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雙木之別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4636字
- 2019-03-04 00:25:42
伽南正盤算著與那橐非將詞兒串好,回眸卻只見一只火炭紅大鳥匍匐在地,尾羽舒展了足有一丈長,如滿地赤霞流火,倒映得她裙角都染了三分艷光:“嚯,你這四不像倒乖覺,莫不是也曉得怕了?如此也可,你鳥形到我師父面前,便充作無事發生。”
“娘子,”大鳥搖了搖頭,似舞動的焰火,“娘子這是哪里話來?娘子方才不是說為夫原是一可愛小火鳥嗎?只要娘子喜歡,為夫便日日……”
伽南終于將忍了許久的第二掌拍在鳥頭上:“仙友,將您的金口閉上一閉罷!都是不才在下的錯,在下怕了您了,成不成?”
大鳥用翅膀遮住眼睛:“娘子盡說笑話,咱們圣鳥一族妻為夫綱,理應是為夫怕娘子——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伽南挑眉,心道,這封口訣可謂諸道法之中數一數二的好用,改天得向梵沉好好討教,非得從入門到精通不可。
長生殿外三千階,連同殿前的園子一并是父神的居所。梵沉伽南便不敢再御劍御琴,一路步行。曲水潺潺似有銀匙攪冰盞,桑林沙沙恍若白蠶食嫩葉。鳥鳴啾啾,甚是悅耳,伽南忐忑的心都隨之舒展開來。待繞過十二折的蟠螭屏風,穿過列柱雙空的九曲回廊,但見灑掃仙童皆垂髫低眉,各自噤聲做事,宛如白玉雕的人兒綴在古畫里。
站在長生殿門口,伽南輕輕吐出一直提著的氣,下意識看了一眼梵沉。
梵沉面沉似水,他身后隨行的劍上賴著橐非——方才這潑鳥被她踹下綠綺琴時,在云靄里偏就不展翅,只翻著跟頭喊“娘子救我”,若非梵沉劍如閃電,只怕真要摔成八瓣兒鳥肉酥。被梵沉御劍接住后,兩人的面色都不大妙。梵沉似怕碰了什么臟東西一般負手而立,橐非則可憐巴巴地念叨著什么“狠心啊”“殺夫啊”,一路上只蔫蔫趴在劍上,拿屁股對著伽南……
梵沉肅整衣冠,斂衽下拜。
伽南聞梵沉道甚么“攜伽南橐非”,不禁側目,“敢情本仙子與這潑才同列?”正要哼唧兩聲以示不滿,被梵沉眼風一掃,忙將喉間的小調掐掉。
余音未落,門庭洞開,千重蓮香涌動。伽南忙垂頭屏息,與梵沉齊施禮時,霜襟流云袂交疊成雪浪,一白一灰齊刷刷煞是好看。
橐非見狀,氣呼呼朱翎亂顫扭成麻花,偏教封口訣管著嘴,迸不出半句。
父神在離香幾三尺的香床上坐,見二人行禮,眉開眼笑喚徒兒近前來。
伽南微微松了一口氣,轉頭瞪了橐非一眼,退至梵沉身后,二人入殿。
“你們是我鴻鈞老兒的關門弟子,你們的三位師兄師姐都已羽化……”頓了頓,太祖手捻須髯,目光悠遠:“且,為師想來也惟剩下萬余載光景了,今日你們初為人形,為師理應叮囑幾句。”
梵沉頷首,伽南忙不迭上前:“師父是父神,與天同壽!師父,梵沉定當潛心修煉,登峰造極!伽南也一定規規矩矩,絕不闖禍丟師父的臉!”
父神笑著,拂亂了《河圖》卦象。“女媧之夫伏羲氏于卦臺山創八卦,能征象天地萬物變化,推演六界諸事流轉、大事所生。為師第一個推演的,也是最讓我擔心不過的,便是小五了。”
伽南頭頂的兩團絨球又趁機鉆出,搖搖晃晃耷拉下來,一副垂頭喪氣了無生機的樣子。
“小五還不曾見識過所謂世間險惡,此后若下山,與人相交,務必事留余地,話留三分,萬萬不可輕易交付真心。且這世間男子多薄幸……你切莫……”
方才卦象中照見伽南被人剜心的幻影,父神不知如何提點才能叫這小徒兒免遭此禍且不改本心。父神沉吟片刻,伸手揉亂伽南頭頂絨球:“可小五切莫因噎廢食,大抵世上好兒郎還是有的,看你梵沉師兄便曉得了。”
“咳咳咳……”伽南竟給自己口水嗆著,直咳得淚眼汪汪,好容易停下,偷瞄一眼梵沉,只見他垂眸如常,半分眼神也未曾施舍給她。梵沉愈平淡,她便愈是曉得,他生氣了……蒼天啊!冤枉啊!她真的沒有咳外之意……求生欲極強的弱勢群體代表人物——伽南——忙不迭搖頭晃腦道:“非也非也,師兄才貌雙全,德行亦佳,溫潤如玉,嚴正似冰,立若芝蘭玉樹,笑勝朗月入懷——這樣的好兒郎地上難找,縱是天上也難求啊!”
梵沉擰眉,剜了伽南一眼,撇過頭去不再看她。
父神卻道,這天地間還有一股神力與梵沉相當。當日盤古師兄開天辟地時,洪荒靈氣中,輕者清者上升為云,便是梵沉這一朵,重者濁者凝結為塵,落到下界去了。數萬載過去,也該修成氣候,成為一方神祇了。
伽南又狗腿道:“那位塵土神定然也不及師兄一根頭發絲,便是他來了,小五也絕不看一眼的。”
父神會心一笑。“師父希望你們能懂愛恨,明是非,知仁義,而非無欲無求。有情有義有牽掛的神活得才長久——”
父神袖中三生石粉灑進香爐,煙霧凝成女媧補天時回望的虛影。“伏羲氏一代古神,貴為人皇,你道他為何在戰場上被一無名小卒穿心而死?從女媧以身補天的那刻起,我便知伏羲氏從此了無牽掛,是終有這一天的。你們要記得,無論何時,想想對方,想想師父,想想玉京,惦著這些牽掛,神魂不可散。”
梵沉伽南齊聲道“弟子謹記在心”,伽南頗為嫌棄地疑道:“你怎么和我說一樣的話!”
父神掌心浮起寸寸青芒,凝成一個木鐲,輕巧套住伽南手腕。伽南拎著廣袖左右端詳,總覺得這素凈模樣委實配不上玉京山幺徒的名頭。父神似看出她所想:“此物喚作巢南木,生枝引路,發芽示警。小五勤加練習,它的花絲可比小五的花絲威力大多了。待你修出七重花絲,興許還能保你一命。”
“這般厲害!小五多謝師父!”伽南摸著手釧里游走的金脈,“師父,您確定這鐲子發芽時不會在我手腕上戳個窟窿?”
父神眼底浮起沉沉笑意,揮手間廣袖卷著蓮香將她送出殿門。踩上青磚縫里新冒的野花,伽南正撞見橐非鳥蜷在石階下,有些心煩意亂。涼亭石凳洇著雨珠,她尋了一方擦干來坐。一面等梵沉出來,一面支棱著耳朵想聽聽師父單獨吩咐些什么。
慢著!等……梵沉?
伽南拍拍腦袋,疑心是被甚么上了身。她立時起身欲走,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手指恰拂過竹葉刺繡的紋路,伽南愣愣地低頭,七衍的話猶在耳畔——“化形后師尊還不曾得空相見”……那這斗篷……是梵沉?
云本至柔,這廝怎的如此嘴硬。
伽南一時無語凝噎,回身坐下。殿內卻忽然傳來什么物什入肉的悶響,一股寒氣自殿內襲來,殿外的老桑轟然斷枝。
伽南沖進長生殿時,正見得七枚透骨木釘在梵沉的雙膝、手掌和脊背,他跪在那兒,挺直的后背繃成一張拉滿的弓,透骨木在他脊背上洇出血綻的花。
“梵沉!師父?”伽南沖上去跪在梵沉身旁,“師父……”
“百年后若你過不得上仙劫……”父神麈尾掃過梵沉背脊上懸在透骨木外的血珠:“便讓透骨木替你記住,蒼生在你脊梁上的分量。去罷。”
“師父!梵沉有什么錯,您要這樣罰他!”伽南摸出帕子,卻看著梵沉鮮血淋漓的手掌不知如何下手。“師父!您給他取出來呀!”
梵沉不動聲色地抽出手,將染血的掌心藏進袖籠。“師父并未罰我。”
“啊?”伽南愣住。梵沉喉間甚至有淡淡的鐵銹味,他是又在嘴硬,還是所言不虛?
梵沉目光漠然地掃過她,跨過門檻時,伽南聽到了透骨木在脊骨上硌出的細響。他衣袖掃過她新得的木釧,透骨木凝成的霜花簌簌落在兩人的間隙里,將他與她隔開。
“梵沉!”伽南急急跟上。
梵沉卻只對橐非開了尊口:“師尊喚你。”
“哦,多謝,借過。”橐非火炭紅的尾羽掃過,臺階上變化出一紅衣翩翩的少年。少年回頭深情地望了伽南一眼,轉頭進殿。伽南呆呆愣愣地目送他進去,轉頭卻見梵沉已行至園門口……嗯?自己在這石凳上坐等他許久,他自己走了?自己還想著如何再為他求情,他自己走了?簡直豈有此理!
“梵——沉!”
前面人腳步一頓,終歸沒有等她。
伽南趕上他。“梵沉!你怎生不會推拒呢!師父說什么你就聽什么么?師父今日要賜死你也去死么?”
“玉京規矩第一條,不違師命。”梵沉拂去搭在他臂上的一雙手,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可、可規矩是死的,你是活的啊!你不會痛的么?再者,師父說的就一定該奉為圭臬么?這世間哪位上仙是百年就能修成的?”伽南又追上他,急道:“走,跟我回去,我們求師父給你解了!”
“與爾無干。”
伽南一愣。“梵沉!師父可是說了旁的什么話?你跟我說說?”她又扯住梵沉的袍袖,“我們是兩個人啊!你有事就不能同我打個商量么?往后百年千年萬年間你都不打算睬我么?”
伽南腕間巢南木迸發新芽,梵沉的透骨木卻驟然發亮,他的脊背弓成痛苦的弧度,“快走……”透骨木完全沒進皮肉,虛空中凝出一股寒氣,將她生生推出三丈遠。伽南毫無防備,一屁股摔在青石板小路上。“你!”
梵沉瞳孔驟縮,想上前拉起伽南,卻終究沒有動。
伽南將身披的斗篷一把扯下,向梵沉一丟。“原來你并非鐵石心腸,而是反復無常!方才是何人送我斗篷?既然與你無干——還給你!”
紫紅色煙云繚繞,伽南看不清梵沉的臉,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沿著青石板的階梯一路跑去,將夕陽和梵沉一齊狠狠甩在身后。
可惡!
梵沉煩人如此!
這鳥叫得也煩人!
誰要你的臭斗篷!這味道也煩人!
煩人煩人煩人!還偏生沾染了一身氣味,洗都洗不掉。伽南狠狠把今日的衣衫扔到通明殿前的桃花樹下。
這巢南木也煩人,師父怎生給我巢南木,卻給梵沉透骨木?不帶了不帶了,伽南又把手釧取下扔到妝奩最底層。
這橐非也煩人!不,橐非最煩人!竟然死纏爛打追到通明殿,還說什么父神叫他做她的坐騎,往后他便要同她生死不離。伽南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將他一路追殺到父神腳下:“不離你個頭!我今日便了結了你!”
第二日,伽南用心聽學,不曾睬梵沉一句。回了通明殿,橐非才扭捏道:“娘子……人前,好歹給為夫留些顏面,莫再喚‘四不像’了。”伽南趁機同他打商量:“好說,你不喚我娘子,我便也不喚你作四不像。”橐非扯了好些歪理,直道是“娘子”名正言順,“四不像”卻生生折損了他三分勇猛威儀,實在不妥。伽南氣悶,索性不再理他。橐非豈肯罷休?涎著臉皮便繞著她打轉。左邊探頭:“娘子?”,右邊縮腦:“娘子?”,伽南偏不應聲。橐非急了,竟自個兒左一聲“四不像”,右一聲“哎!這兒呢!”地應和起來。伽南終是破功。
第三日,伽南用心聽學,硬是不曾瞥梵沉一眼。講經已畢,回通明殿路上同橐非談論起“懼黑”話柄,回頭正見梵沉打量著她,顯然是聽進去了。伽南狠狠瞪他一眼,扯上橐非一溜煙兒沒了蹤影。
第四日,日色出奇得好,萬物靈氣豐沛。父神道他們不必來聽法,四下走走逛逛,求個天人合一,方利于修行。伽南在山腳支個遮陰芭蕉葉,逮了七八只雪兔烤來吃,香氣溢滿八百里玉京山,引得仙子仙童紛至沓來。伽南見者有份,帶著自己的師侄師孫師曾孫們大快朵頤,而后收拾殘羹打道回府。應心潭畔路遇梵沉竹林練劍,她特意將兔腿啃得吧嗒響,不曾理。心中卻道:還不是求師父給去了透骨木,不然哪里還提得動劍。
第五日,伽南用心聽學,不曾給梵沉一個眼神。
就這樣數月眨眼而過。伽南早就裝不來用心聽學,轉而醉心話本詩文去了。
這日,傍晚時分,伽南從一堆話本子里懵然抬頭,竟已是日薄西山。她揉著發酸的脖頸,戳一戳橐非,央他陪著四處溜溜。紅衣少年聞言一笑,化作赤鳥,載著她掠過漸漸浮起星子的天河。二人游游小山峰,玩玩淺水潭,本乘興而來,要興盡而返。
孰料,好巧不巧,入了深夜,黑燈瞎火,二人竟登了瑤池的孤鶩峰。好巧不巧,恰趕上孤鶩峰百年一采的血梧桐成熟。好巧不巧,血梧桐必得暗夜無光采摘。好巧不巧,伽南一腳踢翻了一斛血梧桐。好巧不巧,那些血梧桐竟似紅蓮綻開,統統飛了幾丈遠,徑直散落凡間。
緊跟著血梧桐,伽南腕間的本體花絲便甩了出去。遇風,花絲便結成白綢,霎時撒開鋪了漫天,追著掉落的血梧桐籠了上去。“東北三十丈似漏了幾顆!”橐非聞言一飛而下,卻并無所獲。暗夜無光看不甚清,未免已網住的再失落,伽南只得作罷。
瑤池仙子捧著絲絹蒙住的碎成八瓣的夜明珠踉蹌趕來時,借著八分之一夜明珠的微弱亮光,正見伽南蹲在血梧桐樹下數珠子。伽南細細數過一遍,又倒手重數了三遍。
“四十五?”瑤池攥著夜明珠的手指節發白,呼天搶地痛心疾首:“整整不見了兩顆!你可知這兩顆血梧桐落在凡間,能惹多大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