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再會,謝謝所有的魚
- (英)道格拉斯·亞當斯
- 4005字
- 2019-02-22 16:54:14
他的屋子還在原處。
怎么留下來的?為什么留了下來?他全無頭緒。他原本想等著酒吧里的人走干凈,然后進去向老板借宿一晚,于是趁機回來看上一眼。結果他的屋子就在原處。
他在花園里的石蛙底下找到備用鑰匙,匆匆忙忙地開門進屋,因為他很驚訝地聽見電話鈴在響。
沿著小徑走向房門的路上,他一直能聽見微弱的鈴聲,等意識到鈴聲來自何方,他趕忙跑了上去。
堆在門墊上的垃圾信件多得驚人,他花了不少蠻力才推開房門。稍后他將發(fā)現,堵住房門的有十四封一模一樣的專門寄給他的邀請函,請他申辦一張他已經有了的信用卡,有七封一模一樣的威脅信,因為某張他其實并沒有的信用卡過了還款期限,有三十三封一模一樣的信說他被特別選為一位有品位、懂鑒賞的好男人,在今日瞬息萬變的復雜世界里仍舊不迷失方向,因此肯定愿意購買一個格外難看的皮夾子。除了這些,還有一具斑紋小貓的尸體。
拜這些東西所賜,他只能弄出一個相當狹窄的缺口,然后拼命擠進去,被一疊沒有哪個鑒賞力超群的行家會錯過的紅酒廣告絆得一個踉蹌,踩在一堆海灘別墅度假的宣傳單上險些滑倒,然后跌跌撞撞沖上黑乎乎的樓梯,跑進臥室,拿起聽筒的時候鈴聲恰好停了。
他倒在散發(fā)霉味的冰冷床上喘著粗氣,有幾分鐘懶得阻止世界按照它顯然愿意的方式繞著腦袋轉個不停。
等世界享受夠了它的小小旋轉,稍微冷靜下來一些,亞瑟伸手去開床頭燈的開關,但覺得燈應該不會亮。出乎意料的是燈居然亮了。這倒是讓亞瑟覺得很符合邏輯。他每次結清賬單,電力公司毫無例外地總會斷電,所以不交錢就永遠供電也很合情理。送錢給他們顯然只會引來關注。
房間和他離開時差不多一個樣,也就是凌亂得讓人心煩意亂,盡管厚厚的一層灰塵讓效果打了折扣。讀到半截的書籍和雜志扔在一塊塊半臟的毛巾中間。不成對的一只只襪子泡在一杯杯喝掉一半的咖啡里。一塊吃掉一半的三明治有一半變成了亞瑟完全不想了解的東西。要是往這地方丟個閃電,亞瑟暗自心想,難說不會啟動新一輪進化。
房間里只有一件東西與眾不同。
剛開始那會兒,他看不出是什么東西與眾不同,因為它也蓋著一層討厭的塵土。緊接著,他的視線捉住了那東西,然后就移不開了。
那東西擺在一臺破舊的電視機旁邊,這臺電視機只能收看電視大學教學課程,要是試圖播放什么更激烈的節(jié)目,保準會立刻四分五裂。
那是一個盒子。
亞瑟用胳膊肘撐起身體,瞪著它看個不停。
那是個灰色的盒子,帶著些許黯淡的光澤。那是個灰色的立方體盒子,每邊約有一英尺略多些。那東西用一根灰色綢帶捆著,在頂上干凈利落地打了個蝴蝶結。
他爬起來,走過去,驚訝地碰碰它。不管那是什么,都顯然包裝成了整潔而美觀的禮品,就等著他來打開。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回到床邊,掃掉頂上的塵土,解開綢帶。盒子頂端是蓋子,折邊卡在盒子的主體里。
他抽出折邊,望進盒子。盒子里是個玻璃圓球,用一塊灰色細棉紙裹著。他輕手輕腳地掏出圓球——其實不是個完整的圓球,因為底部有個開口,亞瑟把它顛倒過來,意識到應該說頂部有個開口,開口四周是加厚的邊緣。這是個小缸。一個魚缸。
小缸由最最完美的玻璃打造,晶瑩剔透,但又帶著一絲超凡脫俗的銀灰質地,仿佛是水晶和頁巖合二為一的產物。
亞瑟翻來覆去慢慢欣賞小缸。這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物品,但同時也讓他困惑不已。他往盒子里看看,除了棉紙再別無他物。盒子的外表面同樣空空如也。
他把小缸在手里又轉了一圈。完美,精致,但仍舊是個魚缸。
他用大拇指的指甲叩了叩魚缸,它發(fā)出低沉而輝煌的嗡鳴樂聲,持續(xù)時間長得不可思議,最終漸漸淡出時也似乎不是簡簡單單地消失,而是飄去了其他世界,或者飄進了一個關于深海的美夢。
亞瑟著了迷,又把小缸轉了一圈,這次沾滿灰塵的小床頭燈射出的光線從另外一個角度照亮了它,魚缸表面有幾道精細的磨痕閃閃發(fā)亮。他舉起魚缸,對著燈光調整角度,忽然清楚地看見了精雕細琢的細致字跡投在玻璃上的陰影。
所刻的文字是:“再見,謝謝……”
然后就沒了。他眨眨眼,仍舊不明所以。
他花了足足五分鐘一圈又一圈地轉動那東西,對著燈光不停調整角度,叩出讓人心醉神迷的諧和樂聲,琢磨著那幾個用陰影拼出來的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最后,他站起身,接了一缸自來水,放回桌上電視機旁邊的位置。他搖出耳朵里的巴別魚,把扭來扭去的小魚放進魚缸。他不再需要巴別魚了——看外國電影的時候除外。
他回到床上躺下,關掉床頭燈。
他一動不動靜悄悄地躺在那里,吐納包裹著他的黑暗,從軀體到指尖逐漸放松四肢,讓呼吸變得既和緩又有規(guī)律,一點一點清空思緒,閉上眼睛——但就是完全無法入眠。
雨水攪得夜晚不得安寧。雨云已經繼續(xù)上路,此刻正在全神貫注地關懷博內茅斯鎮(zhèn)外的一家路邊小餐館,但留下了它們足跡的天空被惹得心情煩躁,氣呼呼地板起潮乎乎的臉孔,就像在說它也不清楚若是再被滋擾自己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月亮也水淋淋地出來了,仿佛是從剛撈出洗衣機的牛仔褲屁股兜里找到的一團紙,只有時間和熨斗才說得出那是舊購物清單還是一張五鎊鈔票。
小風四處吹拂,好似還沒想好今晚該是什么心情的馬在甩尾巴。不知何處響起了午夜鐘聲。
一扇天窗吱吱呀呀地打開了。
這扇天窗很不靈活,需要抖動幾下并施以少許強力才能打開,因為窗口略有些朽爛,鉸鏈在其生命中的某個時刻被涂上了厚厚一層油漆——不過,它最后還是被推開了。
支柱被拉起來頂住天窗,一個人影掙扎著爬出來,站上兩片陡峭屋頂之間的狹窄檐槽。
人影站在那里,默然仰望天空。
人影和一小時前像瘋子似的闖進小屋的野生動物有了天壤之別。破舊襤褸的晨衣不見了,那衣服沾著上百顆行星的爛泥,在上百個骯臟的太空港留下了垃圾食物調味品的污漬,糾結濃密的長發(fā)不見了,臟得打結的長須不見了,欣欣向榮的小生態(tài)系統(tǒng)等也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外表優(yōu)雅的亞瑟·鄧特,他一身休閑打扮,穿燈芯絨褲子和厚實的羊毛衫。他剪掉長發(fā),洗過頭,下巴也刮得干干凈凈。只有那雙眼睛還在說,不管宇宙對他有什么打算,他總之希望行行好放他一馬吧。
景色還是同樣的景色,但眼睛已經不是上次眺望它的那雙眼睛,解讀眼睛傳來圖像的大腦也不是同一顆大腦了。倒不是說動過什么手術,只是被接連不斷的變故磨礪了而已。
此時此刻,夜晚在他眼中猶如活物,他像是在周圍暗沉沉的土地上扎了根。
他仿佛能用遙遠的神經末梢感覺到遠處河流漲水,感覺到不可見的山巒起伏,感覺到厚實的大團雨云停在南邊某個地方。
他也能感覺到身為一棵樹的巨大快樂,這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他知道在泥土里蜷起腳趾感覺很好,但從未意識到能有這么好。他能感到一波幾乎不體面的快感從新森林地區(qū)[6]席卷而來。今年夏天必須再試試,他心想,看看有葉子的時候是什么感覺。
他在另一個方向上體驗到了綿羊被飛碟驚嚇的驚恐感覺,但那與綿羊被它遇到的其他任何東西驚嚇的感覺其實毫無區(qū)別,因為綿羊這種動物在其生命旅程中很少會學到什么,早晨看見太陽升起要嚇一跳,在野地里見到那么多綠東西也要嚇一跳。
他很驚訝地發(fā)現自己能體驗到綿羊看見當天太陽升起時受驚嚇的感覺,還有昨天太陽升起時,以及前天被一叢樹木驚嚇的感覺。他能持續(xù)不斷地向前回溯,但事情很快就無聊起來,因為構成那些記憶的全都是綿羊被前一天已經嚇過它一跳的東西驚嚇的感覺。
他拋開綿羊,讓意識朦朧地向外如漣漪般逐漸擴散。他的意識感覺到了其他意識的存在,成百上千的意識構成一張網,有些睡意盎然,有些已經入睡,有些出奇地興奮,有一個猶如裂隙。
有一個猶如裂隙。
他飛快地經過了它,然后摸索著想尋找它,但那個意識避開了亞瑟,就像配爾曼牌戲里另外一張有蘋果圖案的卡片。興奮之情油然升騰,因為他憑本能知道了那是誰,至少知道了他希望那是誰,而一旦你知道了自己希望什么事情成真,本能就會成為一件頂有用的工具,能讓你知道那就是真的。
他本能地知道那是芬妮,知道自己想找到她;但就是找不到她。他太過用力,感覺到自己正在失去這項奇特的新能力,于是放松了搜尋的心情,讓意識重又自由自在地漂浮。
他再次感覺到了那個猶如裂隙的意識。
但他還是找不到它。這一次,無論本能再怎么說服他應該相信那是芬妮,他也無法確定到底是不是了——也許這次是另外一個猶如裂隙的意識。這個雖說同樣有那種雜亂無章的感覺,但似乎更加廣泛,更加深沉,不是一個單獨的意識,甚至也許根本不是個意識。它很不一樣。
他讓意識緩慢而寬泛地沉入地球,激起漣漪,逐漸擴散,繼續(xù)下沉。
他沿著時間追蹤地球,跟隨它復雜的脈搏節(jié)奏浮動,滲透進它的生命網絡,與潮汐同漲落,隨重量共旋轉。但那個裂隙總會回來,仿佛什么遙不可及又雜亂無章的隱痛。
此刻他正在飛越一片光明大地;這光是時間,潮汐是不停退卻的一個個日子。他感覺到的那個裂隙,那第二個裂隙,在他面前橫貫時間大地,細如發(fā)絲,貫穿了地球時間這猶如夢幻的景致。
忽然,他飛到了那條裂隙上方。
身下的夢幻大地陡直下陷,形成一道通往虛無的可怖懸崖,他在邊緣處頭暈目眩地掙扎,瘋狂扭擺,在虛無中抓撓,在令人恐懼的空間里撲騰、旋轉、下墜。
這條參差缺口的對面是另一片大地,另一段時間,另一個世界,兩者并未完全斷開,但也只是勉強連接:兩個地球。他陡然醒來。
冷風拂過額頭燥熱的汗珠。噩夢走到終點,他覺得自己也筋疲力盡了。他耷拉著肩膀,用指尖揉搓雙眼。終于他不但疲憊而且困倦了。至于剛才那段經歷的意義——若是真有什么意義的話——等明天早上再思量吧;現在他要上床睡覺了。他自己的床,他自己的睡眠。
他能遠遠地看見自己的屋子,不禁琢磨這到底是為什么。月光勾勒出屋子的輪廓,他認出了屋子那頗為沉悶的四方形狀。他看看四周,發(fā)覺他下方十八英寸處就是鄰居約翰·埃因沃斯家的玫瑰叢。玫瑰叢有人精心照料,為過冬剪過枝條,包裹好莖干還打了標簽。亞瑟心想:我在玫瑰叢上面干什么呢?還有,是什么在支撐我的身體呢?他發(fā)現沒有任何東西在支撐自己,于是笨手笨腳地掉回地面。
他爬起來,拍打掉塵土,瘸著扭了的腳走回家。他脫掉衣服,倒在床上。
睡著以后,電話鈴再次響起。鈴聲響了足足十五分鐘,讓他翻了兩次身。然而,卻完全沒能吵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