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輕柔似輕紗一般的落在地面上，映照出一汪清波粼粼的鏡花水月，一片雪白的花瓣落在這汪碎銀子一般的水泊中，在方正的青磨石板路上蕩漾出一圈圈的細碎的銀白漣漪。

張嬤嬤領著含珠跨過垂花廊，進得一處寶瓶門，就是一片碧波蕩漾的水澤，碧瑩瑩的水波上蕩漾著細巧的睡蓮，還未曾開花，只是青翠細嫩的蓮葉覆蓋在水面上，隨著水波之下錦鯉搖頭擺尾的動作而輕輕晃動。盡頭處浮在水面上的是一處三面環開的花廳，從洞開的門窗之中能看見其中探出來的幾片青蒼的翠葉。環繞其中的回廊上站著一個年紀青春的少年，一手托腮百無聊賴的甩著手上的柳條逗著水里的錦鯉玩兒。

水面上已經擠擠挨挨的簇擁了一群顏色艷麗的錦鯉，張大的嘴巴吐著泡泡，爭先恐后的跳躍著要啄食少年手上的柳枝。

含珠一眼瞧見，只覺得面善，心中天然的便生出一股親近之意來。旁邊的張嬤嬤已經開口介紹道：“這是五少爺，是小姐最小的弟弟，今年將將滿了十五，在飛鹿書院上學，待到下月就要去讀書了。正是調皮的時候，先前還把老太爺屋里的一個冰裂紋的鐘磬，為此還得了老太爺一頓念叨。”

張嬤嬤絮絮叨叨的說著含珠父母親和姐妹兄弟之間的趣事兒，神色不掩疲憊，卻又多了幾分松快的笑意，顯然是到了家中讓張嬤嬤這緊繃了這許久的神經放心的松了下來。

周府的府邸建的寬闊，托賴了這片地勢高聳，背后就是荒山，少有人有心思花費心力來打理這個地方的，所以才讓周家見了這個大便宜，一家三房人，占山為王的把這片地界給攔了下來，這么多年的花心思的經營下來，倒成了鎮州城中一處大小宴席都喜歡來的地方。

看著這片湖泊離著有些遠，但是真正的走過去卻也并未費多大的功夫，起碼含珠是氣定神閑，倒是身后跟著的翠蕊和幾個小丫鬟臉上見了些汗珠，蒼白疲倦的臉上還得打起精神來的精神奕奕的端著溫婉不失禮數的笑意。

周深寧老遠的就看見張嬤嬤陪著一個少女進來，身邊簇擁著一眾丫鬟，隔得老遠的都能聞得見身上那股子風塵仆仆的味道。

“娘——娘——姐姐到家了，就在壁微湖前邊兒，現在正朝著這邊過來。”周深寧忙丟了手上的柳枝，眼睛一亮的大聲嚷嚷起來，腳上一蹦一跳的躥進花廳里，腰上懸著的一塊半月形的翠玉也跟著蹦跳起來。

張氏忙撤了懶洋洋的撐著額頭的手臂，忙不迭的站起身來，連身邊伺候的翠安都險些沒跟上，忙緊了幾步上前攙著張氏的手臂，到了花廳正門處等著。

含容激動的抿了抿嘴角，手上的珠串被指尖克制的捏了一下，她們是最要好的姐妹，每天晚上無話不說，手牽手的要睡在一起。含容現在還想得起來那一日分別時候的撕心裂肺，每每在夜里孤身一人就寢的時候，總是會忍不住的就想起從前和妹妹一起在夜里縮在被子里說悄悄話的樣子。現在陡然之間便要真正的見到她了，心中卻突然之間慌張起來，喉頭間克制著的緩緩地松了一口氣。顫動了兩下眼睫才敢抬起眼睛看向含珠走來的地方。

記憶之中那個鮮活愛嬌的女孩兒已經全然換了一個模樣，盡管現在她的臉上帶著的是恍惚的真切的笑意和隱忍不住的淚水，但是含容還是一眼之間便知道這么多年過去，那個時常會狡黠的帶著她惡作劇的妹妹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取而代之的是現在這個穩重堅韌的少女，依舊清澈的眸光之中，那份耀人奪目的輕快天真已經消散，悉數換做了今日的沉靜蒼涼。

她想像從前她們還在一起時候一樣的笑出一個溫婉貞靜的笑容，可是嘴角卻不聽使喚，勉強的牽到一半，就痙攣了一般的扭曲成一個難看的笑意。像是勉強自己看見一個不喜歡的人，滿心的都是厭惡。

含容心中慌亂的想要用帕子遮住自己現在這猙獰丑陋的面容，只是帕子才將將覆到臉上，就有一雙手輕柔的握過來，阻止了她現在的動作。

“姐姐怎么哭了，難不成是許久未見妹妹，心中激動，所以才情不自禁，涕淚齊下了么？”含珠笑盈盈的握著長姐的手，手掌之中冰涼的觸感讓她心中酸澀，好容易忍住的淚珠不自覺的再一次濕潤了眼眶，口中卻依舊帶著輕緩的笑意調笑道：“我記得姐姐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最是好面子的人了，自小要把自己比作天上降世的仙子，輕易不肯情緒外露的。現在這樣淚眼漣漣的你，可不是你曾經喜歡的樣子。”

含珠輕柔的拭干了含容臉上的淚，眼睫輕快的一眨，便把快要滑落眼角的淚珠隱去，親昵的頂了頂含容的額頭。兩雙形狀稍稍有些相似的眼睛極近的湊到一起，一雙是極致的淡然清冷，一雙是溫和之中深藏著鋒銳。

但此時此刻，同樣的，兩雙光彩熠熠的眼眸之中蒙著一層晶瑩的淚花，像是柔軟又堅硬的一層琉璃水鏡，清晰地倒映出彼此噴涌而出的情意。

“什么涕淚齊下，我從來都不會有如此失態的時候。這樣的詞兒，從前都是你的專用。”雙眸相觸的一瞬間，兩姐妹之間隔著時光歲月的隔閡和風霜仿佛在手掌相接之時，依靠著溫度一層一層的融化，袒露出來的，還是當初的模樣。

含容忙側臉拭干了淚，鼻頭蹭著一點紅，即便臉上端著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霜冷寒氣，卻因為這一點胭脂紅平添了幾分可憐可愛，引得人忍不住的想要上去捏上一把。

含珠這么想的，自然也這么做了，兩只眼睛笑成一對彎彎的弦月，“我還不知道你么！就算過了這么多年，我一看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還想在我面前裝那副冰清冷傲的樣子，哼——看我不把你逼得原形畢露！”說著就要上去撓含容的癢癢，唬的含容瞪圓了眼睛，連端的嚴嚴實實的孤高的架子也顧不得了，錯開腳步的就往后退，雙手推拒的抱在面前。

口中虛張聲勢的強硬道：“你······你······現在在父親母親面前，你如何能如此放肆！你回家竟不先向父親母親哥哥請安問好，你這是不尊長輩！小心母親家法伺候你！”杏仁眼頗有威勢的瞇起一線的對著含珠威脅，聲音清凌凌的透著長姐教訓姊妹的威嚴，只是那連連退后的腳步和警惕的樣子，卻生生的把這身氣勢給生生壞了大半去，只剩下讓人啼笑皆非的逗弄。

含珠半點兒不怕她，閑庭信步的挽挽袖子的挑高了一邊的眉毛，側頭溫柔漣漣的對著在一邊看著她們姊妹笑鬧的父母和兄長抿嘴一笑道：“我才進門就已經請過安了，和兄長弟弟還有四妹也早都說過一圈的話了，就只有你，叫了你幾聲都不應我，孤零零的立在一邊，不知道在想什么，臉上還一副快要閉過氣去了的傷心模樣，我擔心你一時間見到我喜極而泣，傷了自己的身子，便忙不迭的過來安慰你來了。誰想到你竟然不識好人心，還在這里冤枉我！”

說著含珠委屈的抿了抿嘴，一雙柔婉的長眉也傷心的耷拉下來，哀哀的嘆了一口氣，眸光之中盛滿的全是粼光閃動的悲傷。

雖知道她是在做戲，含容還是一瞬便軟了心腸，也顧不得是含珠調笑在先，放了手臂軟了身子的過來拉著她的手聲音低低的道：“我知道你是想哄我開心，我知道的。你不要再做此悲哀之態，現在回來了，以后我們一家人會永遠的在一起，不論任何事，都不能把我們分開。”

含容身上有清香盈郁的清淡香味，其中摻雜了幾縷似有若無的冰涼，讓這淡雅的清香更多了幾分沁人心脾的舒爽。

含珠放任自己的把臉埋在長姐的肩窩里，垂眸掩去眼中一行忍不住落下來的淚，甕聲甕氣的輕輕道了一聲“恩。”

張氏轉身抖動肩膀的忍不住的哽咽出聲，身邊扶著她肩膀的二老爺也忍不住的眼中淚光閃爍。這一幕在十年前，只是尋常日子之中看慣了的一瞬，但在現在看來，卻隔了久遠的重重山海風霜，讓人心中酸澀得哭出淚來。

深禮倒仍舊是那一副云淡風輕的沉穩樣子，只是眼角微紅，手指藏在袖中緊握成拳泄露了他激動難抑的心緒。一旁的深寧與含珠相處的時間不算長，隔了這許多年，記憶之中也不過只有一個淺淺的影子罷了，并未有太多的傷感。只是瞧著自家平日里霜冷清寒，任是無情也動人的長姐竟然露出如此柔軟鮮活的一面，讓他忍不住的目露稀奇的看起來。

含妗更是嘖嘖稱奇的暗暗搖頭稱奇，但目光更多的卻是放在了這位多年未曾歸家的三姐姐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雙胞胎的緣故，即便幼時纏綿病榻，不能見人，到了現在幼時的記憶更是隨著身上的病氣掩埋在塵埃深處，但在瞧見她的第一眼，心中更多的卻是一種鼓噪的喜悅和忍不住的親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