓慌了。”
吃過糌粑,卓瑪要喝奶子。喜訊立刻報知土司,土司大喜,連聲贊道:“漢家郎中,果然厲害,果然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