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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涅墨亞的獅子[1]

1

“萊蒙小姐,今早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嗎?”第二天早上,波洛走進辦公室時問道。

他信任萊蒙小姐。這女人雖然缺乏想象力,卻有一種直覺。只要她覺得什么事值得注意,通常來說,那事準值得注意。她是個天生的秘書。

“沒什么特別的,波洛先生。只有一封信我覺得您可能會感興趣。我把它放在文件的最上面了。”

“是什么事呢?”波洛興致勃勃地向前邁了一步。

“一個男人來信請您調查他太太的獅子狗失蹤事件。”

波洛的腳還在半空中就停住了。他瞥了萊蒙小姐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深深的責備。但她壓根兒沒注意到,因為她早已自顧自地打起字來。打字速度之快、精準度之高,堪比一挺高速射擊的坦克機槍。

波洛震驚了,既震驚又失望。萊蒙小姐,能干的萊蒙小姐,辜負了他!一只獅子狗!一只獅子狗!就在他昨晚剛做完那個夢之后——今早當他的男仆為他送來熱巧克力時,他正夢見自己接受完私人答謝,準備離開白金漢宮!

一句刻薄的俏皮話到了嘴邊,但他沒說出來。因為萊蒙小姐已全身心投入到飛速而又高效的打字工作中,想必也不會聽見。

波洛極不情愿地咕噥了一聲,拿起放在書桌邊上那一小堆文件頂端的信。

沒錯,正像萊蒙小姐所說的那樣。信是從城里寄過來的——以談生意的態度提出了一項冒失無理的要求。主題是關于一只獅子狗的綁架事件。就是一只那種被闊太太們整日嬌生慣養的眼睛鼓鼓的寵物狗。赫爾克里一邊看信,一邊輕蔑地撇起了嘴。

沒什么不同尋常的情況,沒什么不對頭的地方,也沒有……且慢,沒錯,沒錯,萊蒙小姐說得沒錯,有一個小細節令人生疑。有一個小小的細節的確非同尋常。

赫爾克里·波洛坐了下來,把這封信慢慢地、仔細地讀了一遍。這不是他感興趣的那種案子,更不是他精心挑選打算去偵破的那種案子。無論怎么看這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案件,實際上簡直平淡乏味到了極點。這不是——這才是他對這個案子充滿抵觸情緒的癥結所在——這不是一件堪比赫拉克勒斯偉業的案件。

但是不幸的是,他很好奇……

沒錯,他很好奇……

他提高嗓門,好蓋過萊蒙小姐打字的聲音,讓她聽見。

“給這位約瑟夫·霍金爵士打個電話,”赫爾克里吩咐道,“約個時間,照他希望的那樣,我去他的辦公室見見他。”

像往常一樣,萊蒙小姐的判斷又一次被證明是對的。

***

“我是個平凡的人,波洛先生。”約瑟夫·霍金爵士說。

赫爾克里·波洛抬起右手打了個意義不明的手勢。既可以理解為(如果你愿意這樣理解的話)對約瑟夫爵士事業有成的仰慕和對他表現出的虛懷若谷的贊許;也可以理解為對他這番過于謙遜的表述的委婉反對。但赫爾克里·波洛無論如何都不會泄露此刻內心的真實想法:約瑟夫爵士的確很符合“平凡”這個詞的字面意思,他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人。赫爾克里·波洛挑剔的目光落在他的雙下巴、豬眼睛一樣的小眼睛、蒜頭鼻子和緊閉的嘴巴上。這副尊容讓他想起了某個人或某件事,可一時之間他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事了。他只隱約記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在比利時……肯定與肥皂有關……

約瑟夫爵士繼續說著。

“我不擺什么臭架子,說話也從不兜圈子。大多數人,波洛先生,都不會計較這件事。把它當作一筆爛賬,一筆勾銷,忘掉了事。但這不是約瑟夫·霍金的作風。我是個有錢人——這么說吧,兩百英鎊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事兒……”

波洛敏捷地插嘴道:“我祝賀您!”

“嗯?”

約瑟夫爵士停了一下,那雙小眼睛瞇得更緊了一些。他厲聲道:“但我也沒有亂花錢的毛病。該花的錢我花,但也是照市價給——多一個子兒都沒門!”

赫爾克里·波洛說道:“您知道我收費很高吧?”

“沒錯,沒錯。不過這件事,”約瑟夫爵士狡猾地望著他,“不過是小事一樁嘛。”

赫爾克里·波洛聳了聳肩膀,說道:“我從不討價還價。我是一名專家。找專家辦事,您就得付專家的價。”

約瑟夫爵士坦率地說道:“我知道你是處理這類事情的頂尖人物。我打聽過了,人家告訴我你是最合適的人。我就想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不在乎花多少錢。所以我才找你。”

“您很走運。”赫爾克里·波洛說道。

約瑟夫爵士又“嗯?”了一聲。

“相當走運。”赫爾克里·波洛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可以不必過分謙虛,我正處于事業的巔峰狀態。我打算不久后就隱退了——隱居鄉間,偶爾出游,到世界各處去看看。另外,或許會搞點園藝,特別是西葫蘆的品種改良工作。西葫蘆是非常好的蔬菜,就是缺少點獨特的風味。當然,這不是我要說的重點。我說這些不過是為了解釋清楚這件事:我在隱退之前給自己定了一個特殊的任務。我決定再接辦十二起案子——不多不少十二起。自封為‘赫拉克勒斯的苦差事’,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約瑟夫爵士,您的案子是這十二起案子中的第一件。我之所以會被它吸引,”他嘆了口氣,“是因為它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你想說的是至關重要吧?”約瑟夫爵士問道。

“我說的是微不足道。我偵辦過各式各樣的案子——謀殺案、無法解釋的死亡事件、搶劫案、珠寶盜竊案,等等。可這還是頭一回有人要我施展才能去調查一樁獅子狗綁架案。”

約瑟夫爵士嘟囔著:“你可真叫我吃驚!你不知道女人們會為了她們的寵物狗沒完沒了地糾纏吧!”

“這我倒是知道。不過做丈夫的出面找我辦這種案子可是平生頭一回。”

約瑟夫爵士頗為贊賞地瞇起了他的小眼睛,說道:“我開始明白人家為什么向我推薦你了。你是個十分精明的家伙,波洛先生。”

波洛喃喃道:“您現在能跟我講講案情嗎?那條狗是什么時候丟的?”

“剛好一周之前。”

“我想尊夫人現在急得都快瘋了吧?”

約瑟夫爵士瞪圓雙眼,說道:“你還沒明白。那條狗已經給送回來了。”

“送回來了?容我冒昧地問一句,那您還找我來干嗎?”

約瑟夫爵士的臉漲得通紅。

“因為我他媽的不能就這么被人敲詐!好啦,波洛先生,我這就把這整件破事兒的經過講給你聽。狗是一個星期以前被人偷走的——我太太的女伴帶它出去遛的時候,在肯辛頓公園被人剪了繩子弄走的。第二天我太太接到索要兩百英鎊的通知。你聽聽——兩百英鎊!就為了這么一條整天在你腳底下絆來絆去吱哇亂叫的小畜生!”

波洛小聲說道:“那您是不同意掏這筆錢的嘍?”

“絕對不掏——應該說,我要是能早點知道的話,是絕對不會掏的!可我太太米麗也很清楚這一點,她什么也沒跟我說,直接就把錢——按要求全給的是一英鎊面額的鈔票——送到指定的地址去了。”

“然后狗就給送回來了?”

“對。當天晚上,門鈴一響,那條畜生就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可其他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很好。請接著講。”

“當然啦,米麗只得坦白了自己做的蠢事,我也發了點脾氣。但是過了一會兒,我也就心平氣和了——畢竟事已至此,再說你也不能指望女人做事能有點理智——要不是在俱樂部碰上了老薩繆爾森,我敢說我早就把這破事拋到腦后了。”

“怎么回事呢?”

“這他媽的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敲詐!他也碰上了一模一樣的事。他們從他太太那兒敲走了三百英鎊!好嘛,這簡直欺人太甚!我決定徹底制止這種事,于是便請你來了。”

“可是說實在的,約瑟夫爵士,最恰當同時也更經濟的做法不是報警嗎?”

約瑟夫爵士揉揉鼻子說道:“你結婚了嗎,波洛先生?”

“啊,”波洛答道,“我沒那福氣。”

“哼,”約瑟夫爵士說道,“還真不敢說是什么福氣,你要是結過婚,就會知道女人是種荒唐可笑的生物。只要一提警察,我太太就會歇斯底里——她腦子里已經認定了,只要報了警,她那心肝寶貝‘山童’就會遭遇不測。她堅決不同意那樣做——而且實際上她也不愿意請你來調查。可是在這一點上我的態度非常堅決,她也就讓步了。不過我得提醒你,她并不贊成這樣做。”

赫爾克里·波洛輕聲說道:“情況的確比較微妙。或許我最好去見見尊夫人,從她那里再了解一些更詳細的情況,同時也可以安撫她一下,讓她不必為她的寶貝小狗今后的安全擔心。”

約瑟夫爵士點點頭,站起身說:“你現在就跟我一道坐車去。”

2

在一間寬敞、悶熱、裝潢過度的客廳里坐著兩個女人。

約瑟夫爵士和赫爾克里·波洛走進房間的時候,一條獅子狗立刻狂吠著沖了過來,并且不懷好意地在波洛的腳踝周圍轉來轉去。

“山——山,過來!到媽媽這邊來,小寶貝……卡納比小姐,去把它抱過來。”

另一個女人急忙奔了過去。赫爾克里·波洛小聲嘟噥道:“還真像頭獅子!”

剛剛捉住“山童”的那個女人氣喘吁吁地附和道:“沒錯,真格的,它真是一條相當出色的看家狗。不管什么事,也不管是什么人,都別想嚇住它。真是個可愛的好孩子!”

簡要的幾句介紹之后,約瑟夫爵士說道:“好了,波洛先生,接下來你就看著辦吧。”他稍一點頭,離開了屋子。

霍金夫人是個看上去脾氣很差的矮胖女人,染著一頭棕紅色的頭發。她的女伴、忐忑不安的卡納比小姐胖胖的、面相和善,年紀在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她對霍金夫人言聽計從,顯然對她怕得要死。

波洛說道:“那么,霍金夫人,請您把這樁卑鄙罪行的整個經過講給我聽聽吧。”

霍金夫人頓時滿面紅光。

“我真的很高興聽到您那么講,波洛先生,因為那的確是一種罪行。獅子狗相當敏感——像小孩子一樣敏感。不用別的,光是嚇也能把可憐的‘山童’嚇死了。”

卡納比小姐上氣不接下氣地連聲附和道:“就是的,真惡毒——簡直太惡毒了!”

“請講講實際經過。”

“嗯,是這樣的。‘山童’跟著卡納比小姐到公園去散步……”

“哦,天哪,沒錯,都怪我。”那位女伴又連聲附和道,“我怎么那么蠢、那么粗心大意……”

霍金夫人尖刻地說道:“我并不想責怪你,卡納比小姐,可我確實覺得你本該更警覺點兒才對。”

波洛的目光移向那位女伴。

“出了什么事?”

卡納比小姐開始滔滔不絕但有點顛三倒四地敘述了起來。

“那簡直是一件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們正沿著鮮花小道走著——當然了,‘山童’跑在前頭。它剛剛在草地上跑了一陣子,我們正準備掉頭回家,這時一個躺在嬰兒車里的小娃娃把我吸引住了——多可愛的小寶寶啊,他沖我直笑,可愛的小臉蛋粉撲撲的,一頭漂亮的鬈發。我忍不住跟那位保姆聊起來,問她孩子多大了,她說十七個月了——我敢說我只跟她聊了一兩分鐘,接著我低頭一看,山山不見了。狗繩讓人齊齊割斷了……”

霍金夫人冷冷地說道:“如果你對你的本職工作多上點心的話,根本不會有人能溜過來割斷那根狗繩。”

卡納比小姐看上去馬上就要哭出來了。波洛急忙插嘴道:“接下來又怎么樣了?”

“哦,當然啦,我到處去找,高聲呼喚!我還問了問公園看門人有沒有見到有人帶著一條獅子狗,可他根本沒注意……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接著到處找,最后,當然了,我只好回家了……”

卡納比小姐的敘述戛然而止。可是波洛已經能夠想象出此后的情景了。他接著問道:“接著你們就收到了一封信?”

霍金夫人接過了話茬兒。

“信是第二天早晨隨第一班郵件送來的。信上說如果我想見到‘山童’活著回來,就必須準備兩百英鎊現款——全都要一英鎊面額的——用不掛號的包裹寄到布盧姆斯伯里大街廣場三十八號柯蒂茲上尉處。信上還說如果錢上做了記號或是報了警……那么……‘山童’的耳朵和尾巴就會被……割掉!”

卡納比小姐開始抽泣。

“太可怕了,”她喃喃道,“怎么會有人這樣狠毒!”

霍金夫人接著說道:“信上說如果我立刻把錢送去,‘山童’當天晚上就會被安然無恙地送回來;但是如果……如果我事后去報警,‘山童’將再次遭殃……”

卡納比小姐眼淚汪汪地嘟囔道:“哦,天哪,我直到現在還在擔心……當然了,波洛先生不算是警察……”

霍金夫人不安地說道:“所以,波洛先生,您必須非常小心謹慎才行。”

赫爾克里·波洛馬上打消了她的顧慮。

“說到我嘛,我不是警察。我的調查工作將會非常小心謹慎地悄悄進行。您盡管放心,霍金夫人,‘山童’會非常安全。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

這個充滿魔力的字眼似乎讓眼前的兩個女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波洛接著問道:“那封信您還留著嗎?”

霍金夫人搖了搖頭。

“沒有,信中指示說信必須和錢一并寄回。”

“您照辦了?”

“是的。”

“嗯,真可惜。”

卡納比小姐靈機一動說道:“可我還留著那根狗繩呢。我去把它拿來好嗎?”

接著她便走出了客廳。波洛趁她不在的時候問了幾個關于她的問題。

“艾米·卡納比嗎?哦,她人還行。人品不錯,當然就是太笨了。我先后雇過好幾位陪伴,全都是些笨蛋。不過艾米是真心喜歡‘山童’的,這件事可把她給嚇壞了——當然她也活該如此,凈顧著在嬰兒車旁邊瞎晃蕩,不管不顧我的小寶貝!這幫老處女全都一個樣,看到小娃娃就跟著了魔似的!不,我敢肯定她不會跟這事有什么牽連。”

“看起來的確不太可能,”波洛表示同意,“不過狗是在她照管時丟的,總得弄清楚她是否老實。她在您這兒工作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有封推薦信證明她品行特別優良。她照顧了老哈廷菲爾德夫人十年,直到老太太去世。后來有一陣子她在照顧一個生病的姐姐。她真是個挺老實的人——不過,就像我說過的,實在是笨到家了。”

這時艾米·卡納比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她向波洛展示了那條被割斷的狗繩,然后鄭重其事地把繩子遞給了他,同時滿懷期望地看著他。

波洛仔細地檢查了一番。

“沒錯,”他宣布道,“是被割斷的。”

眼前的兩個女人滿懷期望地等待著。波洛接著說道:“那我先留下這個。”

他鄭重其事地把它放進了口袋。兩個女人都松了一口氣。毫無疑問,他做了一件她們倆期望他做的事。

3

赫爾克里·波洛的習慣是對所有情況逐一調查核實,絕不遺漏任何一點。

雖然從表面上看,卡納比小姐正如她看起來的那樣,只是個蠢笨的、腦子相當糊涂的女人,不太可能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地方,但波洛還是設法約見了一位多少有點令人生畏的女士——已故的哈廷菲爾德夫人的侄女。

“艾米·卡納比?”馬爾特拉弗斯小姐說道,“當然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她是個好人,一直照顧朱莉婭姑媽直到入土為安。她非常喜歡狗,善于大聲朗讀。也挺懂得通融世故,從不跟病人鬧別扭。她出什么事了嗎?但愿她沒遇上什么麻煩。大概一年前我把她介紹給了一位太太……姓好像是‘H’開頭的……”

波洛連忙說明卡納比小姐眼下還在那兒工作,只是最近因為一條丟失的小狗遇上了點麻煩。

“艾米·卡納比非常喜歡狗。我姑媽原來有一條獅子狗,去世后把它留給了卡納比小姐,卡納比小姐十分寵愛它。后來那條狗死了,我想她一定傷心極了。哦,沒錯,她是個好人,當然,不算聰明。”

赫爾克里·波洛表示贊同,恐怕不能說卡納比小姐有多聰明。

接下來他又去尋找出事那天下午跟卡納比小姐談過話的那個公園看門人。這倒沒費多大力氣,而且那人還記得那件事。

“一位中年女士,胖胖的,看起來跟普通人沒什么兩樣——丟了條獅子狗。我對她非常眼熟,她基本上每天下午都來遛狗。我看見她帶著狗進來的。狗丟了以后,她有點不知所措,居然跑來問我有沒有看見有人牽著一條獅子狗?哈,您倒是說說!我可以跟您講,這個公園里到處都是狗——各種各樣的狗,什么小獵狗、獅子狗、德國臘腸……甚至還有那種俄國大狼狗——可以說我們這兒什么狗都有。我怎么可能單單注意到一只獅子狗呢?”

赫爾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動身前往布盧姆斯伯里大街廣場三十八號。

三十八號、三十九號和四十號已經合在一起改成了“巴拉克拉瓦私人旅館”。波洛走上臺階,推開了門。里面光線昏暗,一股煮甘藍的氣味混合著早餐留下的咸魚味兒撲面而來。在他的左首,一張桃花心木的桌子上放著一盆慘不忍睹的菊花。桌子上方有一個碩大的貼著綠色臺面呢的架子,上面胡亂塞著不少信件。波洛若有所思地注視了架子片刻,然后推開了右首的一扇門。這扇門通往一間貌似休息室的房間,里面有幾張小桌子和幾把所謂的安樂椅,上面鋪著圖案令人不快的印花布。三位老太太和一位相貌兇惡的老頭兒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盯著闖進來的不速之客。赫爾克里·波洛窘迫地退了出來。

他順著過道走下去,到了樓梯口。在他的右首垂直分出一條小過道,通向的地方顯然是餐廳。

沿這條過道走不多遠就有一扇門,門上標著“辦公室”字樣。

波洛輕輕叩了叩門,卻沒人回應。他推開門,向里面望去。屋里有一張擺滿了文件的大書桌,卻沒有一個人影。他退了出來,重新關好門,徑直走進了餐廳。

一個愁眉苦臉的姑娘圍著條臟圍裙,正拎著一籃刀叉走來走去,在桌子上逐一擺放。

赫爾克里·波洛滿懷歉意地開口說道:“打擾一下,我能見一下你們的老板娘嗎?”

姑娘用無神的雙眼看了他一下。

她說道:“這我可說不好,真的。”

赫爾克里·波洛說道:“辦公室里一個人都沒有。”

“哦,我也不知道她眼下在哪兒,真的。”

“也許,”赫爾克里·波洛耐心而堅定不移地說道,“您可以幫我找一下,好嗎?”

姑娘嘆了口氣。她的日常工作原本就夠沉悶乏味的了,增加了這個新任務之后就顯得更加沉重。她幽怨地說道:“好吧,我盡量找找看吧。”

波洛謝過她之后又退回到門口的大廳里,不敢再去面對休息室里那幾位先到者充滿惡意的目光。

他正盯著那個貼著綠呢的信件架時聽到一陣衣裙婆娑之聲,還伴隨著一股濃烈的德文郡紫羅蘭香水的氣味,這表明老板娘到了。

哈特太太滿懷歉意地高聲說道:“太對不起了,我剛才沒在辦公室里。您要訂房間嗎?”

赫爾克里·波洛喃喃道:“其實不是的。我是來打聽一下我的一個朋友柯蒂茲上尉最近是不是住在您這里?”

“柯蒂茲?”哈特太太大聲說道,“柯蒂茲上尉?讓我想想看,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

波洛沒有給她更多的提示。她頗為傷神地搖了搖頭。

波洛說道:“也就是說最近沒有一位柯蒂茲上尉在您這里住過了?”

“嗯,至少最近沒有。可是,說起來,這名字聽著還真有點耳熟。您能跟我形容一下您這位朋友嗎?”

“哦,”赫爾克里·波洛答道,“這倒有點困難。”他接著問道:“我想有時會有這種情況吧,信寄到了這里,但實際上收信人卻不住在這兒?”

“確實會有這種情況。”

“那這些信件您會怎么處理呢?”

“哦,我們會保留一陣子。您知道,也許收信人過幾天就會到。當然,長時間無人認領的信件或包裹都會被退回郵局。”

赫爾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接著他又補充道,“其實是這么回事,我給一個住在這兒的朋友寫了封信。”

哈特太太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這就對了。我準是在某個信封上見到過柯蒂茲這個名字。可是,我們這兒住著很多退伍軍人,來來去去的——讓我查查看。”

她端詳著墻上那個信件架。

赫爾克里·波洛說道:“那封信沒在這兒。”

“那大概已經被退回郵局了。太對不起了,但愿不是什么要緊事吧?”

“不,不,不是什么要緊事。”

他朝門口走去,哈特太太帶著滿身刺鼻的紫羅蘭香水味兒緊追不舍。

“萬一您的朋友來了……”

“大概不會來了,我想必是搞錯了……”

“我們的房價很公道,”哈特太太說,“餐后咖啡免費。您也許想參觀一兩套我們的臥室起居室兩用客房……”

赫爾克里·波洛費了不少力氣才脫身出來。

4

薩繆爾森太太家的客廳比霍金太太家的更寬敞,裝潢更富麗堂皇,暖氣更是悶熱得令人窒息。赫爾克里·波洛在一張張金漆雕花案幾和成群的雕塑之間眼花繚亂地擇路而行。

薩繆爾森太太的個子比霍金太太高,頭發用雙氧水漂過。她的獅子狗叫南基波,正瞪著兩只鼓鼓的眼睛傲慢地審視著波洛。卡納比小姐有點矮胖,薩繆爾森太太的女伴基布爾小姐卻骨瘦如柴,但她講起話來同樣滔滔不絕而且也有點氣喘吁吁的。同樣的,她也因為弄丟了南基波而受到了責備。

“真的,波洛先生,這真是件令人吃驚的事。全都發生在眨眼之間。就在哈羅德公園外面。有位看護問我幾點了。”

波洛打斷了她的話:“一位看護?醫院里的那種嗎?”

“哦不,不是的……是一位看孩子的保姆。那個孩子也是可愛極了!一個可愛的小家伙!粉嘟嘟的小臉蛋!據說倫敦的孩子看起來都不太健康,可我敢肯定——”

“艾倫!”薩繆爾森太太喊了一聲。

基布爾小姐臉紅了,嘟囔了幾聲就沒了動靜。

薩繆爾森太太尖刻地說道:“就在基布爾小姐彎著腰看一輛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嬰兒車的時候,那個膽大包天的惡棍割斷了狗繩,把南基波偷走了。”

基布爾小姐眼淚汪汪地嘟囔道:“全都是在一瞬間發生的。我轉身一看,寶貝狗狗就不見了……只剩下半截狗繩在我手里晃悠。也許您想看一下那根狗繩吧,波洛先生?”

“不必了。”波洛連忙說道,他無意收集一大堆被割斷了的狗繩。“我明白了,”他接著說道,“很快您就收到了一封信,是吧?”

接下來的經過一模一樣:勒索信、威脅割掉南基波的耳朵和尾巴。只有兩點不一樣:這次勒索的款項是三百英鎊,這次送錢的地址是——肯辛頓區克隆梅爾花園七十六號,哈林頓旅館布萊克利海軍中校收。

薩繆爾森太太接著說道:“南基波被平安送回來以后,我親自到那個地址去了一趟,波洛先生。不管怎么說,三百英鎊可不是個小數目。”

“那是。”

“我一眼就看見裝著錢的信封還塞在大廳里的信件架上。等老板娘的時候,我順手把那封信塞進了自己的手提包。可惜的是……”

波洛替她說道:“可惜的是,您打開信封一看,里面裝的只是一沓白紙。”

“您是怎么知道的?”薩繆爾森太太充滿敬畏地望著他。

波洛聳了聳肩膀。

“很明顯嘛,親愛的夫人,那個賊人把狗送回來之前肯定先要把錢弄到手。他把鈔票換成白紙,再把信封塞回信件架上,免得有人發現那封信不見了。”

“根本就沒有什么布萊克利中校在那兒住過。”

波洛微微一笑。

“當然啦,我丈夫對這事極為惱火。實際上,他氣得臉都青了,真的青了!”

波洛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您采取果斷行動之前……呃……沒跟他商量嗎?”

“當然沒有。”薩繆爾森夫人肯定地說。

波洛不解地望著她。那位夫人連忙解釋道:“我絕不能冒那個險。男人在涉及錢的問題上總是特別古怪。雅各布肯定會堅持報警的。我不能冒那個險。我那可憐的寶貝兒南基波,天知道它會出什么事!當然,事后我不得不告訴我丈夫,因為我得解釋為什么我在銀行透支了。”

波洛輕聲說道:“理所當然……理所當然。”

“我從沒見過他發那么大的脾氣。男人啊,”薩繆爾森太太一邊說,一邊重新整理了一下她那漂亮的鉆石手鐲,轉了轉手指上的幾枚戒指,“除了錢,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5

赫爾克里·波洛乘電梯上樓來到約瑟夫·霍金先生的辦公室。他遞上名片,卻被告知約瑟夫爵士此刻正忙,不過很快就能見他。最終,一位高傲的金發女郎從霍金先生的辦公室里昂然而出,手上捧著一摞文件。她從這個古怪的小個子身邊經過時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約瑟夫爵士坐在他那巨大的紅木書桌后面,下巴上還有塊口紅印。

“哦,波洛先生,請坐。給我帶來什么好消息了?”

赫爾克里·波洛說道:“整個案子干得相當干凈利落。每起案件里贖金都是被送到那種寄宿公寓或者私人小旅館去的。那種地方沒有門房或者前廳服務員,總有大批客人進進出出,其中包括一大批退伍軍人。誰都可以隨隨便便走進去把信從墻上的信件架上抽出來,無論是直接拿走,還是把信里的鈔票換成白紙再放回去,都不費吹灰之力。因此,每起案件的線索到這面墻上就都斷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不出這事是誰干的?”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過還得花幾天時間查查。”

約瑟夫爵士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好樣的。等你查出什么來……”

“我就到您府上匯報。”

約瑟夫爵士說道:“你如果真把這事查清楚了,那可是件了不起的成就。”

赫爾克里·波洛說道:“一定會查清楚的,絕對沒有問題!赫爾克里·波洛從不失敗!”

約瑟夫·霍金爵士望著這個小個子,咧嘴一笑。

“對自己很有信心嘛。”

“我有十足的把握。”

“好吧,”約瑟夫·霍金爵士往椅子上一靠,說道,“驕兵必敗,你知道的。”

6

赫爾克里·波洛坐在他的電暖爐前給他的男仆兼管家下達指示,暖爐那規整的幾何形外觀讓他感到心滿意足。

“聽明白了嗎,喬治?”

“一清二楚,先生。”

“很可能是一套公寓或是一棟兩層小屋。范圍有限,肯辛頓公園以南,肯辛頓教堂以東,騎士橋營以西以及富勒姆路以北。”

“全都聽明白了,先生。”

波洛喃喃道:“一件讓人很感興趣的小案子。種種跡象表明作案人很有組織才能。當然啦,還有案件中那位明星成員——涅墨亞獅子——可以這么稱呼他,令人驚奇地隱身在幕后。沒錯,一件挺有意思的小案子。我真希望能對我的委托人更有好感一點。但遺憾的是他讓我想起了以前列日[2]的一位肥皂制造商。那家伙為了娶他的金發女秘書而毒死了他的太太,是我早年間偵辦的案子之一。”

喬治搖了搖頭,沉痛地說道:“那些金發女郎,先生,惹出了不少麻煩。”

7

三天過后,可貴的喬治匯報說:“這就是您要的地址,先生。”

赫爾克里·波洛接過遞給他的紙條。

“太棒了!好樣兒的喬治。是星期幾?”

“周四,先生。”

“周四,今天正巧是周四。那就別耽擱啦。”

二十分鐘過后,赫爾克里·波洛爬起了樓梯。這棟偏僻的樓房隱藏在一條狹窄的街道里,這條街通往一片更加時髦的住宅區。羅休姆大廈十號在三層,也是頂層,沒有電梯。波洛艱難地沿著螺旋形樓梯一圈一圈往上爬。

他在樓梯頂端停下來喘了口氣。這時,十號的門后突然傳出一個聲音——狗吠聲,打破了四周的寂靜。

赫爾克里·波洛帶著一絲微笑點了點頭,按下了十號的門鈴。

狗叫得更厲害了——一陣腳步聲走到門口,門開了……

艾米·卡納比小姐嚇得退了一步,手按在自己豐滿的胸脯上。

“我可以進去嗎?”赫爾克里·波洛問道,沒等對方回答就跨進了門檻。

右邊是間起居室,他走了進去。卡納比小姐木然跟在他身后。

房間很小,擁擠不堪。一堆家具中間藏著一個人影,一位上了歲數的女人躺在一張被拖到煤氣爐附近的沙發上。波洛進來的時候,一條獅子狗從沙發上跳了下來,沖到他面前,發出一陣充滿懷疑的吠叫。

“啊哈,”波洛說道,“大主角!向你致敬,我的小朋友。”

他俯下身子,伸出了手。那條狗聞了聞他的手,一雙機靈的眼睛緊緊盯住他的臉。

卡納比小姐有氣無力地小聲說道:“您都知道了?”

赫爾克里·波洛點了點頭。

“對,我都知道了。”他望著沙發上的那個女人,“我想那位是您的姐姐吧?”

卡納比小姐呆呆地答道:“是的,埃米莉,這位……這位是波洛先生。”

埃米莉·卡納比倒抽一口涼氣,驚呼道:“哦!”

艾米·卡納比說道:“奧古斯特斯……”

那條獅子狗看了看她,搖了搖尾巴,又繼續認真地檢查起波洛的手來,接著又輕輕搖了搖尾巴。

波洛輕柔地把小狗抱了起來,坐下來,把它放在膝蓋上。

“我終于逮住了這頭涅墨亞獅子。任務也算完成了。”

艾米·卡納比聲音嘶啞地問道:“您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嗎?”

波洛點了點頭。

“我想是的。您策劃了整個行動——由奧古斯特斯協助您完成。您帶著您雇主的狗出門散步,把狗帶到這兒來,然后帶上奧古斯特斯前往肯辛頓公園。公園看門人看見您不過是像往常一樣帶著一條獅子狗散步。那個保姆,如果真有那么一位保姆的話,也會說您跟她談話時確實牽著一條獅子狗。然后,您趁聊天的時候割斷狗繩。而奧古斯特斯,您早就訓練好它了,它會立刻溜走,原路返回到家里來。幾分鐘之后,您就驚呼狗被偷走了。”

沉默片刻。卡納比小姐帶著一種可悲的尊嚴挺起身來,說道:“沒錯。就是這樣的。我……我沒什么可說的。”

沙發上那個孱弱的女人輕聲哭了起來。

波洛說道:“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嗎,小姐?”

卡納比小姐說道:“沒什么可說的。我做了賊……現在被人發現了。”

波洛輕聲說道:“難道沒有什么要為自己辯解的嗎?”

艾米·卡納比慘白的臉頰上突然顯出了紅暈。她說道:“我……我對自己干的事一點也不后悔。我覺得您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波洛先生,所以您也許能理解。您知道嗎,我一直非常非常擔憂。”

“擔憂?”

“是的,我想,對一位紳士來說這是很難理解的。您知道,我并不聰明,也沒受過任何專業培訓,可是歲數越大——我越對將來充滿恐懼。我攢不下錢——我還有埃米莉要照顧,哪攢得下錢呢?等我更老、更不中用的時候,誰還會雇我呢?他們會要更年輕能干的。我……我認識不少像我這樣的姐妹,沒人愿意雇用你,你只能蜷縮在一間小屋子里,連生火取暖都辦不到。也沒多少吃的東西,到最后連房租也付不起……當然,是有些所謂的機構,可那不是想進就能進的,除非你有門路,但是我沒有。有不少像我這種情況的人——給人做女伴的窮姐妹,沒受過培訓的沒用女人,我們都對將來充滿恐懼,什么指望都沒有……”

她聲音顫抖地繼續說道:“因此……我們一部分人……聚在一起……我想出了這個主意。其實是因為有奧古斯特斯,我才想出這個主意的。您知道,對大多數人來說,獅子狗都長得差不多,就跟我們覺得中國人都長得差不多似的。當然,這很荒謬。只要是認識它的人,都不會把奧古斯特斯錯當成南基波或者山童或者任何一只別的獅子狗。它比別的狗聰明得多,也漂亮得多。但就像我說的,在大多數人看來,獅子狗就是獅子狗。奧古斯特斯給了我靈感——同時也是因為想到許多有錢的女人都養獅子狗。”

波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說道:“這想必是樁挺賺錢的……買賣!你們……你們這伙人有多少個啊?或許我還是問問你們得手了多少次比較好。”

卡納比小姐簡潔地答道:“‘山童’是第十六次。”

赫爾克里·波洛揚起眉毛。

“那得祝賀你們啦。你們這個組織干得相當出色。”

埃米莉·卡納比說道:“艾米一向很有組織才能。我們的父親——他生前是埃塞克斯郡凱林頓教區的牧師——總是說艾米有做策劃人的天分。她一直負責組織安排社團聚會、義賣什么的。”

波洛微微鞠躬,說道:“我完全同意。作為罪犯,小姐,您也是一流的。”

艾米·卡納比驚叫道:“罪犯!哦,天哪!我想我的確犯了法。可……可我從來沒有覺得我是個罪犯。”

“那您覺得是怎么回事呢?”

“當然,您說得對。這是犯法的。可是要知道——我該怎么解釋呢?幾乎所有雇用我們的女人都非常傲慢無禮,難以相處。就拿霍金夫人來說吧,對我什么話都說得出口。有一天,她說她熬的補藥味道不對,幾乎是在誣蔑我做了手腳。諸如此類的事多得很。”卡納比小姐的臉漲得通紅,“真叫人氣憤!可我又什么也不能說,甚至連反駁都不行,這就更讓人耿耿于懷。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完全理解。”赫爾克里·波洛答道。

“眼看著錢就那么一點一點被揮霍掉——真叫人看不下去。約瑟夫爵士有時還會吹噓他剛在金融城里撈了一票,可有時在我看來——當然我知道自己完全是女人見識,我不懂金融——那是某種非常不誠實的勾當。嗯,您知道,波洛先生,這都……這都讓我心里很不平衡,于是我就想從這些家伙身上弄點小錢出來,反正他們不在乎也從來不會費心思去計較這點錢。嗯,好像這根本沒有多大的錯似的。”

波洛輕聲說道:“一位現代俠盜羅賓漢!告訴我,卡納比小姐,您有沒有被迫實施信中的那些威脅呢?”

“什么威脅?”

“有沒有被迫照您信中所說的那樣殘害那些小家伙啊?”

卡納比小姐一臉驚恐地望著他。

“當然沒有!我壓根兒想都不會想!那不過是……不過是一種藝術手段。”

“非常富有藝術性。也相當有效。”

“那當然,我知道肯定有效。我明白自己對奧古斯特斯是怎樣的感情,我必須確保那些女人不會在事前告訴她們的丈夫。計劃每次都進行得十分順利。十有八九,裝錢的信封會交給女伴們去投寄。我們一般都用蒸汽把信封打開,取出鈔票,換上白紙。也有一兩次,那些女人親自去投寄。當然啦,這樣一來,那個女伴就得去旅館一趟,從信件架上把信取走。不過那也容易得很。”

“看孩子的保姆那一套呢?還是說真的每次都有個保姆在場?”

“您知道,波洛先生,大家都覺得老處女們全都傻乎乎地寵愛娃娃。因此,如果她們被小寶寶吸引而忽視了別的事,似乎很自然。”

赫爾克里·波洛嘆了口氣,說道:“您的心理分析十分出色,組織能力也是一流的,您本人還是一名非常優秀的演員。我跟霍金夫人見面那天,您的表現無懈可擊。永遠不要小看自己,卡納比小姐。您可能會被說成那種沒受過專業培訓的女人,可您的頭腦和勇氣卻十分出眾。”

卡納比小姐淡淡一笑。

“可我還是被逮住了,波洛先生。”

“只是被我逮到了而已。當然這是不可避免的!跟薩繆爾森太太面談時,我意識到‘山童’綁架案只是一系列案件中的一起。此前我已經聽說有人留給您一條獅子狗,您還有位生病的姐姐。我只需要讓我那位了不起的仆人在特定范圍內尋找到一套小公寓,里面住著一位病弱的女士,她養著一條獅子狗,還有個妹妹在每周休息那天去看她。這很簡單。”

艾米·卡納比挺直了身子,說道:“您心地非常善良,因此我才斗膽向您提個懇求。我知道我肯定要為我做的事接受懲罰。我想我大概會進監獄。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波洛先生,您能不能盡量避免公開這件事。這會讓埃米莉和我們寥寥無幾的幾位老朋友非常難堪的。我想,我大概不能用個假名入獄吧?也許我不應該提出這種要求。”

赫爾克里·波洛說道:“我想我還能多幫一點忙。但是首先,我得把這一點講清楚:這個勾當必須停止。今后不準再有什么丟狗的事件發生。所有這一切就此結束!”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

“您從霍金太太那里弄到的錢也得退還。”

艾米·卡納比穿過房間,打開一張書桌的抽屜,拿回來一包鈔票交給了波洛。

“我本打算今天把它存進我們的基金里。”

波洛接過鈔票清點了一下,然后站了起來。

“我想,卡納比小姐,也許我能說服約瑟夫爵士不提起訴訟。”

“哦,波洛先生!”

艾米·卡納比雙手緊握在胸前。埃米莉高興得喊了出來。奧古斯特斯也跟著汪汪叫了起來,還不停搖晃著尾巴。

“至于你,我的朋友,”波洛對著小狗說,“我倒希望你能給我一樣東西——就是你那巧妙的隱身外衣。所有這些案件中,沒有人想到過還有另一條狗參與其中。奧古斯特斯像獅子一樣,擁有可以隱形的皮毛[3]!”

“當然啦,波洛先生,傳說獅子狗一度就是獅子。它們至今還擁有獅子的心靈!”

“我猜奧古斯特斯就是哈廷菲爾德夫人留給你的、被誤傳已經死掉的那條狗吧?難道你從不擔心它獨自穿過車流回家嗎?”

“哦,不用擔心,波洛先生。奧古斯特斯非常聰明,能處理交通問題。我精心訓練過它。它甚至掌握了單行道的規則!”

“在這一點上,”赫爾克里·波洛說道,“它比大多數人類還強呢!”

8

約瑟夫爵士在書房里接待了赫爾克里·波洛。他問道:“怎么樣啊,波洛先生?你夸下的海口兌現了嗎?”

“容我先問您一個問題,”波洛一邊坐下來一邊說道,“我知道罪犯是誰了,我想我也能拿出足夠的證據來給那個人定罪。可是那樣一來,您大概就拿不回您那筆錢了。”

“拿不回我的錢?!”

約瑟夫爵士整張臉都紫了。

赫爾克里·波洛接著說道:“但我不是警察。在這個案子里,我只為了您的利益行事。我想我能把那筆錢分文不少地追回來,如果您不再追究下去的話。”

“嗯?”約瑟夫爵士說道,“這我倒要好好考慮考慮。”

“完全由您說了算。嚴格來講,我覺得您應該起訴控告,為公眾利益考慮嘛。大多數人都會這么說的。”

“我敢說他們會那么講的,”約瑟夫爵士厲聲說道,“又不是他們的錢打了水漂。我最恨的事就是被人敲走了錢,還從來沒人能敲走我的錢還帶著錢跑掉的。”

“那么,您決定怎么辦呢?”

約瑟夫爵士用拳頭砸了一下桌子。

“我還是要錢!誰也別想從我這兒撈走兩百英鎊!”

赫爾克里·波洛站起身來,穿過房間走到書桌前,開出一張兩百英鎊的支票遞給了約瑟夫爵士。

約瑟夫爵士有氣無力地說道:“哦,該死的!那家伙到底是誰?”

波洛搖了搖頭。

“您如果收下了錢,就不能再問了。”

約瑟夫爵士把支票折好,放進衣服口袋里。

“太遺憾了。不過錢還是最實在的東西。我該付你多少錢,波洛先生?”

“我的費用沒多少。就像我說過的那樣,這個案子實在是微不足道。”他停了一下,又加上了一句,“我偵辦的案子幾乎都是謀殺案……”

約瑟夫爵士微微一驚。

“那一定挺有意思的吧?”

“有時候是的。很奇妙的是,您讓我想起了早年間在比利時辦過的一樁案子,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男主人公跟您長得很像。他是一個闊綽的肥皂制造商,為了跟女秘書結婚,把他太太毒死了……沒錯,簡直太像了……”

約瑟夫爵士的唇間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響,兩片嘴唇都變成了奇怪的青色,臉頰上那健康紅潤的色澤也褪去了。他的兩只眼睛幾乎鼓了出來,死死地盯著波洛。身子在椅子里滑下去了一點。

接著他用一只發抖的手在衣服口袋里摸了半天。他掏出那張支票,把它撕成了碎片。

“兩清了——明白了?就算是你的酬勞吧。”

“哦,可是約瑟夫爵士,我的酬勞哪有那么多啊。”

“沒關系。收下吧。”

“我會把錢捐贈給一個合適的慈善機構。”

“你他媽的愛送哪兒就送哪兒去吧。”

波洛俯身說道:“我想用不著我給您指出來,約瑟夫爵士,處在您這樣的地位,您得特別特別小心才行。”

約瑟夫爵士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讓人聽不到。

“不必擔心,我會十分小心的。”

波洛離開了那幢房子。走下臺階時他暗自思量道:看來,我早就猜對了。

9

霍金夫人對她丈夫說道:“怪事,這補藥的味道跟以前大不一樣了,沒有那股苦味了。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約瑟夫爵士咆哮道:“藥劑師!都是些粗心大意的家伙!配的藥每次都不一樣!”

霍金夫人滿懷疑慮地說道:“可能真是那么回事吧。”

“當然是那樣啊!還能有什么別的原因嗎?”

“那個人弄清楚‘山童’的事了嗎?”

“弄清楚了。他把錢給我追回來了。”

“到底是誰干的啊?”

“他沒說。這個赫爾克里·波洛,是個口風很緊的家伙。不過不用再操心了。”

“他倒是個挺滑稽的小個子,是吧?”

約瑟夫爵士微微打了個哆嗦,向斜上方瞥了一眼,仿佛覺得有一個看不見的赫爾克里·波洛就站在他身后似的。他想,今后會永遠覺得那個身影站在那里了。

他說道:“那家伙可是個該死的聰明透頂的魔鬼!”

與此同時他暗自思量著:讓葛麗塔滾一邊兒去吧!我才不會為了任何一個該死的金發女郎冒被絞死的危險呢!

10

“哦!”艾米·卡納比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張兩百英鎊的支票,喊道,“埃米莉!埃米莉!聽聽這個。”

親愛的卡納比小姐:

請允許我在你們那筆受之無愧的基金結束募集之前附上這筆小小的捐贈。

赫爾克里·波洛敬啟

“艾米,”埃米莉·卡納比激動地說,“你簡直太幸運了。想想看要不然你現在會在哪兒。”

“沃姆伍德·斯克魯伯斯監獄,或者霍洛威監獄?”艾米·卡納比輕輕說道,“不過一切都結束了,對不對,奧古斯特斯?今后再也不用跟媽媽或者媽媽的朋友帶著把小剪刀去公園散步啦。”

她的雙眼流露出追憶往昔的傷感之情。她嘆息道:“親愛的奧古斯特斯!想想挺可惜的。它那么聰明……什么事情一教就會……”

注釋:

[1]歐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一項任務是殺死住在涅墨亞附近山洞里的獅子。這頭獅子會把婦女抓進洞里當人質,前來營救的人全部喪命。赫拉克勒斯一邊尋找獅子一邊做了些箭,但他并不知道這頭獅子的金色皮毛刀槍不入,因此失敗了幾次。最后,赫拉克勒斯將獅子住的山洞一頭封住,等它進洞后,以黑暗為掩護迅速靠近獅子。一種說法是赫拉克勒斯趁獅子被嚇到的一剎那掐住其脖子,以蠻力勒死了它。另一種說法是他將箭射進了獅子的嘴里。殺死獅子后,赫拉克勒斯欲剝掉獅皮,無奈任何工具都不奏效,最終在雅典娜的提示下,借用獅爪剝下了獅皮。

歷經十三天,赫拉克勒斯帶著死獅來見歐律斯透斯,后者被嚇壞了,并將赫拉克勒斯驅逐出城,讓他自生自滅,并且揚言接下來的任務會更加艱險。

[2]比利時的一座城市。

[3]獅子的皮毛有助于它在草原上捕獵時隱藏自己,所以說是“隱形的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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