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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張言把油光滿面的臉埋在雙手里,突然嚎啕大哭起來。由于脂肪堆積,他的后腦勺上凸出一個大包。此刻那個大包隨著他的抽噎也在不停地顫動著,就像一個漂在水上的球在微風中輕輕浮動一般。他的哭聲很夸張,就像在表演一樣。

即墨和范朋克先是盯著那個顫動的大肉包看了一會兒,然后面面相覷,但沒有阻止他的哀慟。張言似乎終于哭夠了,慢慢地抬起臉來,用白胖的手背揩了揩根本沒有一滴眼淚的眼睛,努力擠出一絲似乎很難為情、但絕對是佯裝出的苦澀的微笑。直到這時,即墨和范朋克才注意到這位男子穿了一件無袖卻異常寬松肥大的黑色衣服。這件衣服雖然沒有袖子,卻層層疊疊,好像故意在里面又縫了幾層似的,而且胸口還鼓鼓囊囊的,仿佛里面藏著什么東西。

“抱歉,醫生,讓你們見笑了。”張言用一種令人感到極度不舒服的音調說。這種音調就仿佛他剛剛獲得了某種暢快淋漓的快感,繼而從胸腔發出吶喊后拖在尾部的余音。

范朋克死死地盯著這個男人的那雙閃爍不定的灰眼睛,臉色越來越陰沉。

“你放心,”即墨雖然感覺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猥瑣夾雜著狂暴的氣息,但她還是神色溫和、鎮定自若地接話說,“醫生從來不會笑話他的患者。更何況對我們來說,你也不是什么患者,只是一個信任我們的客人。我們為你所能做得就是像個知心朋友一樣傾聽你的苦惱,理解你,寬慰你。你不必把我們當作醫生,也不要把你自己看成是一個病人。你只是心理壓抑而已,這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病,誰都有心理壓抑的時候,因為艱難的生活對誰都一視同仁,決不厚此薄彼。把那些讓你感到壓抑的事情說出來,就像從家里把垃圾拎出去一樣,垃圾扔了,家里也就干凈了。同樣的道理,把精神垃圾排泄出去,你的身體也就徹底放松了,而你靈魂的負重也會減輕很多。”

不是作為一位心理學家,而是作為一名抑郁癥患者,即墨比誰都清楚,所有有心理障礙的人需要的不是什么絕對專業的心理疏導,而是傾訴。即便是弗洛伊德和榮格,有時也需要這種最簡單也是最奢侈的需求,即傾訴。傾訴是靈魂的吟唱。這曲調大多都是憂傷的。因為幸福在于陶醉,而唯有憂傷需要釋懷。因此,不管面對什么樣的患者,她絕對不會使用那些別人聽不懂的專業術語,也不會用各種故弄玄虛的治療方案把患者搞得暈頭轉向、精神緊張。她萬變不離其宗的診療方法就是傾聽和安慰,其次是理解,再次是理解,最后還是理解。

說不清到底是什么力量,究竟是這種理解的力量,還是其他的什么力量,使張言激動的情緒突然平靜下來。他用極盡諂媚的眼神瞟了兩位醫生一眼,這一眼令即墨原本閑適地放在沙發上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膝蓋上,而且不自覺地緊握在了一起;這一眼令范朋克情不自禁地向即墨這一邊靠了靠,像是在做什么防衛的準備似的。范朋克看到,或者說感覺到,張言渾濁的瞳孔里不動聲色地流露出一種不懷好意的冷笑。只見他端起咖啡大大地喝了一口,清了清嘶啞的嗓子,緊接著聲情并茂地開始了他靈魂的吟唱。

“我是個廚師,曾經在日本學了七年料理,現在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專做日本菜。我今年三十五歲了。我二十八歲結婚,有一個五歲的兒子。我妻子經營著一家美容院。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但她不愛我。她從來沒說過不愛我,但我能真切地感覺出來。每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她的第一句話就是‘滿身的油煙味,臟死了,快去洗澡。’三年前我們就不在一個房間睡覺了。她提出分居的理由是油煙味已經浸入了我的骨髓,怎么洗都洗不掉。而她又聞不慣這股味道。她說:‘聞到這股味我就反胃,你離我遠點,你到客房去睡。’我向來對她百依百順,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我乖乖地搬到客房去睡了。自此后我再也沒能邁進主臥室,自然也就沒機會再碰她。她非常堅定地不讓我進她那個屋。我們的夫妻關系名存實亡、形同虛設。我還愛她,我不想離婚,不管她怎么對我,我都想跟她一直過下去。然而,就在昨天,她竟然主動和我提出了離婚,她說她一天也和我過不下去了,說她看見我的這張肥膩膩的臉就干嘔。她怎么可以這樣對我?她怎么能這么冷酷無情,竟然一點都不考慮我的感受?我恨死她了,真的醫生,當她面目猙獰地說她討厭我并想和我離婚時,我恨不得立刻沖過去掐死她。但與此同時,我卻發現我更愛她了,愛得要命,比剛戀愛那會兒更愛。

她想離婚,而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自殺。真的,醫生,這個想法像鬼魅一樣纏繞著我。我明明知道她不值得我為她付出生命的代價,可痛苦和絕望使我情不自禁地要從這方面想。我認為死就是解脫,活著太痛苦。可是我又不能死,因為我死了我的兒子怎么辦?我害怕自己因為一時想不開而自尋短見,自殺的想法讓我恐懼,但又吸引著我痛苦的身心,它像魔鬼一樣一直在引誘我。我很矛盾,也很糾結。我什么事都干不了。今天早晨我辭職了。我的腦海始終在想一個問題,那就是死還是不死。”

范朋克突然站了起來,他雙臂環抱,雙眉緊鎖,開始在地上踱步。即墨驚訝地看著他。

“朋友,”范朋克猛地走到張言的面前站定,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問,“你說你二十八歲結婚,照這樣算來,你已經結婚七年了?”

“對。”張言仰視著范朋克,用挑釁的目光回應著他的凝視,鎮靜自若地回答。

“你剛結婚那會兒體重是多少斤?”

“七十公斤。”

“現在呢?”

“九十公斤。”

“你戴過結婚戒指嗎?”

“當然。”

“戴過幾年?”

“七年。”

“什么時候摘下去的?”范朋克飛快地瞟了一眼張言光禿禿的手指,問

“前不久。”張言遲疑了一下回答。遲疑的一剎那,他的眼里閃過一道詭譎的寒光。

范朋克一言不發地走開了。他又開始在地上踱來踱去,眉頭越皺越緊,表情越來越嚴肅,似乎正在思考什么迫在眉睫又迷霧重重的問題。突然他又疾步走到張言的面前,用咄咄逼人的語氣又問道:

“你來這里的唯一目的是不是就是為了讓我們幫你決定是死還是活?”

張言瞠目結舌。對于這樣一個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問題,他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亦或者,他沒想到醫生會問他這樣一個冷血的問題。

范朋克早就看出來,這個臃腫肥胖的男人有一種強烈的表演欲。他是個性情極度扭曲的變態人。他的話很可能都不是真的,是即興編造的。他也許根本沒有妻子,也沒有結過婚,他的手指根本從沒戴過戒指。因為體重從七十公斤長到九十公斤的一個男人,假如七年來始終戴著結婚戒指,當他剛剛摘掉戒指后,那么他左手的無名指必定會留下戴戒指的痕跡。可他的無名指像香腸一樣光滑,根本沒有任何痕跡,這說明他說的都是謊話。

“他居心何在?”范朋克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男人,心想。

“你如果只是想讓我們幫你決定死與活的問題,那很好辦。”范朋克繼續說,像變戲法一樣,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拿出一枚五角錢的硬幣。“這里有一枚硬幣,”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硬幣,舉到張言的眼前,說,“咱們做個拋硬幣的游戲。如果拋起來的硬幣落在掌心后,上面是數字,你就繼續活著;如果上面是荷花,你就死。怎么樣,這個游戲你要不要做?”

張言一聲不吭,臉上顯出慌亂的神色。

“這么說你拒絕嘍?”范朋克步步緊逼。

“不,我愿意參加這個游戲,”張言突然胸有成竹地回答,“但是必須由她來拋硬幣。”他伸手指了指即墨,“而且你必須暫時離開這個房間一會兒。我只想和女醫生交談。我還有一個條件,假如硬幣落下來是荷花的那一面朝上,我想讓你給我決定一個死法。”他轉過臉盯著即墨,用陰森森的口氣說,“我愿意自殺,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自殺。我想以死因不明離開這個陰暗凄涼的世界。一種奇怪的直覺使我相信你能辦到,而且唯有你才能辦到。間接地死在美人的手里,我也死得其所。”

“請你立刻離開這里。”即墨霍地一下站起身,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張言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女醫生,那張浮腫的臉顫動著,一種淫笑張狂地浮現出來。

看到張言的那張油膩膩的肥臉和他臉上的淫笑,即墨感到一陣惡心,她伸出手臂指向門口,又說了一遍:

“請你立刻離開這里。”

張言仍然無動于衷。

“請你立刻離開這里。”即墨緊接著又說了第三遍。

“你在驅趕你的病人,這不是一個心理醫生該做的。”張言冷冰冰地說,并站了起來。他邁開腿,似乎決定走。但說時遲那時快,他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把刀,猛地向即墨撲去,砍傷了她的左臂。當他再次兇神惡煞地舉起手臂,決定砍第二刀時,剛剛反應過來的范朋克迅速沖過來,一把奪下他手里的刀,并一拳把他打翻在地,憤怒地騎在他的身上,狂亂地對他一頓拳打腳踢。

“夠了,范朋克!”即墨制止道,“不要鬧出人命來。”

范朋克停住不打了,他扭過臉看了即墨一眼,然后精疲力竭地慢慢站起身。站起身后,他一邊把騎在張言身上的那只腳收回來,一邊用心疼的目光望著即墨。他注意到即墨此刻的臉色蒼白如紙。他不自覺地移動目光望了一眼她手臂上的傷口,傷口依舊在汩汩地淌血。范朋克立馬怒火中燒,他高高地抬起右腳,又狠狠地在張言的腹部踢了兩腳。此刻的張言就像一個死人,不管別人如何拳腳相向,他都無動于衷,既不動彈,也不呻吟。

即墨以為范朋克把張言打死了,她的臉色越發蒼白了。

“趕快報警吧。”她有氣無力地對范朋克說。

范朋克沒有接話,而是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即墨的跟前,蹲下身子查看她的傷口。

“還好傷口不是很深,”他用如釋重負的語氣說,“我這就報警。”說著他掏出手機打了110,說了報警的緣由。

警方十分鐘后就趕到了。來了一高一矮兩個警察。出乎預料的是,高個警察從張言的身上搜出一張范朋克和即墨在西餐廳就餐的照片。

“你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他了?”高個警察看著照片,問范朋克和即墨。

“我們根本不認識他。”即墨和范朋克異口同聲地回答。

“這就怪了!”矮個警察一邊查看現場,一邊插話說,“既然你們不認識他,他怎么會有你們的照片呢?”

即墨和范朋克對望了一眼,然后對著矮個警察搖了搖頭,表示他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在這時,逐漸蘇醒的張言咳了一聲,動了動身體,睜開了眼睛。他抬起頭慢慢移動目光,逐一打量著屋里的每個人,然后又放下腦袋,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不要裝死了,你這個死肥豬。”矮個警察走過去踢了張言一腳,用冷冰冰的語氣說,“以后你可有好日子要過了。”

狡黠的張言依然在裝死,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矮個警察生氣了,他走過去彎腰揪住張言的衣領,像提一只死公雞一樣,一把把他揪起來,推在墻角。

“你給我安安分分地在這兒呆著,”他用威脅的口氣對張言說,“如果敢再耍花樣,有你好果子吃。”

臉上血跡斑斑的張言看了矮個警察一眼,垂下頭,蹲在墻角,默不作聲。

“你流了太多的血,先去醫院處理一下傷口。”高個警察見犯人被制服了,又轉身用溫和的口氣對即墨說,隨即他又轉過臉瞥了一眼蹲在角落里的張言,“這個人我先把他帶回警局審問。從醫院出來后,你們二人一起去警局做筆錄。”最后的這句話,帶有明顯的秉公執法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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