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死了，但他還活著；有些人活著，卻已經死了。

這兩者，林軒都不屬于，他現在是半死不活的狀態。

意識勉強清醒，身體逐漸恢復知覺，但這一切都不是個好信號，因為他覺得好疼，仿佛無數個灼熱的利刃捅在全身的每個角落，那種疼痛深入骨髓，撕心裂肺。

耳邊隱隱有聲音傳來。

“這人能活過來嗎？”

“嗯……我看難了，你沒見剛才郎中給他換藥，嘖嘖，全身上下沒一處好肉了。”

“可憐，也不知道他是得罪了誰，被砍成了這樣。”

“估計是得罪了什么流寇土匪?！?

“那也太狠了吧？這是被砍了多少刀啊，殺畜生也不用這樣啊。”

“一看你就沒見過殺畜生，城里殺豬的，都是用的棍子，那里能用得上刀？”

“殺雞不用刀？”

“雞能算畜生嗎？”

“為什么不算？”

“就算是吧，可殺雞用的是剪子啊，剪子又不是刀?！?

“剪子算小刀吧？兩把小刀交叉固定?！?

“你這不是強詞奪理嗎？”

……

兩人爭論起來，話題越跑越偏，一旁的林軒根本無心去管他們在說什么，劇烈的疼痛將他的意識與現實完全剝離，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身邊的談話似在天邊，朦朧不清，仿佛是蚊子在‘嗡嗡’的叫，疼痛感在他整個腦海中喧囂。

他想嘶吼，想大喊，可嘴唇像是被灌了鉛，怎么也張不開。

他費盡全力在心中大喊了一聲，這聲嘶力竭的喊聲從心臟穿透到咽喉，抵達口中的時候，卻變成了一聲弱弱的呻吟。

“啊~~~”

低低的呻吟聲，在安靜的房間里也顯得弱不可聞，但好在有人注意到了。

“這人好像出聲了？”

“有嗎？”

“好像是呻吟了一聲?！?

“你聽錯了吧？我怎么沒聽到，而且這人傷的這么重，郎中說最起碼半個月才會醒?！?

“可能……是我聽錯了？”

疼痛感持續了一會兒，神經有些麻木，林軒恢復了一些自主意識，聽到兩人的對話，有些著急，他此刻迫切的希望有人能給他止痛。

林軒想睜開眼，可眼皮上仿佛壓了泰山，沉重的抬不起來，他只好忍著疼痛，又發出了一聲呻吟。

“好像真的出聲了?！?

“我也聽到了，你先在這里候著，我去叫郎中。”

腳步聲逐漸遠去。

不一會兒，有人掀開簾子走了進來，蹲在了林軒的床邊。

林軒感覺自己干澀的嘴唇被人扒開，塞進了一顆藥丸，這藥丸入口即化，頓時一陣清涼的感覺以嘴唇為中心，像全身蔓延開來。

林軒身上的痛感被抵消了一些，本來虛弱的身體，也逐漸恢復了一些力氣，他幽幽睜開了眼。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中年人的面容，年紀約莫四十六七，四方四正的臉龐，皮膚有些偏黑，兩眼深陷，顯得有些疲憊，但眼中光芒閃動，很有精氣神。

“你終于醒了，我廢寢忘食了五天，試了各種辦法，幾近于無可奈何。老夫行醫以來，頭一次見到你這樣重的外傷，本來都要放棄，可誰知今日出現了轉機，老夫還以為自己‘醫不治，活死人’的名聲，要栽在你小子頭上呢。哈哈哈哈……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也好跟老爺交差了……嗯？你說什么？”郎中正在語無倫次激動的說著，就看到他嘴唇動了動。

林軒吃力的弱聲道：“我太疼了，你能不能……將我弄暈？”

“?。俊崩芍畜@呼一聲，愣住了。

…………

這要求過于滑稽，郎中自然不會照辦，他好不容易才將這病人弄醒了，怎么可能再讓他暈過去。

不過止痛的法子還是有的，第一個辦法就是針灸，可他全身的傷估計也不好下手，那只好用第二個辦法。

楊郎中手中拿著個藥丸，朝床上的林軒說道：“你要暈過去是不能的，但睡過去卻不難，我這藥叫三步倒，吃過的人走不出三步，便會覺得昏昏欲睡，你不妨試試？”

林軒恢復了些精神，此時想著‘三步倒’怎么那么像蒙汗藥的名字？但看這老頭慈眉善目的也不像騙人的貨色，就猶猶豫豫的點了點頭。

楊郎中笑了笑，將藥丸給他喂下。

林軒咽下藥丸，閉上眼睛等了一會兒，昏昏欲睡的感覺沒有出現，反而是減輕的痛感又再度泛濫，身上的傷口仿佛火燒一般灼熱起來。

林軒皺著眉睜開眼，看著郎中說道：“我怎么還清醒著？”

楊郎中‘呵呵’干笑了兩聲：“三步倒，你不走三步，怎么倒啊？”

林軒氣的差點從床上蹦起來，就他目前連站都站不起身的狀態，還走三步？要不是重傷在身，林軒非得跟他比劃比劃，這什么庸醫？

“你給我吃的到底是什么？”

楊郎中正色解釋道：“這藥丸叫‘冰肌玉骨’，能讓你身上的傷不留疤痕，促進你傷口處新肉的長成，也有治療外傷的功效。”

林軒咬牙道：“你先將我弄暈過去再說?！彼挪还苁裁幢∮窆堑?，此時的痛感比剛清醒時只強不弱，他話音都在顫抖。

楊郎中尷尬的說道：“老夫從來是將人救醒，這將人弄暈一事還真沒辦過，而且哪里又這么簡單？”郎中說著話，見他面目猙獰，顯然在極力忍痛，心下不忍，只好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正要安慰出聲……

林軒卻‘啊’的一聲，兩眼一翻，疼暈了過去。

郎中身后是剛才在屋子里對話的兩個小廝，此時愣愣的看著郎中說道：“他……好像暈過去了？”

另一個小廝也說道：“這不是……挺簡單的嗎？”

郎中傻了，他那只手維持著拍肩膀的動作，此時僵在了半空中，目瞪口呆。

我好像……拍在他傷口上了？

…………

林軒做起了夢，夢中他回到了前世，出事那晚的畫面再次鋪展在眼前。

喧囂的街道上，路燈孤獨的站在一旁，車燈閃爍，行人匆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戒備感。

樓房越來越結實，人心卻越來越脆弱；霓虹五光十色，雙眼卻逐漸暗淡；歌聲愈發悠揚動聽，雙耳卻變得刻板單調。

科技在發展，人卻在倒退。

林軒是房地產公司的一個員工，因為人很機靈，也很能吃苦，二十五歲就做了公司的銷售經理，但公司精英人才偏少，開發的項目又比較偏遠，他近幾日就又兼任起了工程總監的重擔，當然，工資也是拿雙份的。

他很少多愁善感，那晚本來是升職加薪正高興的時候，和幾個友人一同在酒吧里慶祝，喝醉之后卻覺得內心孤獨起來。他父母高中畢業時就因意外身亡，大學是自己憑借著獎學金和勤工儉學上完的，出了社會之后因為腦子很靈活，又抓住了幾個機遇，混的也算不錯。女朋友交過幾個，但后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也就散了。

林軒在前世算得上孑然一身，酒桌散場之后，他獨自在人來人往的街上迷茫的站了一會兒，才邁步朝著冷清的家里走去。

人喝醉之后神經會變得麻木，反應也會慢半拍。

橫穿馬路的林軒并沒有注意到，有一輛車朝他飛奔而來，車速奇快無比。

兩束強光眨眼之間就從林軒的鞋子向上移動到臉上，他突然感覺有些刺眼，抬起右手打算遮掩一番。

“嘭——”

手剛抬了一半，林軒就感覺自己飛了起來，耳邊還能聽到‘吱’的一聲長響。

視線中，本來高高在上的路燈變的近在咫尺，又逐漸拉開距離。

“嘭——”

他摔在了地上。

人群逐漸圍了上來，竊竊私語。

“那車呢？”

“跑了。”

“這人死了沒？”

“廢話，撞出去二十多米，能不死嗎？”

“我怎么看著是十五米？”

“你看地上的輪胎印，怎么也得有二十米吧？”

“都這時候了，你們還計較那三米五米的，有用嗎？快，誰打個120？”

……

場面沉默了一會兒。

“怎么沒人打？”

“不敢打啊?！?

“又不是你撞的你怕什么？”

“不是你撞的為什么你要打120？”

…………

沒人說話了，有個人默默的掏出了手機，圍著的眾人都將目光聚焦過去。

“我……我拍張照，發個朋友圈……你們趕緊打120?！?

…………

一番話提醒了眾人，都從兜里掏起了手機，卻沒有一個人撥打求救電話。

慘烈的車禍現場，刺眼的閃光燈和悠閑的拍照聲交雜而起。

林軒微微的睜著眼，在冰冷的地上側臉看向這條街道。

樓房更顯高大巍峨，霓虹愈加光彩奪目，只是他眼中的色彩，逐漸暗淡無光。

意識消失前最后的一個想法：

這世道真是變了，被車撞出去這么遠，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疼。是人本來就麻木，還是喝酒之后才變得麻木？

人變麻木的，到底是身體還是心靈？是內因還是外因？

這疑問，估計要到地府里找答案了。

林軒緩緩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