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馬兒來到陳秀才側邊，陳秀才認真寫字，一點沒有分心。馬馬兒無從答白，便拿幾掃把，清掃垃圾，撿順雜物，將不用的凳子、篾條、草紙整理規一①，然后又幫陳秀才硙墨②。

過了一合兒，陳秀才離開凳子，進屋去拿糨子，馬馬兒把桌上的老袱看了又看。陳秀才疊轉過來，見馬馬兒看得認認真真，說：

“喲，小伙子，你還識得字呀？”

“不。一個字兒黑巴巴，他認得到我，我認不到它?！?

陳秀才問：“你貴姓？”

“啥子咹？”馬馬兒望著陳秀才，摸了摸腦殼，“噢，馬馬兒?！?

“馬馬兒?！标愋悴庞謫?，“哪里人氏？”

“人是？”馬馬兒不解其意，“……”

“陳叔叔問你，”劉裁縫在側邊解釋說，“在哪里??？”

“我？”馬馬兒說，“馬家坎唄?！?

“馬家坎？”李幺姑說，“那沒得好遠嘛。”

“眾么小就一個人出來，”云三嫂聽見陳秀才他們，與馬馬兒說話，她也一邊干活一邊說道，“膽子還差不多哩?！?

“差不多？說不來的事嘍③。”馬馬兒說，“不要飯，會餓死的。”

“我問你，”陳秀才看著馬馬兒說，“你們大人呢？怎么不跟你一路出來……”

“大人？說不得。爹娘都死了，只剩一個奶奶?！辈惶崮棠踢€好點，一提到奶奶，馬馬兒嘴巴一扁④，眼流子就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他再也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嗵”聲跪在陳秀才面前，“汪”聲哭著道，“大叔，大叔……”

“哎呀，馬馬兒，”陳秀才慌忙說道，“要不得，要不得?！?

“大叔，大叔唉，求求你給我一口吃的吧，求求你吧，求求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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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歸一：規矩。②硙：讀ngái，③說不來的事：沒得辦法的辦法。④扁：讀bià。

至此，陳秀才終于醒悟過來：這馬馬兒分明是個叫花子，過來東跩西跩，肯定是想討要吃的。陳秀才知道，郭家已經提前開了午飯，自己家里本身沒得，而且也沒有燒鍋奪灶，哪里去拿飯菜呢？

“你……你……你真讓我……下不了臺呀……”

陳秀才盯著馬馬兒，不知所措。劉裁縫盯著馬馬兒，感覺太可憐了。云三嫂盯著馬馬兒，心里真不是滋味。

“看合適①，哪個去給他找一下？”李幺姑反應快，她轟聲想幾郭家中午的那頓飯菜來?！翱垂蠣斘蓊^，還有剩菜剩飯么？”

“老實話，你等到，我去試②一下?！痹迫┙欣铉酃锰嵝?，貴兮走進了郭家去。沒得好一合兒，云三嫂果然端了一大碗③按得梆緊④的白米干飯來。馬馬兒接過飯碗，折進自己的缽缽。一聲“道謝”，轉身就走。

“乖，”云三嫂說，“就在這兒蒿吃吧，好好吃它一頓?！?

“不，”馬馬兒說，“我要給奶奶提回去?！?

“奶奶？”云三嫂忽然想了起來，人家才將個兒⑤說過嘛，他還有個奶奶。

“你奶奶硬是丟心吶？”陳二嫂說，“眾么小的娃兒兒子⑥，就等他一個人出來?！?

“萬一滾到河頭去了，”黃幺娘也說，“只怕淹死都沒人曉得呀。”

“不。”馬馬兒說，“奶奶她……她早就餓來走不動了，已經……已經多天數沒有吃過……沒有吃過東西了……”

“呀喂吶，多天數沒有吃過東西，咋個兒勝得?、吲丁痹迫┫肓讼?，“要不……你再等一下……”

竹啞巴很快明白了云三嫂的意思，他走上前去，把馬馬兒牽了轉來。

“你先吃，吃飽點?！标愋悴耪f，“等云嬢嬢再去給你添一點。”

盡管大家都希望馬馬兒吃頓飽飯，但馬馬兒知道，云嬢嬢進去添飯，也是求人。他怕第二轉添不出來，如果吃了缽缽頭的白米干飯，空手回去，奶奶就會繼續餓著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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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看合適：要么，如果行。②試：讀gào。③一大碗：不是大碗，是高過碗邊的一碗。④梆緊：很緊。⑤才將個兒：剛才。⑥娃兒兒子：wárēr zǐ，小孩。下同。⑦勝得?。菏艿昧恕?

馬馬兒真的懂事，哪怕肚皮餓成一片片兒，他也沒有先吃。直到云嬢嬢又添了冒乎乎①一碗白米飯和一些涼拌的蘿卜絲絲來，他才搟出一大半裝成溜尖尖②一缽缽，然后將剩下的少部分端到嘴邊，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馬馬兒吃了飯菜，謝過眾人，提著篼篼走了。

紫竹寺在流沙堰村子的西北角，與村子相隔泡十個③田遠。馬馬兒回到廟子里頭，先把討來的飯菜搟成倯泡泡④三碗。端兩碗放幾，留作下頓吃煎飯，擱一碗在側邊。然后用吃奶奶的力氣，把餓得快要死去的奶奶，朝上頭拖了一截，再輕輕搊來凴在⑤墻上。待奶奶坐穩以后，他一手端著飯碗，一手拿著筷子，一箸菜一口飯，慢慢吂⑥著奶奶。白米干飯太硬了，奶奶吃得困難，馬馬兒就把飯抽到鍋頭，拿碗背背背⑦了幾下，又重新添到碗頭，繼續吂著奶奶。

好不容易，終于給奶奶吂了半碗碗兒。馬馬兒想：雖然今天討到了一些米飯，可是明天，后天，再后天，又怎么辦呢？這年頭，飯是不好討的呀，手氣不好，幾天開不了張。既然今天手氣不錯，那就趁早，再出去走走。看能不能再討一些飯菜回來，給奶奶熬點耙耙啰啰，絨實焦黏⑧的稀飯。只要接到兩三頓讓奶奶填飽肚皮，她肯定就會站起來和我一起去要飯了。有奶奶一路，別人就不敢打我。

想到這里，馬馬兒又把奶奶放回原處，重新搭上鋪蓋。

馬馬兒出了山門，他里路走里路想：郭家有錢，而且仁義，難得碰上這樣的好人家。眼下郭家有事，需要人手。我去幫幫他們，那不是更好討要嗎？聰明的馬馬兒，又去了郭家喪場。

還隔幾個田遠，馬馬兒已經聽到郭家門口有人哭喪，好生悲痛。他走近一看，郭公子夫婦已經入棺，正準備抬到墳園里去。

這時的喪場上，除了那些扎得起⑨的男人，和幾個比較急跳⑩的女人之外，先前看見過的老人、婦女和兒童，都標得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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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冒乎乎：超出容器邊沿。②溜尖尖：裝得很滿，堆成了尖。③泡十個：十來個。④倯泡泡：密度小，松。⑤凴：音pēn?？?，依也。⑥吂：māng，喂。⑦碗背背：第一個背，指碗背；第二個背，是壓。用碗、鏟背面把食物壓碎壓絨。⑧耙耙啰啰，絨實焦黏：黏稠入口。⑨扎得起：為朋友、長輩、領導或看重的人賣力。⑩急跳：活躍。

馬馬兒覺得自己來得還算時候。要是他們提前把人抬走了，也就沒有人知道我馬馬兒，曾經過來幫過忙。想再次討口飯吃，可能就沒得浪么容易。馬馬兒趕緊把打狗棒和篼篼放在隱蔽處，揀把鋤頭扛在肩上，作鼓啷筋，要跟大家一起把墳園頭去。

當然，馬馬兒將子走攏喪場上，就叫藏在周大爺屋頭的狗娃兒，從門縫頭把他掛到了①。馬馬兒一點不怯生，讓狗娃兒也來勁了，他“嘩”聲推開大門，一趟沖了出來。

云三嫂看見狗娃兒飛叉叉的跑，大聲罵道：“媽喲的，喊你娃娃去藏到，偏偏要跑出來，你愁軍兵些弄不死你嚯？”

“他都不怯生?！惫吠迌耗咀?，他指了一下馬馬兒說，“我還不而(同樣)不怯生。”

“他，你曉得他是哪個不？給人家舔勾子②都不要你呢?！?

狗娃兒抬頭看了看馬馬兒。

“他叫馬馬兒。你看人家好作勁，哪百年就一個兒當家為人了?！痹迫┱f，“像你，門圪佬頭的彎刀嘴。支不上前，?不上陣，一天到黑，光曉得吃依祿③，啰唣人④?！?

狗娃兒聽娘夸獎馬馬兒，他又把馬馬兒打量一番，覺得他干細兒干細兒⑤的樣子，根本就不咋個兒。

“那低低兒大，才打攏我的明寶過點。比我都還……”

“嘖？不服氣？”

狗娃兒聽娘反問了一句，才真有些佩服起馬馬兒來：至少，他敢一個人單操。

“我得你說嚯，不準合幾⑥欺負他喲……”云三嫂話還沒有說完，狗娃兒一趟跑到了前里去，“媽喲的，看我掌你的家伙嚯?！?

馬馬兒沕倒腦殼⑦，眼淚偷偷的流。還是狗娃兒安逸，再窮，畢竟有娘痛愛。可我呢？不僅沒有娘了，連奶奶都還需要我來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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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掛到了：看到了，瞅到了。②舔勾子：巴結，奉承討好。③吃衣祿：略帶責備的意思。好像(父母)前世相欠，這世(孩子)來享用。④啰唣：小孩頑皮或愛哭愛鬧，讓母親難以服侍。⑤干細兒：干瘦。⑥合幾：合讀gé，合伙。⑦沕倒腦殼：沕音密，埋著頭。

馬馬兒心酸，也就沒有留意云嬢嬢又說了一些啥子話。

“大家準備好，豬兒子吃奶奶——各人認到各人的?！?

曹興發吼了一聲，出殯了。竹啞巴打著伙把，跑在最前里。郭家二公子端著靈牌，走在靈柩前面。郭大汗兒、江泥水匠、陳秀才、周大爺他們幾個抬喪，后頭的人嗡嗡哭泣。云三嫂手提篼篼，跟在后蹄，象征性地拋撒一些“買路錢”。

郭家大黃狗，很通人性，它也跟在人群中，軃幾尾巴兒騷疾跑①。

墳園離村子二三十個田遠，全是勾兒勾兒彎彎，兩邊兩岸都有浪多樹子荒荒的泥巴路。狗娃兒走了一截，心頭害怕，不敢往前去了，飛也似的朝周大爺屋頭跑去。

狗娃兒從馬馬兒身邊跑過，産幾一股風來。馬馬兒貴兮把身子一側，狗娃兒偏幾腦殼盯他一眼：當真兇，眾么嚇人，他居然敢把墳園頭去。

送葬的鄉親們來到單壩壩上，一塊二塊嚇酥嚇酥。只有郭大汗兒整得?、冢獊韨€求不信。走著走著，他突然對江泥水匠說道：

“來，我們把‘喔嘿嘿’打幾?！?

江泥水匠說：“打不得，‘喔嘿嘿’聲音浪加大，拿得軍兵聽見了咋整哇？”

郭大汗兒說：“聽得見啥子哦，出了村子就不存在。你看后頭，一把連都在哭哭昂昂。我們姓郭的人死了，不打‘喔嘿嘿’，拿給別人歡喜。打幾‘喔嘿嘿’才有氣氛。”

江泥水匠說：“算了，看遭吼了?！?

郭大漢兒說：“哪個吼哦？來，鬧幾。”

江泥水匠說：“那你先來哇?！?

郭大漢兒說：“對哇，那塊幺兒不來嚯。整太聲點喲。”

江泥水匠說：“干吧?！?

“喔嘿嘿……喔嘿嘿……”雖說郭大漢兒有點長不醒，但他的“喔嘿嘿”確實拿得過溝③，不僅聲氣太④，而且還打得飛加圓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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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騷疾跑：不停奔跑。②整得?。嘿H，自以為是，不以為然。③拿得過溝：贊，整得好，棒。④飛加圓：一氣呵成。⑤太：大。

“喔嘿嘿……”接著，江泥水匠也鼓幾氣來使勁吼道，“喔嘿嘿……”

“喔嘿嘿……”

“喔嘿嘿……”

曹興發聽見打‘喔嘿嘿’，嘩聲把臉一垮，高聲嚷道：“爪子爪子？你兩個肇啥子肇①？還沒有拿得軍兵整灰心嗦？”

郭大漢兒和江泥水匠遭曹興發日朗，逼到歇火。

到了墳園頭，大家都想快點煞擱，毛爾協糊②的，完全不按程序。郭公子夫婦都還沒有掩埋煞擱，其他人又把譚木匠枋子也抬來了。

鄉親們三車兩逛③，掩埋了死者，一刻也不停留，就叮叮咚咚回了流沙堰村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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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肇：不嚴肅，或搗蛋、胡來。②毛爾協糊：粗糙，不精細。③三車兩逛：三下兩下，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