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勸說

蘭媽媽和羅帕忙進來把江羅氏半推出去。

蘭媽媽躡手躡腳地走到蘭羅氏身邊，“夫人，真讓姨夫人走？！”

自從羅鶴笙的丈夫死后，她幾乎一年中有大半時間住在蘭家，再加之她身體病弱，江家的瑣事也都交給了蘭紅。

“讓她走，江家人一個不留，哎，”蘭羅氏長嘆一聲，“江家多年未好好修繕，還能住人么，你馬上去羅家堡，讓大哥派人去照應一二，但千萬囑咐他不能露出是我的意思，理由你隨便說?！碧m羅氏木然地吩咐道。

“若是這樣，姑娘的事怕是瞞不住了。”蘭媽媽遲疑地說。

“本就瞞不住，此事你親自去辦，把蘭葉叫進來伺候，我有事吩咐?！碧m羅氏說。

持重敦實的蘭葉與她輕盈的名字一點不符，她寡淡著臉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夫人?！?

“你去找苗夫人，告訴她今年的萊蕪賞菊詩會暫停，理由是、、、、、、家中有事?！碧m羅氏看著窗外與昨天完全不同的景致，眉頭緊皺。

“夫人不寫個、、、、、書函？！”蘭葉知道夫人喜好書法，平時傳話都是帖子或者書信。

“不了，你拿著這個?！碧m羅氏取下頭上的一個翠鳥分心，這是她的心愛之物，從不離身。

“夫人?！币粋€時辰后，蘭葉努力壓抑著氣喘跑進內室，跪在蘭羅氏床前的踏板上，輕輕推了她一下。

蘭羅氏倏地睜開眼，眼里的黯然一閃而過；她只睡了一息，在夢里她見到了女兒清若，她還是那樣俏皮嬌憨，在她懷里耍著賴。

“什么事？”她閉上眼睛，把淚意收了去。

“夫人，蘭葉適才在苗家看到一位夫人，她自稱常梅氏。”

“常梅氏？！”蘭羅氏突地坐起來，吶吶道，“常梅氏?！辈徽浅４胬淼姆蛉?，梅家人么？！

她與苗夫人相熟，苗肖氏多次提到她有意加入賞菊詩會；這個時候她來到鳳陽干什么？

“夫人！”蘭葉看她癡癡地盯著她，臉色由青轉白。

蘭羅氏鎮定了一下，“羅夫人見你時，她就在場么？”

“在?！碧m葉兩手交握，規矩十足。

“難道苗夫人還給你們介紹。”

“不是，”蘭葉有些驚慌，“苗夫人叫我上前問話，對那位常夫人說，你瞧說曹操曹操就到，這是蘭夫人身邊得用的大丫頭；那位常夫人打量了我幾圈說，倒是與我的陪嫁丫頭梅青一個模樣?！?

蘭常氏捂住悶痛的胸口，就憑這幾句輕慢的話她幾乎可以斷定，這位常梅氏是來要挾她的。

“我看她說的不像話，出門后就打聽了一下，她是慶豐知府大人的夫人，同來的還有她的嫂子，梅家長媳梅王氏，說一同來參加萊蕪賞菊詩會的。”蘭葉低下頭，不敢再看臉色難看的蘭羅氏。“她說要來拜訪夫人，我說夫人有事恐不能見，她說她可以等，她有的是時間。”

“無恥之徒?！碧m羅氏從牙縫里吐出。

“夫人。”蘭葉慌忙跪下。

“你說的好，從今天起，門房拜見的帖子你都替我回了，就說我要閉關一個月，恕罪?！?

“是?！?

“等等，”蘭羅氏一頓，“苗夫人是怎么一個樣子。”

“她，”蘭葉依然低著頭，“她一直在笑?！?

蘭羅氏又捂住胸口，“好，你去為我熬一碗靜心的藥，老爺常吃的?！?

“夫人，”蘭葉忙爬起來扶住她，“要不要找大夫來看看，老爺的藥怎么隨便吃?！?

“你去熬一碗?！彼崎_蘭葉。

時間一點點過去，陽光從窗口的右側照進來，又從左側消失，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蘭常氏長吐一口氣，可以想象，今天一過，蘭清若和梅家少爺的事就再也瞞不住了。她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盼著這一天盡快過去。

蘭媽媽提著一盞三彩罩子燈進來，臉色鐵青，看見黑暗之中的蘭羅氏，不忍直說，“夫人，大舅老爺應了，他讓夫人放心，他會格外關照姨夫人；”她停下，“舅老爺，已經知道姑娘的事了。”

“知道了？！”蘭羅氏并未太吃驚，“算著他也該知道了。”

“夫人，您也別難過。”她不知如何勸。蘭羅氏生了兩兒一女，個個成才，她本人又是才氣逼人夫君愛重娘家有底氣婆家又貴氣，鳳陽周邊的婦人都視她為人生楷模以她馬首是瞻，以能加入萊蕪賞菊詩會成為她的蜜友為榮，她哪里受過如此的非議鄙視。

“我不難過，只要清若好好地活著就好?！碧m羅氏走到桌前坐下，“老爺怎么樣？“

“他一直在書房里沒出來，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蘭羅氏搖搖頭，“他比我更疼愛清若，他受得住的，給他熬點參芪竹絲雞湯，他有心痛的毛病，讓小廝們經著點心。”

“是，”蘭媽媽并沒出去，“梅家的人我打聽清楚了。”她遲疑地，聲音很是含糊。

蘭羅氏卻聽見了，半晌，“說來聽聽。”

“梅家是個醫藥世家，世居成都，祖父過世祖母還健在；父輩有兩兄弟，長兄在成都行醫，夫人也聽過他的名字?！碧m媽媽一邊說一邊脧蘭羅氏的面孔

“梅傳霖？！”蘭羅氏一愣。

“對，聽說他被傳入京為貴人診治，已有半年之久；他的長子納捐出仕為知府，次子還在讀書，有兩個女兒，長女也在女子師范讀書；梅家老二叫梅傳芳、、、、、、”

“果然是梅傳芳！”蘭羅氏喃喃自語，有些出神。

“夫人?！碧m媽媽忙住嘴。

蘭羅氏示意她繼續。

“梅傳芳娶的是一個李姓商人的女兒，聽說因為梅李氏的嫁妝都在雅安，兩人成親后就去了雅安定居；梅傳芳夫婦已經過世，留下兩個兒子，長子出國留洋，學的是西醫，回來后開了兩家洋醫院；次子子承父業，但他并沒有行醫，而是做藥，梅氏藥劑就是他的?！?

“你是說白喉丸，金銀霄就是他的。”蘭羅氏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身。

“對，是他，聽說他們兩兄弟在外的名聲都很好?！碧m媽媽抬起眼皮又瞥了眼蘭羅氏。

蘭羅氏沒說話。

“他叫梅效白?！?

這個他自然不是別人。

蘭羅氏看著遠處，眼神空洞無物。

“二十三歲?！?

“怕是已經娶妻生子?！碧m羅氏鄙夷道，“這世上的男子多半是這種俗物，從來薄幸男兒輩。”

“他，妻已亡故一年整，余有一女，一歲多點?！碧m媽媽咕嘟兩聲。

蘭羅氏咬牙切齒，“恁他還想納我清若為續弦，做夢?！?

“夫人?！碧m葉端著茶水進來，把茶盅遞到蘭羅氏手里，“夫人，苗夫人遞了三次請見的帖子，我，我都回了?！?

“做得好?！碧m羅氏抿了口茶，只覺滿口苦澀，砰地甩在桌上，“連茶都不會泡了?！?

“夫人?！碧m葉吶吶地，“我再去泡。”

“我去吧?！碧m媽媽端起黑色描著金色蘭花的托盤，向蘭葉使了個眼色。

“還有誰？”蘭羅氏問。

“常梅氏也遞了兩次帖子，有一次是她的貼身媽媽親自送來的，她，很蠻橫，非要見夫人，在門口差點鬧起來，是我不好，給蘭家惹事?！碧m葉福下去。

“還有么？”蘭羅氏冷笑地抬抬手。

“還有兩位夫人，錢夫人肖夫人。”

蘭羅氏抿緊嘴角，眼里愈加冷淡。

“夫人，夫人?！碧m媽媽著急忙慌地進來，手里只拿了個空托盤，“大舅老爺來了，已經進了門。

蘭葉忙把托盤接過來。

蘭羅氏閉了下眼睛，再睜開，已看不出任何情緒，“請舅老爺去花廳，我即刻就到。”

羅鶴嘯雖然只是一個河務巡道，蘭羅氏的父親卻是在二品布政使的位置上致仕，她的次兄三兄均已官至四品，羅家在當地地位超然。

蘭羅氏是羅家唯一的嫡女，還有一位庶女嫁給新任的布政使當了續弦。

她并沒有著急收拾，臉上撲了些白粉，眉毛被粉糊了，一片慘然。

羅鶴嘯看見她走進來倏地站起，又悻悻地坐下。

蘭葉送上茶水，悄悄退下，只留蘭媽媽一人守在門口。

“為什么連我都不說一聲，你還當不當我是大哥?！绷_鶴嘯刻意放緩語氣。

“這樣的事怎么說？！”蘭羅氏端起茶盅，“大哥是怎么知道的？“

羅鶴嘯遲疑片刻。

“我猜是有人托到你面前。”蘭羅氏語氣淡淡，也看不出情緒，但慘白的面頰更讓人不忍直視。

“你應該想到，梅家不敢招惹蘭家更不敢招惹羅家，別看清若在他們手里，他也只能求得我們的諒解?！绷_鶴嘯沉吟著說。

蘭羅氏沒說話。

“我理解你的痛心，若是你遇到這樣的事，我怕會立刻舉刀殺了姓梅的那小子?！彼D住，瞥了眼木然的蘭羅氏，“可我們已不是年少沖動的年紀了，當懂得在最糟的境遇下取得最好的結果?！碧m鶴嘯試探著勸道，“梅家人托了苗夫人想上門提親，”看到蘭羅氏橫過來的目光，忙抬手示意，“先聽我說?！?

蘭羅氏倏地扭過頭。

“聽苗夫人說他們是兩情相悅?！?

“不可能。”蘭羅氏厲喝，“清若還不懂事，怎么可能動情，別人可以亂說，我是她娘，我難道不知道?！?

“怎么能說不懂事，上次你還說她與懷謹屬于青青子衿，她十六歲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蘭鶴嘯苦口婆心。

“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碧m羅氏喃喃地，“她不可能。”

“好好好，不可能?！绷_鶴嘯忙住口，“無論怎么樣，他們現在在一起，強行把清若叫回來，即使把梅家人判處斬立決也解不了清若的困局，你讓她今后如何自處，是青燈古佛還是你想把她也送到西洋。”

前年，已故暉瑞將軍的女兒與侍衛私通還懷了孕，私情暴露當日兩人就被處死，后來風傳兩人被連夜送到天津上了遠洋大船。

“我寧可養著她一輩子也不會把清若給他?！碧m羅氏厲聲道。

“先不要把話說死?！?

“我不會見她，讓她死了這條心?！?

“隨你?！碧m鶴嘯一氣之下拂袖而去。

蘭葉悄悄走進來，看著一臉肅穆的蘭羅氏，猶豫良久，還是說，“適才和舅老爺一起來的還有苗夫人的馬車，他們就停在舅老爺的馬車旁，沒有躲避?！?

“苗夫人！”蘭媽媽冷笑著，“她為什么對此事如此熱心，梅家一個商賈之家能給她什么助力？”

“若不知梅效白就是白喉丸的東家或許我不知道，現在，哼，苗夫人的娘家可是經營藥鋪的，她不過想為她娘家爭取梅氏藥劑的售賣權而已。”蘭羅氏鄙視地冷笑不已，半晌，又嘆口氣，“她也可憐，娘家幾近衰敗，要讓她這個做女兒的出面周旋?！?

“夫人就是心軟。”蘭媽媽嘟嚕著。

門外又是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蘭羅氏呵呵笑起來。

“母親。”一掀門簾，一個年輕秀美的小婦人走進來，她穿著紫紅色馬面裙，粉紅敞袖長襖滾著與裙面顏色一致的寬邊，頭梳圓髻，流海攏在眉心，油墨般的頭發上插了根鳳鳥點翠步搖。正是蘭清池的媳婦劉湘兒。

“湘兒來了。”蘭羅氏淡淡道。

“兒媳給母親請安。”劉湘福了福，在她臉上快速地瞟了一圈。

“這么熱，你何苦跑一趟?！碧m羅氏意有所指。

劉湘的臉騰地紅了，她扭捏一下，“井碧走之前給我留了信，讓我回來照顧母親父親。

“好，也是他的孝心，讓蘭媽媽帶你去歇著吧，你的院子你也留了人，想必日日有人打掃?！碧m羅氏說話帶著譏誚。

劉湘遲疑著，卻還是穩穩地坐著不動，“娘，我知道妹妹的事了?！?

“噢，知道了，誰托到你面前了？！”蘭羅氏嗤笑一聲。

劉湘面孔倏地漲紅，連秀致的脖子也掩映在粉色的衣領間。

“是梅家人，我大哥和常知府的長子常懷同是師兄弟，他母親托到我面前?！彼桓矣腥魏坞[瞞?！俺７蛉苏f妹妹是她女兒常欣的好友，到慶豐游玩住在她府上，正值她的生辰，她的侄兒侄女都來賀生，人雜事多，她沒能照應好清若，讓人對妹妹產生了這么大的誤會是他們的不是，她們梅家愿意三媒六聘大禮迎娶清若。”她瞥了眼蘭羅氏，“梅家很有誠意?！?

“你這是向著誰說話呢？！”蘭羅氏拿起手邊的茶盅砸到地上，“現在是你妹妹身陷沼澤，他們倒來顯示誠意，我是不是該感謝他們的大度。”

“母親，”劉湘忙跪下，“兒媳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妹妹的事總要解決，他們肯這樣說，無論外人怎么想，總是個好的交代，對妹妹再好不過?！?

“湘兒，你和井碧也是先有情后才成的親，你怎忍心讓清若嫁給那樣一個隨意糟蹋她名節不珍惜她的男子？”蘭羅氏痛哭。

劉湘也泣不成聲，“湘兒一輩子感謝母親的成全，可母親想過沒有清若長相美貌又知書達禮，在女子書院讀書后更是多了一種颯爽英姿，青年男子對她不動情反倒不容易，母親何不從好處想想他，這樣既饒恕了他也解脫了蘭家?！?

蘭羅氏沉默下來。