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軍的新一輪進攻，隨著百步外的長弓拋射開始了。箭雨的準(zhǔn)確性遠(yuǎn)遠(yuǎn)好于之前的幾輪，全部落在以女墻為中心的二十步內(nèi)。看來對面的弓射手基本的素質(zhì)還是很高，對于這種射程內(nèi)固定目標(biāo)的覆蓋，很快就找到了合適的射角。

第一都的二十八名弟兄都躬身躲在矮矮的石墻后，墻后四尺寬的絕對死角，提供了足夠的遮蔽。從開戰(zhàn)以來，還沒有一個人受傷，除了王麻子后背破了點皮。

楊末端著神臂弓，透過墻上的孔看著一隊遼軍從第一道女墻中間的土路上涌出，列成正面為五十人的四排橫陣。一共二百人，擠在土路上，有一大半其實是站在土路兩邊的坡上，造成隊列并不齊整。山勢雖然低緩，但能夠利用的攻擊正面就是以土路為中心的三十來步寬，再往外，坡度與植被都不允許人通行。而這三十步寬正面，被女墻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二百遼軍開始沿著山坡緩緩涌上來，還有六十步時，隊列后一聲大喝，全體開始沖鋒。楊末射出一箭，眼看著第一排正中倒下一人，然后坐下重新給神臂弓上弦。他一直在找指揮官，沒有找到，應(yīng)該是躲在密集的陣形后方了。

遼軍指揮官發(fā)出的沖鋒號令，比正常的時機要提前。六十步，對于步軍仰攻來說，全力沖刺太遠(yuǎn)了。但他很清楚，離女墻前這五十步，是在捉馬寨寨墻上長弓的覆蓋范圍，為了減少損失，只能加快速度。

寨墻上第一輪箭雨在空中與遼軍的齊射交錯而過，準(zhǔn)確地落入遼軍密集的隊形，慘叫聲在甲葉撞擊聲與腳步聲中響起。五息過后，又是一輪。

“射！”范老大的吼聲中，女墻后第一都所有人都站起，開弓，撒放，又是幾聲慘呼。倒在沖鋒路上的遼軍越來越多，有些是被寨墻上拋射的大羽箭射透鎖甲，更多的是被第一都的短弓射中面門。

只有楊末沒有站起，仍然通過墻上的孔死死盯住一百步外。

遼軍占據(jù)的矮墻后，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站起，飛快地拉滿巨大的角弓。楊末將弩臂微移，指向目標(biāo)，下意識地舔舔嘴唇，扣動懸刀。

耳旁一聲嘶吼，自己的兄弟有人中箭了。而對面那個射雕手，第二次開弓正到一半，突然撒手，箭軟軟地飛出。

“干掉一個。”楊末再次坐下上弦，根本沒顧得上看自己這邊中箭的是誰。剛才對面射雕手撒放后，楊末一箭命中了他沒著甲的前胸，即使不死，也不再是威脅，還有兩個。

頭頂上已經(jīng)響起刀盾的撞擊聲，第一波遼軍攻到了女墻前，白刃戰(zhàn)再一次爆發(fā)。

寨墻上的長弓拋射覆蓋著女墻前十步外，阻擊著進攻方后續(xù)兵力，已經(jīng)不能再近。再近，箭雨就會落到女墻前后，箭可沒有長眼睛。

楊末對發(fā)生在身旁的戰(zhàn)斗置若罔聞，雖然在第一道矮墻前，他曾經(jīng)劈翻了一個遼軍隊正。但他知道，那是運氣，白刃戰(zhàn)不是自己所擅長。

身邊又有一個兄弟倒下，楊末聽到了羽箭透甲入肉的聲音，這跟刀劈的完全不同，對面的射雕手又有一個戰(zhàn)果。

根本不用專門去找，對面矮墻上站起來的身影就是射雕手。楊末只是憤怒自己還開不了強弓。而神臂弓的射速實在是太慢了。擊發(fā)，坐下借助雙腿雙手與腰力上弦，然后再尋找目標(biāo)，瞄準(zhǔn)……這個過程，要耗去至少五六息時間。而對手用一百二十斤弓力的強弓，兩三息就可以放出一箭，還可以一直保持站姿，隨時尋找目標(biāo)。

透過石墻上的孔隙，楊末又射出一箭，這次沒有正中前胸。風(fēng)越來越大，對輕短的木羽箭影響很大。命中的是對手的肩膀，對于眼前的戰(zhàn)斗來說，跟擊殺效果是一樣的。第二個射雕手的戰(zhàn)力廢了。

女墻前的刀兵撞擊聲突然消失，然后又是短弓撒放的弦聲。

正在給神臂弓上弦的楊末松了一口氣，敵軍退下去了。

“報告?zhèn)觯　狈独洗蠛鹆艘痪洹s沒人出聲。

第一都被這一輪短短的戰(zhàn)斗打殘了。

二十八個人，幾乎人人帶傷，死了三個弟兄，還有六七人重傷。別說再次戰(zhàn)斗，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問題。

楊末不知道遼軍為什么會退走，明明再堅持幾息，第一都多半就會全軍覆沒。

直起腰往墻外一看，明白了。

三十來步寬的石墻外，五十步之內(nèi)，全是血。

鋪滿碎石的山坡上，粘稠的血液一股股地流淌，匯集成溪流，然后再積聚成暗紅色的水潭。密密麻麻斜插在這一片血紅中的箭桿，白色的箭羽就象叢叢蘆葦花。幾十個人躺在紅色的山坡上，大多數(shù)還在慘叫，翻滾或者蠕動，如一頭頭垂死的野獸，早已經(jīng)分不出人類的面目。

濃郁的血腥味在陽光下升騰，然后被順著坡刮上來的南風(fēng)吹過短墻，撲在楊末的臉上。

再來一波，就都死在這里了。楊末這樣想著，然后突然聽見坡下響起一陣鑼聲。

幾十面各種顏色與形狀的旌旗，其中有那面黑色的大旗，緩緩地開始往山坡下移動。敵軍正在退走。

第一都駐守的女墻內(nèi)，沒有人說話，只有受傷的弟兄咬著牙關(guān)忍痛的悶哼。

身后捉馬寨的石墻上，突然爆發(fā)歡呼。

“萬勝！萬勝！萬勝！……”

太陽已經(jīng)升到一竿高，從東南方直射雙眼，楊末覺得一陣暈眩。然后猛地?fù)涞綁︻^上，將頭伸出墻外，“哇”地一聲嘔吐出來。

捉馬寨包著鐵葉子的寨門在一陣令人牙酸的磨擦聲中打開，一隊士兵飛快地向第一都駐守的女墻前跑過來。

“打仗原來就是這樣。”楊末暈沉沉地這樣想著。

“我殺了三個！”王麻子在楊末耳邊歡呼，“能賞多少錢？”

“掌旗手一個，兩個小兵，一個射雕手，還有砍翻的那個隊正不知道死沒死？一會兒下去找找看……”楊末嘴中念念有詞。

一個首級十貫的話，四五十貫錢，周待詔家的瓠羹，夠買三二百碗了。

說到瓠羹，楊末才想起，今天是正月十六。往年這個時候，自己跟一幫打小就在一起廝混的兄弟，一整天都不會沾家。吃不煩的飲食菓子，看不厭的彩燈煙火，聽不夠的戲樂小曲……

楊末直起身來，往南看去，一片平野，縱橫的溝渠，在初春的日頭下，靜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