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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三十神鞭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4784字
  • 2020-02-02 01:11:03

伽南蔫頭耷腦走出長生殿。梵沉候在門外,雪色衣袂正掃過階前新落的優(yōu)曇婆羅。

二人并肩,踩著午時的滿地流光,一語皆無。回到通明殿,她自妝奩底層摸出巢南木手釧攏在腕上。耳邊回蕩著分別時梵沉的話,“師父予你巢南木,你如何不戴?”她梗著脖子道:“有些丑,我不喜歡!”此刻梵沉聲音猶在耳畔,“是我情愿如此,繼師姐未竟之業(yè)。與你無干。”

“與你無干”四字,初為人形那日聽來十分氣憤,今日一切了然,不知是何滋味。

“娘子是饞得呆了罷!”橐非舉著烤兔腿在她眼前晃。

伽南回神,一口咬住兔腿,含混道:“我還要吃拔絲地瓜!要扯得出一丈絲!”

九重天的繁渚用靈蝶傳來的密疏還沾著晨露,已然輾轉(zhuǎn)了師父和梵沉兩處。

繁渚是大師兄盤古最小的弟子,同玉汝瑤池七衍一樣未曾下山的,卻不同于玉汝的清冷、瑤池的明艷、七衍的穩(wěn)重,而是個極木訥,如油燈般無味的仙君。若在廊前遇著了彼此搭話,言語也不甚利落,口齒也不甚清晰。尤以遇見瑤池時為甚——若遇見瑤池,更是一句話也講不出,渾似截木頭杵在跟前。

前些年繁渚領(lǐng)了漣幸、澻星等小弟子,奉父神命下九重天,在泰澤處駐守建木,凡是欲通過建木登上三十三重離恨天的天仙天神一律要得了繁渚的首肯方能如愿。

繁渚那手字依舊板正得過分,葬陰殞命的消息混著炙肉咽下,伽南嘗出三分蹊蹺——那紅衣女鬼的骨笛有焚天攪海的本事,不該只一句“死于亂軍之中”。

伽南捏著信箋對著日頭照了又照,總疑心紙背該藏著甚么批注。可信中只道,天君歷數(shù)鬼族罪狀有十,差大殿下金烏領(lǐng)天兵天將征討。一戰(zhàn)大捷,鬼君呈表請罪,道是他的胞弟不查,縱女無度,私豢傀儡。現(xiàn)葬陰郡君已死,鬼族愿歲歲朝貢魂珠十萬數(shù),只求天君開恩,罪不及鬼族上下。

至于那位昆侖道友,只道是傀儡陣破,控傀者被反噬,死于葬陰身側(cè)。卻并未見只言片語提及他的神族身份。

九重天出手干凈利落,卻似乎并不追根究底,果然是掌權(quán)六界的姿態(tài),既有天威,又能輕放。伽南頭一遭見識到,自然很是唏噓。

如今沒有了要真憑實據(jù)才好知會九重天的必要,于是翌日,玉京眾人在山腳下,目送瑤池七衍下界去昆侖虛試學去了。

瑤池七衍是女媧師姐最小的弟子,師姐才收了二人不多時便補天寂滅,故而二人實則是父神教導得道為上仙的。師姐有名有姓的弟子有三十六人,如今皆已下山,遍布四海八荒,于史冊上皆有建樹。唯有瑤池七衍,自打上了玉京山,才第一遭出山下界。

七衍每隔百日便會寄回一紙蝶疏,細說二人在昆侖修習的術(shù)法,心得體悟,云云云云,伽南每每見了通覽一遍便甩去一旁。倒是瑤池總在七衍的蝶疏里裹些凡間的稀奇玩意兒:墜著翠羽的釵環(huán),嵌著狼牙的兵刃,沾著茶館說書人唾沫星子的話本,看不出材料的糕點……或道明給誰,或隨意去分。

伽南每每見到蝶疏,都似開百寶箱,總會先翻個底朝天,將玩意兒們抖落個干凈,一飽眼福再拿給凌華凌蘊這些小弟子,偶爾也會扣下塊糕點給花練。

煙霞鎖玉京,鶴唳破云屏。山中日月長,檐角積雪未及化盡,修行的日子已悄然溜去,昆侖虛的傳信亦漸漸稀了,從百日一封變?yōu)榱艘荒暌环狻?

不過伽南漸漸亦不再翹首期待瑤池的蝶疏。她已然在不被師父發(fā)覺和偷偷溜下凡間之間,尋到了微妙的平衡。

日復一日,晨鐘暮鼓,伽南照舊是看書、練功、逗梵沉……烤兔、睡覺、逗梵沉……闖禍、認錯、逗梵沉……

是日,伽南踞坐青石,任和風鼓袖。三千淺紫草絨顯形,隨她呼吸飄動起落。她只伏在流云紋紫檀案上,筆尖懸著將墜未墜的墨珠。忽覺額間一涼,睜眼正見梵沉一把玉戒尺抵在她的眉心:“《黃庭》四卷,你倒抄出十二卷鼾聲。”

伽南慌忙起身,衣袖掃翻青玉硯。那墨汁潑灑得頗有章法,恰蓋住案上抄完的十二頁蠅頭小楷。

“我的經(jīng)文!”伽南痛心疾首欲哭無淚,此番可謂是雞飛蛋打——昨夜哄橐非花練各代筆一半,應(yīng)承每人的烤兔子足有十只!

伽南把眼一閉開始耍賴:“你克我啊梵沉!好容易抄完,可算白抄了!師父若有責怪,我必拉你墊背!”

梵沉瞇眸。伽南平日聽法時看話本、看朝霞、看白鳳跳舞,給師父制的安神香里混入舞鳳草擾師父入定,師父也從未重罰于她。而此番,是她盜蟠桃、沐醴泉、戲鶴童,被在九重天養(yǎng)老的南極仙翁他老人家逮個正著。梵沉顫著嘴角揣著拜帖尋到伽南時,這小仙草正倒懸于墜滿玉石的瑯玕樹上,發(fā)間垂落的草絨擺成“知錯”二字。

梵沉從袖中抖出疊謄抄工整的經(jīng)文,只是字跡不佳,與她足有十成像。

“這……這是……你抄的?”伽南眼睛不由得看直了,疑心梵沉的一手好字是否被貍奴偷了去。

梵沉竟干起了替人抄書的營生,實在難得。可這冷面云中君替她收拾殘局業(yè)已有九十余載,他云袖間永遠能變出嶄新的丑衣衫和裹著糖霜的梅子,如今能變出抄好的經(jīng)文,倒也不算奇事。

梵沉避開伽南灼灼目光,面不改色道:“恐被拉去墊背,只好早做打算。”

伽南查覺梵沉話中揶揄意味,卻見他唇角微動,恍惚是笑,待要細看時,那人已拂開垂到眼前的桃花枝條往前去了。

他道:“隨我來。”

銀鈴般的笑聲貫耳而來,竟是瑤池提著鎏金食盒倚在月洞門前,七衍與她一同候在通明殿外。四人一道去拜見父神,伽南這才摸清來龍去脈。原是一個了不得不得了的妖物上了九重天上興風作浪七日有余了,天兵天將奈何不得,天庭幾位尊神不便出手,帝後圣君便差道德天尊來,求玉京山派下幾名弟子,解這燃眉之急。

伽南了悟,笑道:“瑤池姐姐,我瞧著,師父定然要派你們?nèi)ィ ?

瑤池一顆心亦蕩了起來,笑靨如花:“師尊若要歷練我等,我等必不辱使命。”

伽南在玉京一向隨心所欲,想什么說什么,從未料到此事還有翻個翻兒的情狀。故而當父神掐指算過后,交代由她和梵沉頂瑤池七衍之名下九重天降妖時,四人皆是一怔。她與梵沉才化為人形不足百年,而瑤池七衍飛升上仙已五千余載,終究是她二人所遠不及的。

父神卻道,此妖擅惑人心,唯有梵沉伽南可降。

梵沉伽南縱然未參悟父神深意,仍領(lǐng)命各自告退收拾法器。

“幻魘獸……史冊記載的上古妖獸……萬萬年間已絕跡于八荒之內(nèi)……如今現(xiàn)世,唯有我們能降服?”伽南想著,衣袖被身后人扯住。

“瑤池姐姐?何事?”

“不敢當!瑤池怎配小師叔喚一句姐姐?”瑤池笑著微伏了伏身子,“瑤池叨擾小師叔,愿向小師叔討教一二,還望小師叔不吝賜教。”

伽南愣住,指尖一指自己:“我?賜教?”

瑤池講話尾音拖得長,自有股子道不明的嫵媚明艷。“小師叔此番頂了我等的差事,總該現(xiàn)出真本事與我切磋一番,也叫弟子徒孫們開開眼界?”

“如此,我來。”

伽南沒想過梵沉會出來替她解圍。和煦的暮光穿過他腰間禁步的冰玉髓,在白衣上烙下細碎光斑。伽南盯著那抹隨行動起伏的碎光出了神。

瑤池一笑,頭上的點點珠釵似一輪秋月轉(zhuǎn)金波:“本不該與初成人形的師叔斗法,可既師叔有命,瑤池便得罪了。”

梵沉點頭,振袖將赤練橫于身前。

往來的弟子徒孫早已在問道臺周遭圍了個水泄不通的圈兒,津津有味地準備一觀師祖與師叔切磋。

瑤池提銀絲大環(huán)刀便砍,招招攻勢猛烈,伽南暗替梵沉捏了把冷汗。眾門人弟子目不轉(zhuǎn)晴地瞧著,時而替瑤池漂亮凌厲的刀法喝彩,時而為梵沉四兩撥千斤的化解驚嘆。

“太上乾元式!”凌華激動地攥住照影鏡:“女媧師祖用這招破過九幽瘴氣!簡直比掐訣還快,我何時才能練成瑤池師伯這般!瞧著師伯要贏了!”

凌蘊卻擺手:“師祖分明與瑤池姐姐勢均力敵!招招式式皆游刃有余!師祖成人形不足百年,竟已使劍如此!”

況儀道:“再如何師祖才練了多久的劍法,終歸不敵我?guī)煾噶T!”

況塵、決明等小弟子已拿著父神賜下的血梧丹賭起來了,甚至跑來拉伽南下注。伽南已沁了一腦門的汗,聽著這些小徒孫幾乎一邊兒倒地壓瑤池更勝一籌,心中煩悶,想著自己這百年同他們賭注,十賭九輸,于是壞心眼道:“瑤池瑤池!”

況儀笑道:“小師祖這可謂是咒我?guī)煾噶恕!?

二人不知斗了多久,久到下注梵沉的幾個小弟子都開始耍賴,要拿回血梧丹反押瑤池。早先下注瑤池的一眾小弟子如何肯依,眾人正拉扯,伽南將腕上的巢南木手釧扒下來,甩在眾門人面前,大聲道:“我押梵沉!”

眾弟子目瞪口呆,卻并非只為臺下的賭局,更是為臺上的戰(zhàn)況——赤練劍氣與大環(huán)刀罡迎面相撞,梵沉微不可查地收了力,二人同時倒退數(shù)步。觀戰(zhàn)的門人驟然沸騰。

梵沉垂眸:“平了。”

瑤池喘著氣施禮:“多謝師叔賜教……”未盡之語湮滅在梵沉淡淡一瞥中。

“承讓。”梵沉收了赤練欲走。

瑤池急追上他喚道:“師叔不需贏我以立威么?”

梵沉蹙眉。“立威豈在用同門開刀,逢禍必弭匡扶六界,其威自昭。”

瑤池臉一紅,扛著刀退下。

伽南看著梵沉離去的方向,心下一動,不禁暗嘆,果然是梵沉。

玉京山有條規(guī)矩,大約是說,修煉時比試是為切磋,私下里比試便是不友不恭。玉京山三千門規(guī),大半都是要罰上自戒臺的。只是師父一向?qū)捄停瑥奈戳P過誰登臺,如今臺上怕是都落三尺灰了。

她撿起手釧,撥開人群,追過九曲蓮橋,額間銀鈴叮咚作響。“你要去自戒臺?臺上青苔怕都生三寸了!今日之事縱然師父知道了,也定然不會叫你去受罰的!”

梵沉不語,并未止步。

伽南心一橫,喊道:“那我便舍命陪君子罷!”今日若非梵沉,她進一步技不如人貽笑大方,退一步不比而怯更是丟臉。

“胡鬧。”梵沉甩袖截住她話頭。

伽南忽的想起從前他受透骨木釘,脊背滲血仍挺得筆直的模樣。“我不曾胡鬧!你犯戒律是因了我,那結(jié)果便要你我共擔!最好是一人十五鞭,保不齊還能留個兄妹情深的話本子在六界傳誦!”

梵沉道:“你不知自戒臺的厲害。”

伽南叉腰,發(fā)間辮起的初凝花映著落日,像團跳動的紫焰。“不就是一鞭下來皮開肉綻,十鞭便要斷筋削骨?那便更要試試了,自戒臺神鞭是憑誰都能體驗的么?我若挨過十五大鞭還有氣在,便能同況儀他們吹了!”

梵沉皺眉:“去領(lǐng)罰,很光彩?”

伽南拍拍梵沉肩膀,語重心長道:“你還小,自然有所不知,一個人領(lǐng)罰當然不算光彩,兩個人一齊挨打就不一樣嘍!若你一人,那是凄凄慘慘吃鞭子,若我們兩人,那就是同甘共苦美好回憶!日后飛升上神,再回首往事,豈非趣事逸聞一樁?憶起挨打時的模樣,少說能笑上月余!”伽南已然自顧自地嘿嘿傻笑起來。

梵沉偏過頭看她,晚風帶著絲絲清涼水汽搖動著她發(fā)尾垂的五彩穗子。一頭靈鹿在蓮池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啜了一口水,又優(yōu)哉游哉地踱著步子,鉆進岸邊修竹掩映的林子,消失不見。夕陽斜照,將兩人的影子拉了很長,像是要把整座玉京山都裹進他倆霜白的斗篷里。

自戒臺的那方石典卻是個蠢物,白白叫伽南費盡口舌。石典在自己身上刻下一行字,邊刻邊誦:“年月日,玉京山。梵沉伽南私相動武,各自求戒三十鞭。”

伽南深覺上當,這石典怕是萬萬年無人陪它游戲,今日便要耍個盡興了。“大石頭!你沒化出雙耳還是沒生出腦子?是梵沉!替我!同人打架!依律罰他三十,我替他受過十五!一人三十,反了你了!”

那呆石頭哪里肯聽伽南分辯,石索飛出將二位各自一捆,不由分說開始賞鞭子。

神鞭笞臀背,前幾鞭落下,伽南還一口一個“蠢物”、“頑石”、“夯貨”,后來眼前星河倒轉(zhuǎn)日月無光,終于“石哥哥”、“石爺爺”地告起饒來。

自然,三十神鞭是一鞭也沒少的。

最后一絲清明里,她瞧見梵沉嘔出一口血來。石索一松,她便甚么也不知了。

“小五!”

梵沉移形過來,一手攬過伽南,伏身叫她倒在了自己背上。

玉京山晌午的鐘撞破第三聲。伽南在通明殿驚醒,身上的鎖靈紗將她纏得難以動彈。橐非眼下浮著鴉青,一腦門官司地在照看她。

“我如何回來的?”

橐非癟癟嘴:“還能是誰?自然是任勞任怨的為夫?qū)⒛镒訌拈L生殿馱回來的啊!總不會是毛都沒長齊的花練小丫頭咯。”

花練憤憤小聲道:“是橐非怕我摔了姐姐,不叫我扶呢!”

“長生殿?那……梵沉呢?”

花練疑道:“姐姐不記得了?梵沉哥哥背你從自戒臺回來后,前日晨間便下九重天捉妖去了,大家都擔心他不能囫圇著回來了……”

“師父派人去尋他了么?”伽南一下坐起身來。

橐非古怪地盯著她:“娘子……這話,你昨日醒來問過……”

一瞬仿佛有千萬只爬蟲在啃嚙她的頭骨,一寸一寸在她腦中游走,幾乎蓋過了身上的疼。

她忽覺掌心發(fā)燙,翻腕竟見手里攥著一個小小的石晷,晷針正隨著脈搏突突跳動。“這是何物?”

巢南木手釧隱在衣袖里,一圈新芽攀著皓腕蜿蜒,像從骨血里生出的翠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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