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獻祭的結束，南冥再次恢復了平靜，盡管仍然是一片黑暗，但比起之前那暗流涌動、危機四伏的黑暗，此時的黑暗至少表面上看是安全的。

謝君華一直看著那金色的光芒被吞噬，盡管他告訴自己想一想楚家，謝家還沒有徹底失敗，但他的內心仍然感到一陣巨大的惶恐和無力感。

自他出生起，他便是謝家的少家主，從小到大他都清楚地明白有朝一日他會從自己父親的手里接過謝家，將謝家帶到更加輝煌的地位。

他很小的時候就在修道上表現出了極高的天賦，即使后來有了謝三這樣的少年天才，他也并沒有因此被比下去，反而是與謝三的放蕩不羈相比，他的身上更有一個家主需要擁有的品質，而事實上，他也的確沒讓人失望。

從七歲起，他就被帶去參與家族議事，十歲那年他第一次開口表達了自己的想法，而那一年他的意見使得謝家拿到了一條原本一直由王家把控的商路，從那以后，他每一次的發言都為謝家攫取了巨大的利潤，少家主這個稱呼不再單單只是身份使然，而開始是因為能力，漸漸地，謝家所有人都相信當謝家交到他手上后，他一定能使謝家達到前人未曾到達的高度。

謝君華也一直是這么認為的。

白馬飾金羈，十步殺一人，他曾經是謝家的少主，即使是周朝皇子也被他從小揍到大，這世間能入他的眼的，不超過一只手的數，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什么天賦異稟、算無遺漏，難怪萬里樓從不輕易拉西昊入局，他一直覺得謝三太過驕傲，可現在他發現自己才是那個最自大的人，現在的他是家族的罪人。

“你現在這樣像個什么樣子？”熟悉的聲音傳來，那溫厚的語調如同一只溫暖的大掌，將謝君華那顆搖搖欲墜的心緊緊包裹住。

他抬起頭，看見謝暉黝黑的面龐，鼻頭一酸，趕忙低頭道：“阿爹，是我錯了，是我害了太上長老。”

謝暉已經很多年沒有看見過這樣的謝君華了，在他的印象中，謝君華一直都是個很有自控力很冷靜的孩子，或許是因為他一出生就成了少家主，或許是因為他的確天資過人，或許是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是順風順水地度過，除了特別年幼的時候以外，謝君華一直都是戴著一張冷靜的面具示人，看不出一點破綻，即使是面對家人。

謝暉笑了，說到底這還是一個孩子，對于他這樣的老人來說，謝君華還太過年輕，年輕意味著會犯錯，也意味著還有很多機會可以重來。

謝君華聽見謝暉的笑聲，驚訝地抬起頭，此刻的他眼睛還微微有些紅腫，若是別的人看見他這副樣子肯定會大吃一驚，這還是那個智珠在握的謝君華嗎？

然而謝暉只是笑著拍了拍謝君華的肩膀道：“沒關系，這不是你的錯，有心算無心，不管怎么防備始終會出差錯，更何況誰能想到呢？”

是啊，誰又會想到，自萬年前的那場大戰后便一直隱匿示弱的西昊竟然會突然之間展現出如此大的野心和決心。

這不是謝君華的錯，是謝家得意了太多年，忘了低處一直都有人在虎視眈眈，準備隨時咬一口。

于是謝暉道：“回去吧，后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記住這次教訓，每一個家族的崛起都注定充滿了犧牲，身為一個掌舵人要學會舍棄，這個家早晚要交到你手上，你更要早日明白這個道理。”

謝君華有些詫異地看向謝暉，卻被他銳利的眼神逼得轉移了視線，謝君華明白阿爹這話看似是在說太上長老獻祭一事，事實上他更想說的是謝三。

謝君華心情漸漸平復了下來，他跟隨謝暉走上了謝家的劍舟，他站在船頭凝視著黑夜，思緒卻紛繁復雜。

從他很小的時候起就有很多人對他說要提防謝三，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想要去看看那個被稱作是他勁敵的人。

他想他見到的人應該是一個粉雕玉砌、龍姿鳳章的小男孩，然后他看見了一個小黑碳，穿著明顯過大的衣袍，跪在竹林外，正搖頭晃腦地背著“人之初，性本善”。

謝君華一直站在花叢里聽謝三背完，然后他聽見謝三略有些膽怯又帶著期待的聲音說：“阿爹，謝叔說等我把三字經背完，你就會出來看我了，阿爹我已經背完了，你快出來哦。”

那年謝三三歲，他九歲，他就站在那里，陪謝三一直等到深夜，直到謝管家匆匆趕來，要把謝三抱回房，謝三不肯，他抽抽搭搭地問：“我已經背完了，為什么阿爹還不肯出來看我一眼。”

謝管家滿臉痛苦卻什么也沒說，過了好一會兒，謝三擦了擦臉，從地上站起，卻因為跪了太久，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謝管家趕忙上前抱住他，謝君華聽見謝三平靜地道：“那我以后也不背那些書了。”

后來，謝君華習慣每隔幾天抽空去看一下這個小孩，果然如他自己所說的那般，每日謝三不是逗貓遛狗就是上房揭瓦，謝君華漸漸地對謝三失去了興趣，再也沒來看過謝三。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偶然聽說謝三不小心從房頂掉下來，大病了一場，他想了想決定去看一下。

然后他看見了正靠著窗的一個粉雕玉砌的男孩，跟他曾經幻想過的形象一模一樣，他忍不住走上前，謝三看見他并沒有大喊大叫，反而脆生生地問：“你是誰？”

“我是謝君華。”

“你是我哥哥嗎？”

“是。”謝君華想了想點頭道。

“哦，那你是來找我玩的嗎？”謝三探著腦袋道。

謝君華看了眼擺放在桌上的棋盤道：“你會下圍棋嗎？”

“不會。那是啥？”

“那你把那東西放房里干嘛？”謝君華指著棋盤道。

“用來彈珠子呀，你要不要玩，我教你。”

謝君華愣了一下，走進了房里。

那天他只花了一炷香的時間便教會謝三下棋，他驚訝地想，難怪所有人都說謝三將是他的勁敵，果然天賦過人。

謝君華離開的時候把懷里的《鬼谷子》拿了出來，對謝三道：“把這個背了，過幾天我來考你。”

“不要。”

“為什么？”

“我不會背這些書的。”謝三把手背在身后道，“而且這樣的我對你也不會有威脅。”

謝君華聽聞，很認真地看著謝三，然后他笑了，他把謝三的手拽出來，將書放在謝三的手上道：“乖，背完了，哥哥帶你出府玩。”

說完，他就轉身出去了，而謝三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那時，謝君華在心里對自己說，如果他最終會輸在謝三手上，那只能說明是他技不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