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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自此兩清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8474字
  • 2019-02-09 14:04:03

自從前夜月姬鎩羽而歸,這兩日也沒甚么動靜,這日入夜,阿南蹲在玄清宮檐角下撥弄她腌的蜜餞,忽見玄逾隨來人跨出門檻,驚得手里壇子險些掉了——這位爺上次批公文怕不是女媧補天那年,上次領天命下界出戰怕不是巫妖大戰之時,今兒金烏也沒趕著太陽從西邊出發?。啃饴犝{不聽宣,但來人端得一個“請”字,說是事關六界,天帝請戰神務必亥時覲見。月姬果然是天帝之女,連“請”之一字都一脈相承。

“神君這是要去凌霄殿應卯?這還太早了罷!”阿南扒著門柱探頭:“聽聞金仙們朝會都是拿著自己本命法寶化成笏板的,神君您是何罕物化身啊,別忘了帶!”“哎!神君!阿南給您備個軟墊?聽說帝後圣君訓話比凡間小妖的命還長?!薄吧窬?!早些回來!”

“無礙,本君去去就回。有我在,無人敢傷你毫分?!毙鈱⒙曇舴湃崃?,抬手落下結界。

阿南聽見等他回來就是一抖——幻境里“等他回來”之后的下場仍在眼前——但只得故作乖巧地點點頭。

玄逾前腳剛踏出殿外桃花林,阿南后腳便以飛毛腿將軍的神速,沐浴更衣,收拾書房,焚香祝禱,將五十蓍草撒得滿桌皆是,定心默念,揲蓍成卦。此時還不到亥時,尚可占卜。若到子時,兩日陰陽交替,天地混沌未明,萬物更新,而自身精神疲倦,是不可占卜的。

問橐非性命,吉。

阿南松口氣。

復問梵沉性命,兇。

“定是今日偷喝桃花釀手抖數錯了?!彪m知一事不可再問,還是抖著手又把蓍草撥數一遍。

兇。

這可如何是好。

阿南又問自己救梵沉。復又得兇。

莫不是書上習得終究不如口耳相傳,自己學錯了?阿南的心突突地跳。為什么?為什么能救橐非卻不能救梵沉?為什么梵沉能在天雷之下救自己,自己便不能在天象之前救他?

案頭蓍草又被拂亂,剛擺出個“坎為水”,門外忽有甲胄碰撞、神衛行禮之聲,震得阿南手一抖——好嘛,直接變個“澤火革”出來。這卦象若給司命星君看,夠他編八十回話本。

“有人來過么?”

“稟神君!沒有?!?

“一個紅衣男人?也沒有?”

“稟神君!沒有!依您的令,不讓任何人靠近,尤其是廣寒宮的人!”

“哦?”玄逾一聲冷笑,語氣中的不悅轉瞬即逝:“好?!?

書房光線昏暗,阿南順手將蓍草掃進袖袋,玄逾卻徑直推開了她的臥房門——里面自是無人——以玄逾的神力,這還是第一回找錯阿南的所在。

“神君回宮怎么和做賊似的?您在找阿南么?”

玄逾驀然回身,帶起一縷似有若無的桂香。“阿南……阿南……”他嘴角似笑非笑,眼底卻藏著一抹難以捉摸的深意,“隨我來。”

阿南心頭驟然一緊,恐慌如潮水般漫過疑惑。腕間的巢南木今夜早早現了新芽,應是望日月圓夜了。她稍作遲疑,低聲囑咐守衛,聲音如風過耳畔:“神君歸來前,莫要換崗?!闭Z畢,跟上玄逾,亦步亦趨。

……疼,蝕骨的疼。

阿南幽幽轉醒,眼前似蒙了一層細紗,萬物皆模糊而扭曲。她試圖搖頭,試圖睜眼,卻只覺雙眼如萬針齊刺,痛入頭骨。

她勉強凝神,細細打量四周。身前赫然有一壇,分上下三層,通底層八方臺階,每方九級,通中層有四方臺階,每方五級。中層壇四面邊緣修有八根六角玉柱,又復有四方臺階通頂壇,頂壇狀如圓盤,質如滿月,似乎雕有各式紋路,只看不甚清。

遠處橋頭仿佛站定一人。似幅流淌的黑白山水畫,抑或陰陽太極圖。

“我的眼睛……”阿南心頭驟然涌起一陣強烈的不安,她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可視線始終無法穿透那層薄霧。一切掙扎,皆是徒勞。

那人緩緩回身,朝阿南走來。玄紗法服,玉簪別頂,月破星巾,五云輕履,周身所飾似水墨交融,與素日所見的神仙皆是不同。

“你不是玄逾,你是何人?”

那人停下腳步,聲音低沉而模糊,雌雄莫辨,倒讓人想起橐非。“你怎知我不是?本君養你在身邊,就為今日?!?

阿南微微一笑:“玄逾神君若想殺我,何須如此大費周章將我帶出玄清宮,敲暈了捆起來殺?就算我不知你不是,現下也知道了?!贝巳四鼙荛_所有神衛將她帶到此處,說明他對這一路的布局了如指掌,至少是九重天的人;此人步伐看似沉穩,但腳下石子卻響動有異,說明他并非毫無畏懼;更重要的是,那股淡淡的桂花香,雖被刻意掩蓋,但仍在空氣中若隱若現。

那人聞言一頓,復又步步逼近,玉簪上唯一一顆珍珠隨著步伐搖搖欲墜。“那你倒是說說,我究竟是誰?”

阿南心中隱隱覺得哪里不對。月姬明明不必插手復活心愛男子的夢中人……可她偏偏拼著觸犯天條也要為之,還一副做困獸之斗的模樣……

“娘娘這東珠成色不佳。南海鮫人泣珠需用鮫綃包裹溫養,若沾了巫族焚香,必泛黃斑——您難道不曾發覺,這顆已經渾似腌壞的朱雀蛋了。”阿南聲音雖弱,但字字清晰:“娘娘難道不知,有些東西,不是視若無睹就能掩蓋的。”

那人身形有一瞬間的搖晃,似乎無法掩蓋的遠不止這些?!氨热??”

“比如……身為神女,你卻用巫族之術叫人視物不能,難道不怕一朝事發,被依天條處置?你若此刻回頭,我亦未見你真容,更不會在玄逾面前提及此事?!?

月姬的聲音終于恢復了她特有的清冷?!昂牵愕孤斆?。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是你逼我的。你擁有的一切,本就該是我的……”

一瓣青云悄沒聲息覆上那輪滿月,墨灰色便逐漸侵染了原本清朗的群青色天幕。

“大人,子時三刻已至。”左右兩個護法小童兒亦著水墨法服,躬身施禮。

此時此景似曾相識,阿南心頭隱隱發痛。

月姬上來輕拍阿南的臉:“你以為,到如今,你還走得掉么?那是華陰壇,陣法一起,神佛難下?!?

青云被風吹散,朗月光華傾瀉下來,恍如一道白練從天而降,正落在頂壇上。一股強大的引力霎時將阿南吸了上去。月光將她的手腳縛住,一道銀色仙障緩緩落下,籠罩住整個華陰壇。八根白玉柱上雕刻的銘文、花紋皆若隱若現地動了起來,血色漸漸閃現。俄而,八根柱子咣當咣當繞中壇旋轉,血色紋路亦環柱左右浮動。道道銀光自紋路中迸出,似經年的傷疤猛然開裂。

阿南眼睜睜看著道道銀光自四面八方而來,穿透她的身體,活像司膳房扯不斷的龍須糖。她渾身上下如同被千千萬萬只毒蟻毒蝎爬過,它們正在一點一點啃咬蠶食著自己每一寸肌膚。心口疼得難捱,阿南嘶叫出聲,似乎有什么要從身體里沖出。

與華陰壇相對的法壇上,月姬念念有詞。

那少得可憐的靈力在阿南體內四處沖撞,她的魂魄被撕扯著向外。

疼疼疼!眼睛的疼早已不值一提,此刻這疼簡直叫阿南恨不得一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這遍體欲裂的疼!這撕魂蕩魄的疼!這求死不得的疼!

月姬遙遙勾唇一笑,手中聚靈幡在夜風中獵獵作響,一個寫得瀟灑的“聚”字被吹得支離破碎?!澳隳侨炅遣簧醢卜郑湛傆黄剖`,這顆心亦常常絞痛不已,我便猜到是你真身在此。你以為你裝瘋扮癡能騙得過本宮?本宮從來都是同你做戲罷了!不過你也裝得甚好,若非你把橐非救走,我也不敢斷言竟然真的是你,你竟然還活著!你竟然,還活著……你以為玄逾能保你不死?你錯了!你大錯特錯!男人是這六界頂頂可惡頂頂害人的東西!他們空口白牙許下承諾,卻能為了任何人任何事犧牲你!你落得這步田地,要怪就怪你所托非人!伽南,好師妹,別怪我狠心,我已經回不了頭了……”

阿南喉間涌上腥甜,眼前恍惚得見一白衣藍帶的少女抱著兔子跌進杏林。那約摸是月姬少有的狼狽時刻,杏花沾滿衣,卻還要強撐師姐的威儀:“修道之人,清凈為本。昆侖虛的規矩,追逐野物者需臨《清靜經》百遍……”那時的她躲在梵沉身后探頭:“月姬姐姐,分明是這兔子先踢我的!”

“這一魄本宮替你散了,你便在這世間消失個干干凈凈罷,免得徒留傷情!”月姬笑著仰天喃喃嘆道:“師父,你的孽徒又殺了伽南一次,你看吶!你睜開眼看看吶!”

壇下傳來玉石俱裂的聲響,長天劍破風而來,左邊護法童兒應聲倒地。右邊童兒見勢不對,甩一甩拂塵,回頭正欲加固仙障,被一束劍光擊中心門,登時吐血氣絕。玄逾騰空而起,以噴薄的神力壓制住旋轉的玉柱。“月姬!收手!”

縛住阿南的月光忽被割斷,仙障亦開始碎裂。阿南整個人已然被抽取了所有氣力,一下自頂壇跌落中壇,嘴角滲出絲絲血跡。

月姬分明瞧見玄逾眼眶泛紅,她壓下驚愕和不甘,旋即苦笑道:“阿逾,壇上的人不是伽南,她只是機緣下附了伽南一魄的一株仙草罷了!我只取她身上這伽南一魄,于她也無傷!”

玄逾身形微不可查地晃了晃?!澳琴つ稀?

一抹愁色浮上月姬素雅的面龐:“而今,不論是昆侖虛月華洞,還是西海無妄崖,魔尊分魂的封印皆是松動,本宮體內伽南那一魄早就撐不住了!為免負災降世,只能,出此下策。待伽南魂魄與本宮合二為一,本宮才能救世?。 ?

“那伽南呢?你不是要以她為容器復活伽南么!取她身上伽南一魄,復活伽南豈非更無計可施?”

月姬垂首:“此一時彼一時,為了天下蒼生,還請神君三思?!?

玄逾笑出聲來,狠命力壓華陰壇,使其紋路漸漸褪去血色?!吧n生?又是蒼生!月姬,你當真以為六界中人都看不破你的伎倆,盡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間么?”

月姬聞言,踉蹌半步,聚靈幡險些脫手。她笑得凄慘絕艷:“哈哈哈哈哈哈天下人?天下人中阿逾你最沒資格指責我!千年前你親手將她送上祭壇時,用的可也是這般痛心疾首的神情么?”她的指尖凝出冰棱鏡,鏡中映出玄逾陡然蒼白的臉,“阿逾,此地除了你我沒有旁人,你當真還想復活從前的伽南么?你猜,伽南若是憶起那一劍,是會先被你愚弄原諒你呢,還是會先剜我的心碎你的魂呢?”

玄逾大驚,神色驀然一變。“住口!你瘋了!”

“阿逾,她不愛你,我才愛你。你忘了么,她對你的感情悉數源于我?,F下,你是三界誠服仰望的戰神,你擁有我永不背叛的愛,擁有如此肖似阿南的仙侍,現下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么?”

月姬盯著玄逾的面色變化,心里冷笑。如此,便由自己做這個惡人,給他個臺階下罷。畢竟,她與玄逾不同,什么生前身后名,她都可以不在意。只要能得到,只要能得到?!澳闳魣桃庖貋?,也好。你便裝做不知,不知天地眾生如萬丈高空行蠶絲,不知六界萬物如酣睡安眠磨刀石!也好,我還她一魄?!庇嘁粑绰?,一抹水墨色自遠方高壇之上跌落,月姬的衣衫烈烈而舞。

玄逾迅即飛身接住月姬,神色哀慟?!皫熃阌趾慰唷!?

失去了他神力的支撐,八根白玉柱子越轉越快,直至化成模糊的影像。身后傳來阿南撕心裂肺的慘叫。

玄逾未敢回頭。

阿南不會有事。他會給她傳輸神力,她的容貌不會有絲毫改變。他會助她成為上仙,與她共享長生。

兩行清淚緩緩流下,月姬輕輕把頭埋在玄逾胸前。心下百轉千回,口中卻只喃喃:“你終于肯喊我師姐了。阿逾。你終于肯喊我師姐了?!?

銀光繚繞紛至沓來,仿佛有人正把阿南的心口一刀一刀細細劃開。腕間的巢南木突然瘋長,藤蔓試圖去纏住旋轉的玉柱,卻甫一觸及玉柱便化為齏粉。幾根花絲從木鐲中迸發,玉白顏色,鋒利似刀,向著玉柱而去。

最后一縷清明消散前,有滾燙的觸覺自阿南腿部傳來。

原是溫涼佩,此時隱在裙裾之間,斑斑血色自盈盈碧綠之色中慢慢暈開,詭異非常。

月華投射在那玉佩之上的那一刻,阿南魂魄竟忽而平息了躁動。她終于得以喘息。然剎那間,魂魄又似為萬鈞之物所擠壓蹂躪,四面八方有源源不斷的靈力向她涌來,沖擊著她的身體。

月姬猛地捂住自己的心窩,目光凝滯,面色蒼白地倒了下去。

玄逾托住她的后腰,驚問:“你怎么了?”

壇上壇下,阿南與月姬之間的靈力魂魄仿佛洪水倒流。

月姬額頭沁了一層薄汗,重重地喘著粗氣,眼淚簌簌而下,卻反笑道:“此乃天命不佑,非我之罪也?!闭Z罷,痛不堪忍,竟抱頭打起滾來。

白玉柱在阿南的視野里越來越模糊,眼前的影像卻漸漸清晰了起來。

記憶開始像一條河流涌進了一條蜿蜒的路,這條河流正在急切地流淌。它磕碰著巨大的石頭,迸濺出渾濁的水花。它繞過樹根,跳躍著越流越遠。

阿南甚至聽到了它氣喘吁吁地低聲咆哮。

她聽到它說,伽南,好久不見。

腦海里所有的畫面都通通被攪成了碎片,打亂又重組,像天河底錯落的星子,像龜背上的紋路,迷離的形狀。千年前的舊事,一樁樁,一幕幕閃現。

她記起來了,千年前,梵沉在混沌鐘畔拼上身家性命壓制負災異動,她感應到梵沉危險,卻為月姬所騙,急上華陰壇?;觑w魄散之際,橐非散盡渾身修為,筋脈盡斷,保她元神未滅,封在初凝花種中種下,讓她免于魂飛魄散后入不得天道輪回。彼時她看這世界的最后一眼,是月姬趁橐非虛弱,在他跑向她時,自背后一劍劃開了他雙腳的腳筋。

原來橐非早就舍命護過她一遭了。他永遠是寧愿兵行險招,哪怕陪她魂飛魄散,也要拼一拼救她的。

玄逾回頭望向華陰壇上的仙子。恍惚間,竟覺得她那哀慟悲涼的神色很陌生,又很熟悉。

“阿南……”

引靈的法陣漸漸停息,玄逾看著她一步步從華陰壇上走下,衣袂翩然,似一朵初綻的蓮。

他知道,她回來了。

他曾在無數次在夢中描摹她的樣子,無數次從夢中驚醒,無數次于夢醒后癡想她被他復活的情形。他一定要抱住她,告訴她自己一直在等她回來,請她原諒自己。

可如今,他什么都沒做,只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她提著破五劍一步步走來,劍風帶著千年的恨與痛。

月姬已然癱在地上,啐了一口血出來:“我方唱罷你登場,這九重天也算搭上戲臺子了?!?

“甚妙?!辟つ蟿廨p挑,月姬簪上的東珠應聲而落,“正好拿這巫珠當彩頭,請這四海八荒同賞一出《負災傳》——玄逾扮魔頭,您演叛徒,我嘛……”她劍鋒陡然一轉,“就扮個清理門戶的?!?

“阿南!不可!”玄逾頹然擋在月姬身前,活似根雕壞的門神。

孰料那劍峰沒有半點要向月姬的意思,反而直刺玄逾面門。伽南面上帶著天真的疑惑:“什么不可?說!你二人與負災有何謀算!梵沉呢?梵沉如何了!”

她竟然全然不在意他和她的過往。她的話使他恍惚下淚,仿佛心痛,又仿佛解脫。只喃喃著:“阿南,你回來了,回來就好……我們……”

“住口!”伽南喝止他,“本上神與玄逾神君有何相干?并擔不起神君如此稱呼。”

“梵沉在何處!”劍尖又挺近三分。

玄逾淚如雨下,月姬垂頭不應。死一般的沉寂。伽南看著二人,怒從心頭起,猛地一轉,破五劍懸在月姬心口前?!霸录?,你再無旁的話說么?我也曾喚你師姐,我們何以至此?”

月姬仰頭,束好的發冠已然凌亂不堪,發絲貼在濕溻溻的慘白面龐上,雙眼死死盯住伽南,語氣卻云淡風輕?!敖K有這么一日,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殺了你太過容易,只是不可用破五,平白臟了我的破五劍?!闭Z畢,手中破五晃一晃消失不見,秋水劍的劍鋒攀上了月姬的脖頸。

鏘的一聲,玄逾持長天劍撥開了秋水劍?!鞍⒛侠潇o!她也是為了大局,不知你會因此殞命?!?

伽南笑得珠搖玉墜。“大局?你們二人,誰配在玉京山前提‘大局’二字?梵沉苦守無妄崖時你們合謀害我是為了大局?你們將橐非凌虐至這等地步是為了大局?我今日什么都可以不與你二人計較,也無需你們講緣由訴衷腸?!彼蛔忠活D,“我,只要,知道,梵沉在哪!如今寰宇歌舞升平,負災想必并未出世,那么梵沉在哪!”

玄逾垂下持劍的手。漫漫長夜,夜夜熬我,如今也是了結?!拔抑阈闹杏袣猓阍鯓訉ξ叶际菓?,我受著。阿南,我絕不會再用長天劍傷你一根發絲?!?

伽南轉頭看他?!拔曳讲攀?,東風吹馬耳?還是西風貫驢耳?”

不及玄逾回答,悉悉索索之聲自伽南身后傳來,伽南閃身一躲,未曾料到,玄逾竟猛地轉身移形至她身后。

噗嗤一聲。玄逾的后背上多出一血淋淋的匕首尖。

月姬不可置信地死死瞪著擋在伽南身前的玄逾,他的胸口處有汩汩的鮮血順著寒冰匕淌下。“你瘋了!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玄逾!你給她擋!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能殺了她!”

玄逾拔出胸前的匕首,長天劍拄地,勉強穩住身形?!霸录?,你,莫一錯再錯?!?

月姬蒼白著一張毫無血色的臉,怒極反笑?!肮?,哈哈哈哈!我何錯之有!鴻鈞太祖收她為徒,無非是要她在他湮滅后安定蒼生!這樣死得其所有什么不好!”“伽南!你什么都要搶本宮的!你小本宮多少壽數,只因做了父神的幺徒,便能無劫飛升上神!本宮是天帝之女??!本宮為了蒼生嫁給卑賤的巫族!本宮在昆侖山苦修萬年!第一女上神本就該是本宮!”

月姬沒有流淚。她的淚早已在巫族流干了。伽南看著月姬,一只眼睛里閃爍著了然的悲痛,一只眼睛里仍燃燒著無解的怒火。

“你自做你的第一女上神去,我們也無瓜葛,你偏偏不學無術游手好閑,到我們昆侖來顯擺!你以為憑是誰都要喜歡你嗎!哈哈哈哈!玄逾他不喜歡你!”

玄逾拄著劍的手微微顫抖,偏過頭去看伽南。

“玄逾他跟我起誓不會喜歡你的!他這個騙子!秋水共長天……一色!他竟把秋水劍送給了你!你連本宮的阿逾都要搶!你有師父師兄乃至整個師門疼你,你有三十三重天下萬物生靈人神妖仙敬你,我什么都沒有!我什么都沒有!你為何還要搶本宮的阿逾!是,是我算計你,可成王敗寇自古之理,你死得好好的,為什么……為什么又從一株野草里爬回來!”

“伽南,她是失心瘋了,你……切莫傷懷,她……便求你留她一命,大錯俱在我身?!毙庋鄣缀男奶邸?

“我失心瘋?阿逾!失心瘋的不是我,而是你??!一想到你曾說過永遠同我并肩,卻為了一個外人指責我,我怎能不恨你入骨!你原本就是愛我的,你怎么可能不愛我?你為我去取她的心!可你怎么能不愛我了呢?”月姬猛地一指伽南:“都是你!沒有你,阿逾他會一直愛本宮的!”

玄逾凜然一驚,下意識看伽南的臉色。卻見她神色不變,玄逾的心猛然皺縮起來。

月姬似乎又想到什么,得意地撫胸長笑:“至于梵沉……他要死啦!你以為你救得了他?你死了師父,沒了師兄,便如喪家之犬,本宮看你還能猖狂幾多時日!”話音未落,伽南腕間花絲暴起,縛住月姬的咽喉,秋水劍懸在月姬心口,明晃晃映出伽南扭曲面容:“那便用師姐的昆侖清氣,替他重鑄三魂七魄。師姐說的對,你與梵沉氣屬一脈,有些事,唯有你能做?!?

噗——月姬竟挺身向前,伽南來不及收劍,只能盡力避開心窩,向旁側一偏。秋水劍是玄逾煉化的法器,切金斷玉削鐵如泥,瞬間切斷了月姬左側的肋骨。

月姬失神地望著自己敞開的胸腔?!澳銡⒘宋伊T,要我的氣,你休想?!?

伽南抖著唇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只有深深的恐懼,一瞬間席卷全身。她恍惚看見月姬心口血淋淋黑洞洞的窟窿里迸出銀光——那顆本屬于她的七竅玲瓏心,此刻正在月姬胸腔里跳動著畸形的節拍,似受到感召一般,向著外面躍躍欲出。

月姬拼命捂住心窩,一點點塞回方才零落的根根肋骨。“不!不不不!這顆心是本宮的!誰也奪不走!本宮的!它是本宮的!”銀光閃閃的玲瓏心終于掙脫,飛旋而出,月姬將它一把攥住塞了滿口,梗直了脖子一口吞下,笑得仿佛天下被她盡收囊底。“我,終究……搶了……你的,伽南,你……輸了。”

伽南行尸走肉般冷眼看著,回神時腕上花絲已然掐訣飛出,直沖月姬唇畔,似欲撬開牙關直取那心。月姬似被抽了精魂般癱軟了下去,像煮破了的浮元子。

時隔千年,草木心被生生剝離的劇痛再次復蘇,那不是痛的感受,那是痛的記憶。伽南搖搖頭,找回一絲理智。她也曾與月姬并肩上過戰場,又何曾想得到,不知何時,她們結的仇怨竟已比戰場上的仇敵還要深。伽南一笑,淚盈于睫又低頭隱去?!笆?,我輸了,你可得到了你想要的了么?你可高興了么?你真的高興了么?這顆心,我不要了,只當是喂了狗?!?

月姬的兩行清淚終于流了下來。“少廢話,伽南,今日你不殺我,來日我必殺你。我殺得了你一次,便能殺你第二次?!?

玄逾聲淚俱下?!鞍⒛稀灰?

“隨時恭候?!辟つ匣厥?,花絲飛出擊碎了方才轉成陀螺的玉柱,“只是下次師姐莫要擺這樣小氣的陣法,八根破石頭就想換我的命?”“玄逾,我放過她是我的選擇,與你沒有半分相干,這是我與她的事。”

玄逾恍惚發覺,月姬的胸腔里仍有一顆完整的血淋淋的平常心在跳動——那是她的本心?!霸录?,你……”你騙我,你騙我你命不久矣,你騙我為你取阿南的心。你騙得我好苦。

月姬回首愣愣地看著玄逾。忽然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猛地捂住心窩,抓亂里面的肋骨,妄圖蓋住它?!安皇沁@樣的,阿逾,你聽我解釋……”

玄逾無父無母,他是盤古斧劈開的濁氣下沉至冥界,自其中孕育而出的。自在冥界化形,鬼族大小人等皆可欺侮他。他逆著萬古不息的海水,自歸墟谷底一點點爬上人間,拜入昆侖,卻因浸染一身幽冥鬼火,為師兄弟所不齒。是月姬從眾同門的拳打腳踢里救下他,給他予飯之恩。她是巫妖大戰前叛出巫族,故而素日被人說三道四戳點脊梁,她自身難保卻還想著要護住他——縱然她每每拿出天帝之女的身份保護他,得到的只是“棄子而已”的嘲諷調笑。

月姬與他,相攜走過他最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時起,他便發誓,余生護她平安康樂,絕不許她再被人欺侮。后來,他們在昆侖千年復千年,終于成了混元大士的頂門弟子。再后來,他們一個做回了廣寒清虛府的帝女,一個做上了四海八荒的戰神。卻有什么再也回不去了。

“阿南……”玄逾腳步虛浮地向伽南走來。

伽南沒有如千年前那般急急地跑來攙扶他。

“你方才替我擋了這一刀,我們兩清。梵沉總嫌我算不清賬……那便就此了斷?!辟つ习亚锼畡ο蛑饷媲暗目盏厣弦徊?,“原物奉還!”

玄逾登時似被抽干了所有氣力,重重跪在冰冷的壇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想起數日前在蒼梧山,她說,天界互贈寶劍乃是定情之舉。

有風拂身而過。伽南突然感覺,她雖降世九萬載,在往日歲月里卻總似少不經事的仙子。而今雖只是區區千年過去,卻時移世易。她年少時的許多東西都在悄然隱去,而真到了這時,一切就好像拍落衣襟上的塵埃一樣輕而易舉又了無聲息。譬如今日重生,便覺昨日愛來愛去皆愛不分明。

“梵沉,他就在玉京山?!?

伽南卻再也沒有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只轉身喚:“琴來!”

綠綺琴瞬時飛現,伽南踏琴向著三十三重天而去。

玄逾望著她隨風而舞漸行漸遠的衣衫,眼底的傷痛再也掩飾不住。

闔眼喃喃道:

“長生殿,的,東海寒冰棺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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